第7章 吳夢
吳夢
“阿峰？阿峰，你醒了？”
鄭峰再一次睜開眼睛，這次終于不再是公交車上了，他看到了喜極而泣的妻子，下意識地抓住了她的手，但腦子還是混亂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不停地重複着“對不起”三個字。
吳夢用力回握着着他，按響了床頭的呼叫鈴，告訴醫生，鄭峰醒了，然後柔聲安撫他的情緒：“沒事了，沒事了，你醒了就好。”
鄭峰看着妻子，漸漸找回了記憶，現實的事和夢境中的事，他都記起來了。
陷入昏迷的鄭峰不知道吳夢、警察和120的醫護人員們為了救他付出了多少努力，但他的經歷、外部環境的刺激，都反映在了他的潛意識中。
鄭峰在昏迷的過程中，他經歷了變身成王一成取餐、坐過站取餐、坐過站直接打車回家的三個完整過程。後來他才知道，他的心跳暫停過三次，也許這就是每一段的結局他都死掉的原因。好在AED到了，讓他一次次在夢境中醒過來，進入新的循環。
再後來120的醫生也趕來了，給鄭峰打了一針，他進入到第四次循環。此時他的身體已經越來越弱，導致他記不清前面的事，夢境也更加混亂。疲憊的護工拖着擔架床，碰到了他的腳，他在夢境中就夢到了拖着行李箱的疲憊打工人。周圍的人一遍遍叫着鄭峰的名字，他好像聽到了王一成喊他，還有人自稱警察，最後他聽到了妻子在叫他，他想睜開眼睛看看，卻什麽都看不清楚，他的世界陷入了一片安靜和黑暗之中，直到這一次，他在病房裏醒來，真切的感受了妻子就在他的身邊。
鄭峰想要起來抱住妻子，但他還過于虛弱，無法起身。
在醫生給他做檢查的過程中，他想了很多。
他怎麽會走到這一步？警察是真的來過了嗎？他和妻子是否還有未來？
鄭峰躺在病床上看着妻子，流着淚說自己對不起她，不僅僅是因為錢，還因為他發現他在潛意識裏的自卑和他做了壞事後的多疑，讓他不斷懷疑妻子。他懷疑妻子看不上掙不到錢的他，懷疑妻子要出去工作也是看不起他，甚至可能是想去見其他人。當他看到王一成在家裏的時候，他急的不是他坑了王一成的事，而是妻子竟然讓王一成進了家門，還跟王一成拉扯。這些負面的情緒讓他看不清現實，不再是從前的自己，對他的影響在他昏迷時的夢境中更是成倍放大。
吳夢安靜地聽完鄭峰的自白，她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丈夫，心情複雜且矛盾。
鄭峰的話裏話外透着對她的愛，可吳夢聽完之後，卻覺得那都是鄭峰一廂情願的自我犧牲、自我感動，并不是她想要的，他的愛用錯了方式。在她的認識裏，鄭峰是個勤奮踏實、重情義的人，偶爾也會有點小浪漫。在公司不景氣的時候，鄭峰也沒有離開公司，說公司老板對他有知遇之恩，他不能在這個時候走，他甚至忙到顧不上休息。可現在鄭峰卻告訴她，他為了讓她過上好日子，侵占了公司的錢，用朋友的名義騙錢，還欠了好幾張信用卡。這就是愛？不顧後果的愛嗎？這個為了錢什麽都不顧的人真的太陌生了。
吳夢的眼中也湧出了淚，有心疼，也有怨怼。
吳夢擦了把眼淚，說：“也許你自己都沒意識到，其實你從來沒有相信過我，什麽都不跟我說。而我太信任你了，什麽也沒問……是，誰不想過好日子？但我們是一家人，是一個整體，我希望我們能共同努力，踏踏實實地經營好這個家庭，而不是靠你養着我。我不是你的附屬品，也不是個吉祥物。我是自由工作者，但不是家庭主婦、全職太太，我有掙錢的能力，可以和你一起承擔。你知不知道，我看着你整天奔波忙碌，我會擔心你的身體，我抱怨、讓你換工作是因為心疼，而不是瞧不起你。我說要出去兼職，是想和你一起分擔，不是獨自享受。我以為你不讓我出去也是跟我一樣，不希望對方太累，但沒想到，你是這樣想的……我喜歡的那個勤奮努力、為人誠實正直那的人去哪了呢？算了，我自己也有問題，我對你關心不夠，看你每天回家就累得不行，我想跟你說的話也都沒說，或許我們早一點把心裏的事坦誠說出來，這一切也就不會發生。但現在說什麽都晚了。”
鄭峰聽着妻子的話，想起了以前的吳夢。她是個獨立自主的女生，有點文藝氣息，但也能吃苦。戀愛的時候，他總想展示大男子氣概，卻常常被吳夢不露痕跡的化解。在一起這麽多年，他在外面的時間越來越長，和吳夢之間的話越來越少，漸漸地，他竟忘了吳夢原本就是要強也有能力的人。
他聽了吳夢的話之後更加悔不當初，他知道他讓吳夢太失望了。
鄭峰說：“小夢，我們離婚吧，我欠了好多錢，還可能會判刑，我會拖累你的，而且如果以後咱倆有了孩子，也會影響孩子。這都是我的錯，不能影響你們。”
吳夢沉默了許久，她沒直接答應，但也沒有明确拒絕，說了聲“再說吧，先把眼前的事解決了。”
吳夢告訴鄭峰當天警察來了之後發生的事，說王一成涉嫌詐騙被抓了，王一成也跟警察說了來家裏找他原因。
吳夢詳細地問了鄭峰，王一成說的是否都是真的，他到底都做了什麽，欠了多少錢。
鄭峰把情況全告訴了吳夢，說他知道自己早晚東窗事發，決定自首，争取從寬處罰。
吳夢：“你欠的錢怎麽辦？房子還有貸款沒還完，但這幾年也升值了一些，我找人把房子賣了吧，看看夠不夠。”
鄭峰雖然不舍得賣房，但也別無他法。
鄭峰的身體還沒恢複，暫時還不能出院。為了争取自首的主動權，他向吳夢要了李警官的電話，在電話裏簡單說了他侵占公司錢款，僞造身份證件、冒用王一成的名字借款的事的，讓民警到醫院做了筆錄，同時舉報了非法放貸機構。
公安機關基于鄭峰的供述進行初步核實，決定立案偵查，并對鄭峰取保候審。
吳夢在鄭峰住院期間賣掉了房子，除去銀行貸款，剩下的錢用來還鄭峰的信用卡欠款。鄭峰出院後，與公司核對了侵占數額，把錢都還了。鄭峰算了一下假借王一成名義借的錢的本金，賣房款加上他和吳夢從親戚朋友那借來的錢，應該勉強夠，至于利息就太高了。好在鄭峰的當初找的都是放款快的非法放貸人，他們為了要錢，雇人通過打電話、潑油漆等方式滋擾王一成，本身也是不同程度的違法犯罪，因此非法利益不受保護。鄭峰把騙來的本金數額退到了公安機關，終于算是了卻一樁心事，剩下的就等法律的裁決了。
在此期間，鄭峰還收到了一份鑒定意見書，是民警對王一成帶來的外賣做的檢驗。
王一成在被民警帶去醫院的路上漸漸找回了理智。
王一成一直沒看清鄭峰倒地後的樣子，他只是根據吳夢的反應，知道鄭峰不是裝的。慌亂之中他還以為自己扔的不是盒飯而是其他什麽重物，把鄭峰砸壞了。王一成很擔心自己要為此承擔很重的責任，也擔心鄭峰萬一醒不過來，那他被鄭峰冒充的事恐怕也難查清，之後他又想起以前和鄭峰還是朋友時的事，兩個人也曾關系很好，也不知道怎麽就鬧到了這個地步。他只是想找鄭峰說清楚，讓鄭峰把錢還了，他并不希望鄭峰出事。
王一成一路都在絮絮叨叨地問鄭峰到底什麽情況，會不會很嚴重，那邊的警官有沒有跟他說新的情況，鄭峰為什麽不一起去醫院……
小張對此表示無語：“你現在是關心他還是關心你的未來？現在這麽着急，早幹什麽了？你先管好你自己，回隊裏好好說。”
到了醫院，王一成悄悄問醫生：“安眠藥進到眼睛裏應該沒事吧？”
醫生對于警察帶來的這個患者的提問很警覺：“眼睛裏為什麽會進安眠藥？”
王一成回頭看着等在他身後的民警，吞吞吐吐地打馬虎眼：“就随便問問。”
醫生故意吓唬他，說後果可輕可重，不要隐瞞醫生。
王一成只好說了實情，他在盒飯裏摻了幾片安眠藥，可能随着菜湯進眼睛裏了。
小張其實注意到鄭峰可能是心髒問題，不方便移動，估計李警官正忙着心肺複蘇，于是他給在物業的同事小趙打了電話。小趙剛好在送完AED後留在了鄭峰家，直接固定了王一成帶來的、已經散落一地的那兩盒宮保雞丁飯，只是其中可能還摻雜了鄭峰自己先扔的那兩盒。
醫生處理完王一成的眼睛，讓民警把王一成帶走了。後來王一成說他在鄭峰家門口往外賣裏放的藥，那一兩分鐘正好是民警追蹤他時的盲區。王一成說藥量不大，他也沒試過有沒有用，他打算先跟鄭峰理論，鄭峰承認假冒他借錢最好，萬一鄭峰不認賬，他好趁鄭峰睡着，偷偷在他提前準備好的自白書和欠條上按上鄭峰的手印，到法庭上作為證據，讓鄭峰還錢。
鑒定意見書上顯示，送檢食物中确實含有微量安眠藥成分，但不足以致人嚴重損傷。
民警給鄭峰鑒定意見時也問了鄭峰對此有什麽意見。
鄭峰嘆了口氣：“沒意見，主要是我的錯，我有錯在先，我不怪他。”
警方最後查明王一成并不認識收銀行卡和用銀行卡的人，他只是明知對方可能将卡用于犯罪活動，但為了牟利而将卡提供給他人使用，他的銀行卡在短短幾個小時就收到了上百萬的錢，都是電信詐騙的被害人轉來的。這些錢在王一成的卡上也僅僅停留了幾分鐘，又被轉到其他的銀行卡上，最後被詐騙犯拿走。而王一成下藥的事，因為劑量小，也沒有危害後果，不構成犯罪，被公安機關批評警告。
兩個月後，王一成的案子開庭，在最後陳述階段，法官問王一成：“你還有什麽要說嗎？”
王一成說：“我沒想過我賣卡掙得的這點錢竟然害了這麽多人被騙那麽多錢。以前收入好的時候，我沒覺得拿出幾千塊錢是件難事，後來當我不得不靠幹這種事糊口的時候，我才知道哪怕是一塊錢都來之不易。我不知道那些被害人的經濟水平怎麽樣，我當時雖然覺得這麽幹會有問題，但又一想反正不是我騙錢，再說也不一定是騙錢，人家就說幫着走流水，所以我也沒什麽負罪感，現在我知道了我其實是助纣為虐，我對不起被害人。”
因為案情簡單，事實清楚，王一成也認罪認罰，法院當庭宣判，以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判了他有期徒刑8個月，罰金1萬元。鑒于他積極退繳違法所得，被判處了緩刑。
又過了兩個月，鄭峰的案子也開庭了。鄭峰公司的老板作為被害單位代表出庭。
畢竟事情已經過了幾個月，老板對鄭峰的心态已經從震驚、氣氛、失望轉向了平和理智。這段時間他們也聊過對鄭峰的處理。老板對于這個勤奮的老員工還是願意諒解，想給他降職，還繼續做業務。但鄭峰自己接受不了，他的所作所為即使老板不說，其他人也會知道，他沒臉繼續在這幹了。而鄭峰有監守自盜、欺騙公司的前科，老板也不可能幫他推薦工作，只好勸他好好改過，從頭開始。在庭審中，老板表示諒解鄭峰，從輕處罰。
鄭峰算是比較幸運的，因為他用騙來的錢和信用卡透支的錢堵了一些窟窿，所以對賬的時候，公司的損失不是很大，而他騙的錢雖然在3年以上的法定刑範圍，但他主動自首，也把錢都退到了司法機關，僞造證件的行為也算在了詐騙的罪行裏，沒有單獨處罰，最後以職務侵占和詐騙罪判處合并執行有期徒刑三年，也适用了緩刑。
王一成原本想旁聽鄭峰的庭審，但他作為鄭峰詐騙案的證人作過證，所以不能旁聽。即便如此，鄭峰也還是在庭上表達了對王一成的歉意。
庭審結束後的第二天，鄭峰和吳夢帶着錦旗和感謝信到刑偵隊去找李警官和當天參與救治鄭峰的其他人。剛好那天隊裏給李警官辦退休歡送活動，也算是錦上添花了。
鄭峰說沒有早點過來主要是案子還沒完，怕影響不好，現在都判完了，一定要感謝大家的救命之恩。李警官笑着說：“年輕人，未來還有機會的，可別再犯錯了。”
“一定不會了！”
之後，鄭峰和吳夢協議離婚了，他已經沒有什麽財産了，連法院判的罰金都是借來的。他給吳夢寫了欠條，但他知道他欠她的遠不止這一紙欠條。
辦理離婚手續那天，吳夢說：“我之前合作過的公司最近聯系我，想讓我去他們公司工作，我就要離開這裏了。”
鄭峰點點頭：“嗯，這樣啊……挺好的，起碼收入穩定了，不像我，現在工作還沒着落。需要我幫忙收拾東西什麽的嗎？”
“不用了，我也沒什麽好帶的。”
“那……好。其實這些年我覺得是我拖累你了，你一直都很優秀。等我緩刑期過了，要是在這邊還沒有合适的工作，我就去外地打工了。”
“以前勸了你那麽多次換工作，你總是說歲數大了不好找工作，顧慮一堆，沒想到最後還是要走上這條路。”
“是啊，早知道還不如早做準備呢，也就不會是這個結果了。還是得聽老婆的話啊……”鄭峰半開玩笑地感慨道。
“現在是前妻了。”吳夢笑道。
“嗯，是前夫太不懂事了，不過還好，他以後不會拖累你了。”
鄭峰努力笑着卻紅了眼睛，吳夢看着他，原本想做出的笑臉也變成了傷感的模樣。她向鄭峰張開雙臂：“祝你一切順利，早點把債還清。”
鄭峰知道，吳夢的重點不在于還錢，而是前一句。結婚多年，他們之間的感情早就不止是愛情，更多的是親情和陪伴。至于說現在他們是否還是相愛的兩個人，鄭峰覺得，至少他還是愛着她的，吳夢應該也是。
鄭峰回抱住吳夢：“放心，你照顧好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