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伏筆?”陸溟肅茫然道。

“正是因為這樣過了十幾年,他的心理上有了很大的情感缺失,”白凜把煙夾在指尖,“但凡有人對他好一點,他就會整顆心陷進去,不管對方存着什麽樣的心思,他都會全身心的為那個人付出。”

陸溟肅突然想到初三那年,自己不過是陪他爬了幾次山看了幾次日出,之後不管提什麽要求,倪炎都會一口答應,幫他寫作業,考試給他抄,被老師抓了還替他頂包。

“高二那年,是他人生中的一道坎,”白凜把煙頭按滅在煙灰缸裏,“再來一根……有天在學校參加音樂會,他上臺唱歌,那個時候,他唱歌還是不用戴面具的,他喜歡舞臺,喜歡唱歌給別人聽,結果……因為那首歌,他遇到了一個人……”

“誰?”陸溟肅心裏一驚,隐隐有了種不祥的預感。

“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白凜說,“倪炎下臺之後,那個男人找到了他,說自己是音樂老師,想教倪炎。倪炎直言說家裏沒錢,就拒絕了,但那個男人一直糾纏着,說自己惜才,不收任何費用。倪炎開始半信半疑,警惕心很重,但他後來發現這人的确是個很有名的音樂教師,而且對他特別好,就像爸爸一樣,教他彈鋼琴,彈吉他,吹笛子,打鼓,只要是自己會的,全都毫無保留的教給了倪炎。”

“他那些樂器……不是天生就會的?”陸溟肅終于知道,為什麽倪炎可以把悲怆彈的那麽激昂了。

“陸總,他的話你要自己先過濾一遍,才能決定信還是不信,”白凜鄙視的瞥了他一眼,“但他以前不是這樣的,至少認識我的時候不是……那個老師不光費心的教導倪炎,生活上也是無微不至。那時候倪炎爸媽已經離婚了,他媽來了雲山,倪炎跟着他爸,你可以想象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晚上睡在豬圈邊,每天起早貪黑騎一個小時的車上下學。是那個老師,讓他覺得生活有了光……”

“豬圈?”陸溟肅驚訝的張大了嘴。

“但是誰知道老天就是看不慣他過上好日子,也許是相處時間長了,倪炎的警惕心漸漸淡去,跟那老師也越來越親近,結果……那人起了別的心思。”白凜将第二根煙熄滅在了煙灰缸裏,又朝陸溟肅晃了晃手指,“倪炎沒有拒絕,他從來沒見過那老師有家裏人,更不知道那是個有老婆孩子的人渣。他應承了所有的要求,相信了所有的謊言,甚至傻到真的去期待能跟對方有個美好的未來。”

白凜說着,突然停了下來,只是默默的抽着煙,陸溟肅看了卻着急萬分:“然後呢?”

“就這麽過了将近一年吧,高二期末考試結束,學校又弄了小型的音樂節,倪炎還是像以往一樣上去唱歌,結果唱到一半,突然沖上去幾個中年婦女,揪着他的衣服就把他拖了下來,幾個人把他推倒在地上踹的半死,”白凜猛吸了一口陸溟肅遞過來的煙,“一邊踹還一邊拿着話筒罵着,什麽難聽罵什麽,聲音回蕩在了整個操場上,倪炎這才知道,帶頭的那個中年婦女是那老師的老婆。”

“老婆?”陸溟肅也點了根煙冷靜了一眼。

“從那以後,倪炎每天上學都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所有人都忘了他是學校的驕傲,轉臉都罵他不要臉,變态,賤貨,可他都忍了,”白凜說着,又是一聲冷笑,“最奇葩的是,那個老師依然糾纏不清,他哄倪炎,說自己要離婚跟倪炎在一起,倪炎才是他最愛的人,這個傻子……又他媽信了!”

陸溟肅一愣,他第一次聽到白凜說粗話,他驚訝的看着白凜,這麽一個溫文爾雅的人,突然變得有些不和諧。

“整個暑假,他都泡在了那個老師家裏,當然,他以為那是老師的家,他們之間具體發生過什麽我不知道,他沒跟我說過,但是……應該不能猜吧,”白凜撣了撣煙灰,“高三開學沒幾天,可能連老天都看不過去了,終于來了一個人,在倪炎放學路上,從他背後一棍子敲在了他頭上,把他打暈了之後拖進了一個廢棄的房子裏。”

“啊?”陸溟肅心裏一驚,“誰幹的?”

“不知道,倪炎是被一盆水潑醒的,醒了之後眼前一片黑暗,他猜那可能是個倉庫,密不透光。緊接着第二個感覺就是自己被綁住了手腳,捆在了什麽東西上面,然後……”白凜眉心微微一顫,說不下去了。

“然後怎麽了?”陸溟肅突然心裏一陣驚恐,頓時瞪大了眼睛。

“然後就是……一陣慘無人道的暴虐。倪炎被折騰的再次暈了過去,再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縮在一個垃圾桶邊,在一個小巷子裏,身上連一片布條都沒有……”白凜說着,不禁笑了起來,“周圍站了好些早起買菜的人,都看着他指指點點,他不敢動,只能拼命的往垃圾桶後面躲,就在他想要一頭撞死在身後的牆上的時候,林震出現了。”

“林震?”陸溟肅一愣,還有林震的事兒?!

“林震正準備去上學,原來那個巷子就是他家的後巷,他見好多人圍着只是想去看個熱鬧,突然看見了縮在垃圾桶後面的倪炎,當場就傻了眼,”白凜按滅了不知道第幾根煙頭了,“他跑了過去把自己的衣服脫了下來裹在倪炎的身上,把倪炎往肩上一扛就帶回了家。”

“所以,他忘了所有,唯獨記得林震?!”陸溟肅的心隐隐的痛着,他從來沒敢想象倪炎的過去是怎樣的,而這一番話聽下來,他的腦子都已經不會轉了。

“他以前成績特別好,但是那次過後,他已經完全沒有上學的心思了,學校裏的人都在背後嘲笑他,然而最諷刺的是,他去找了那個老師……結果人去樓空,再也聯系不上了,”白凜喝了口水,繼續說,“他有個二叔你知道嗎?”

“我知道,綁過我,倪炎為了救我還……”陸溟肅突然想到了那天,越想越覺得自己今天晚上幹的真他媽不是人事。

“後來倪炎就開始跟着他二叔混,成天一根棒球棍,釣魚竿,有什麽抄什麽,上手就打,他身手好又不怕死,打架都是沖在最前面,他二叔是多虧了他,才有了今天在江陵的地位,”白凜無奈的說,“他也以為自己可能就要這麽渾渾噩噩的混一輩子,他已經沒有任何對未來的期望了,直到高考前一個月,林震跟他打了一架。”

“林震……打架?”陸溟肅又是一愣。

“林震說當初看到他躺在垃圾桶邊就不該救他,早知道他就是個垃圾,就應該把他塞桶裏。”白凜笑着,“那時候連老師都放棄他了,一個全校第一的學霸轉眼就變成了一個社會底層的混混,有些老師甚至拿他當反面教材在課堂上罵學生。如果不是林震,你現在還能看見他嗎,早不知道多少年前就在哪場火拼中被誰砍死了。後來他才恍然大悟,不想再像個廢物一樣,重新拿起了書,複習了一個月,才考上了A大,然後,就遇到了我。後來有我看着,他才慢慢的好起來,但原來只是我以為他好起來了,他在人前笑得開心,回到自己的空間裏就又變了個人。前兩年我從國外回來,想試着用催眠讓他忘掉那些過去,能真正的快樂起來,我們倆都意外的發現真的有用,結果……就像毒品一樣,戒不掉了。我後悔了,我應該一回來就着手給他治療,而不是想着去抑制,結果現在越來越嚴重了。”

白凜的故事說完了,叼着煙沉默着,讓陸溟肅自己消化,陸溟肅卻是傻愣在了那裏……這就是倪炎選擇忘記的過去,他果然是狠,要忘就忘的徹底,連同所有的童年都毫不保留的丢棄了。也許在他看來,童年……就是這段痛苦的起因。

“這些事情……你是怎麽知道的?”陸溟肅疑惑的看着白凜還在微微的笑着,“你怎麽還能笑得出來的?!”

“我怎麽知道的?”白凜笑道,“當然是他告訴我的,你覺得我說的時候不該笑,應該苦着臉,但你沒看到,他說的時候,笑得更開心,好像這些事跟他毫無關系,就是個別人的笑話。”

陸溟肅傻傻的看着白凜,白凜口中的倪炎,還是那個天不亮就跑到他家門口來扯着嗓子喊他一起爬山看日出的少年嗎,還是那個看見他在人山人海中茫然的四處張望,微笑的伸出手說要帶他回家的那個孩子嗎……

“你知道他有記日記的習慣吧?”白凜按滅了最後一根煙,沒有再朝陸溟肅晃手指了。

“日記?”陸溟肅愣了一下,他從來沒有聽倪炎說過。

“他有一櫃子的日記本,記着他從小到大的所有經歷,包括我剛才說的那些,”白凜冷冷的笑着,“你說,得是什麽樣的人,心要有多狠,才能若無其事的把這些一筆一劃的記在本子上,才能當作一個笑話說給別人聽。”

陸溟肅突然想起了書房裏的那個櫃子,那櫃子裏滿滿的一模一樣的本子,他問過倪炎幾次那裏面的是什麽,倪炎從來沒有回答過他。

“他要是真的心狠,就不會讓你和林震救他三次了!”陸溟肅一臉嚴肅的看着白凜,“我替他做主了,把催眠停了,治!”

白凜又是一聲冷笑,把身子往後一靠,歪着頭看着陸溟肅:“你說的不算,我只聽他的。”

“但是他聽我的!”陸溟肅冷冷的看着白凜。

“那是今天以前,你等他醒了,看他以後還會不會聽你的。”白凜笑着,“你知道我喜歡他,那是因為他有一種魔力,能讓身邊的人想要努力變得更強,如果不是他,我也不會成為今天的白凜。”

陸溟肅對白凜的這番話非常的贊同,如果不是倪炎,他也不會成為今天的陸總,估計連大學都考不上,在老爸的工地推小車呢。

“你是說,他醒了之後……會忘了我?”陸溟肅突然驚慌起來。

“陸總,”白凜笑道,“你是不是八點檔狗血電視劇看多了,失憶是這麽随便的麽,想忘哪段忘哪段?我是想告訴你,你今天做的這一切,會徹底擊垮他對你的信任。也許他會覺得,他欠你的……已經還清了,之後跟你……再無瓜葛。”

陸溟肅瞬間癱在了沙發上,雙眼無神的發着呆。

“當然我只是猜測,”白凜看見陸溟肅這失魂落魄,又有了不忍,“也許他是真的愛你……也說不定,只是倪炎的心思,誰也猜不準,看你的命了!”

陸溟肅死活也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跟白凜這個準情敵像朋友一樣聊着天,然而白凜最後那一句“看你的命”,讓他剛剛化成死灰的心,又燃起了些希望……他的命向來很好,希望在倪炎這件事上,也不例外。

“白老師,”陸溟肅突然擡起頭堅定的看着白凜,“你不能聽他的,他根本不會自己做決定,你不要理他,我們就當戒毒所那麽整,你說怎麽辦,我全聽你的!”

“聽我的?”白凜邪邪的笑着。

“嗯,聽你的。”陸溟肅眼神堅定。

“那我要是說……把他還給我呢?”白凜突然沉下了臉。

“還?”陸溟肅冷笑道,“你不要搞錯了,他是我的。”

“陸總這果然是專業護食二十年啊,”白凜瞬間恢複了笑容,“開個玩笑而已,我已經有男朋友了,你不用再把我當成敵人。而且……我要是真有那心思,還輪得到你嗎?!”

“那他現在這……”陸溟肅有些擔心倪炎的狀況。

“等他醒了再說吧,”白凜起身往房間走去,“看樣子,情況比以前嚴重的多,聽天由命了。對了,在我叫你之前,不準進來。”說完,白凜就進了房間,輕輕的關上了門。

陸溟肅躺在沙發上,睜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他的酒早已經徹底的醒了,正發着呆,突然張沐辰從廁所裏出來了,直愣愣的坐在他身邊。

“怎麽了?”陸溟肅見張沐辰的眼睛腫的像桃子一樣。

“陸哥!”張沐辰還在不停的流着淚,聲音哽咽的說,“白老師說的……是真的?四哥他……”

陸溟肅輕輕的把她抱在懷裏,拍着她的背安撫着:“都過去了,我們現在……要帶着他一起向前看。”突然,他想到了那個櫃子,“你有發夾嗎,黑色細細的那種?”

“有……”張沐辰顫抖着聲音,從頭上扯了一根發夾遞了過去,陸溟肅接過之後徑直沖進了書房。

陸溟肅也不知道他自己這溜門撬鎖的技藝是跟誰學的,家裏大小的鎖他幾乎都能打開,陸栎被他氣的沒辦法,全部裝了磁條鎖。五分鐘不到,櫃門開了,他有些後悔,自己以前找了那麽久的鑰匙,怎麽就沒想起來這招呢?!

看着密密麻麻的本子,陸溟肅随便抽了一本,封面上寫着:“199805-08”。他随手翻了一頁,只見上面只簡簡單單的寫着幾句話,記錄了當天爸爸不在家,倪炎自己在家煮粥,寫作業,看電視的一系列過程,語氣裏透露着開心。陸溟肅算了下時間,那時候倪炎應該才十歲……十歲,自己十歲的時候在幹什麽?參加鋼琴比賽,在貴族學校和同學比誰的玩具車更貴。

陸溟肅又往前翻了翻,他想知道倪炎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養成這個習慣的,終于讓他找到了最裏面的幾本不一樣的本子,最後一本封面上寫着“199001-04”。

“卧槽!”陸溟肅陡然一驚,“兩歲?!”他翻開一看,果然,上面的字寫的歪歪扭扭,每一行也只有幾個簡單的字。突然,他心裏一動,開始找起了200301-04的本子,他想知道,那個時候在倪炎的心裏,他是怎樣的存在。

好在倪炎的本子都是嚴格按照時間順序擺放的,陸溟肅翻着翻着就找到了,他找到了元宵節的那一頁,看到了倪炎當天記錄下來的一切。前面一大段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只有最後幾句提到了陸溟肅:

“晚上溜出來逛燈會,沒想到撿到一個粉娃娃,他好好看,後來我才想起來是我們班的同學,叫陸什麽來着。他好像迷路了,站在人群裏東張西望,看着他驚慌失措的樣子,好可愛。我送他回了家,原來他們家那麽有錢,房子好大好漂亮,他媽媽也好漂亮,什麽時候我也能住上這麽漂亮的房子?他留我喝了杯茶,結果回來晚了,又挨了打,不過沒關系,我喜歡跟他做朋友。”

陸溟肅又往後翻了兩頁,突然又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陸溟肅真好,沒有人願意陪我看日出,只有他天不亮就起來陪我爬山,雖然好幾次日出的時候他都靠在我肩上睡着了,但是有他在……開心。”

之後的每一頁,陸溟肅都能看到自己的名字,雖然語氣平淡,文字簡單,但倪炎的字裏行間充斥着對自己的眷戀之情,一直到“200305-08”的那本裏,七月的一天,是他的名字最後出現的一頁,那天只有一句話:“陸溟肅考上了新揚中學,祝他前程似錦,望後會有期。”

看見這句話的一瞬間,陸溟肅的淚就滴在了那一頁紙上,是倪炎幫他補習才考上的那所私立高中,可他卻把倪炎一個人丢在了附中。如果不是自己的缺席,倪炎怎麽會經歷之後的一切,再往後翻着,他的名字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突然,陸溟肅想到了開學的時候,他把手裏的本子放回了原位,抽出了排在第二位的本子,九月份開學,倪炎的日記裏一定會有。

然而陸溟肅一頁一頁的翻過去,每一天都只有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陸溟肅仔細的找着,四個月裏,他的名字居然一次都沒有出現過……

原來這一次,倪炎……根本就沒想把他留在記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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