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凝視
凝視
衛青坐在院子裏梧桐樹下的那塊大石頭上，看霍去病練劍。
他一直知道這孩子是個天才，無論學什麽都可以說是出類拔萃。
只是一柄木劍，但孩子仍舞得虎虎生風，潇灑淩冽。
忽然，他把劍扔到一旁，向他跑了過來。
衛青疑惑，不知發生了什麽。孩子離他還剩一步之遙時，倏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只火鳳凰從梧桐樹上振翅飛起，如一支箭般向北方的蒼穹飛去。火鳳凰路經的白雲藍天，頓時燃成一片雲上火海。
他立刻被天際那奇幻瑰麗的景象迷住了！
“舅舅！！！”
耳邊炸起一聲，将他從剛才的睡夢中強行拽了出來。衛青一睜眼，夢裏那只威武不凡的火鳳凰變成的小霸王，現在不正雙手交叉，結結實實地騎在他的腰上。
“舅舅說好了今日要與我去晴風灘戲水的！怎的比我還能賴床？！”
衛青才想起來昨日這孩子在涼風殿跟陛下打賭，騎着燕雨繞琳池穩穩地行了一周，倒真的給他賭贏了七日休假。
三姐子夫意外得陛下放行出宮，她與二姐少兒兩人姐妹情切，兩人早就膩在一處，商量計劃出行活動。
要先去水粉工坊試新，然後到花木園去吃烤餅，再去……
兩人本想興致勃勃地拉上霍去病，可被他不帶一絲猶豫地拒絕了。
昨夜衛青思來想去要如何補償這幾日來的疏忽，便允諾他今日去晴風灘戲水消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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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起來我才能起來啊，小鳳凰。”
“您叫我什麽？”
“我方才做夢，夢到你變成一只鳳凰了。”
“您夢到我了嗎？”
“是。”衛青點頭。
只見剛才還為他起晚不快的小霸王的嘴角一下子就上揚了起來，立刻翻身下床，把他洗臉要的盆和手帕都捧了過來，連出行要穿的衣服都整整齊齊的疊放在格架上。
真是太久沒陪他了，就是再聰明的孩子，也需要陪伴啊。
晴風灘是長安城外由灞河分流出的一處溪灘，四周翠樹環繞卻蚊蠅甚少，水質澄澈，清涼宜人。除了陛下獨享的甘泉宮，那裏算是長安城附近相當優質的避暑之地。
一路上霍去病躍躍欲試，興奮不已，而衛青卻是一直若有所思的樣子。
那奇怪的夢境仍在他的腦海之中徘徊不去。他并不是如陛下一樣如此信奉命格之說，就像從前有人說他要官至封侯，他也只是一笑置之。但那語焉不詳又幻麗之極的夢境又實在太過真實，到底意味着什麽呢？
他隐約聽別人說過，鳳凰乃祥瑞，應當是好兆頭吧。陛下應該很清楚這個，回頭找機會問問他。罷了，就是天塌下來了他也為去病頂着。
等他回過神來時，已經到了晴風灘。正是日上中天，人不算多。
霍去病一溜煙地竄出馬車，快得衛青幾乎是沒看清他是怎麽脫光衣服又蹦到水裏去的。
“水涼，你慢着些！莫游得太遠！”
但霍去病似乎沒有聽見他的叮囑呼喚，一直向更深更遠的水域游去。突然，他一個猛子紮下水，卻是許久沒再浮出水面。
衛青原本只是浮在離他較近的水邊，一直關注着那邊的跡象。見他有陣子沒浮上來，心下警鐘大鳴，立刻如受驚的魚兒般朝霍去病的方向急游過去。
還沒等他游到，霍去病卻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冒了出來。
只見霍去病左手攥着一枚眼珠大的透明晶石，右手抱着一個中空浮動的瓜瓢，一臉興奮，可不正玩在興頭上。
衛青才松了口氣，卻見剛才還玩得興起的霍去病突然喊痛，臉色大變，緊緊搭住身旁的浮起的瓜瓢讓自己浮在水上，一動不能動。
衛青幾個蹬腳縱了過去，霍去病皺着眉頭道：“舅舅，腿筋，好痛……”
這裏距離岸邊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衛青抓住瓜瓢用最快的速度将他往岸邊帶。
終于踩上淺灘，衛青直接将霍去病抱到岸邊的石板上，用巾帕擦幹他身上的水珠。
霍去病以為一場暴風疾雨的責難馬上就要撲面而至，各種想法閃過腦海，要自己做好心理準備。确實是自己不對，在舅舅眼皮子底下差點玩得把命給搭上。
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可最怕的就是舅舅。要是惹了舅舅生氣難過，那是比自己挨了還難受的事情。
可舅舅只是坐在他身前，将手按在他疼痛的小腿上，問道：“是這裏痛嗎？”
霍去病怔怔地點了點頭。
聽罷，衛青順着他的痙攣的小腿肌肉一寸一寸地按捏起來。
數次之後，小腿在按摩之下放松下來，方才痙攣的疼痛緩解了不少。
霍去病低下頭，聲音幾不可聞，道：“舅舅，去病知錯了。對不住，方才讓您擔心了。”
“錯在何處？”
“不該貪玩。”
“是錯在不知深淺還莽沖。凡事順其自然，量力而行，不可這樣輕忽性命安危，尤其是你。”衛青頓了一下，又道，“你沒下水去，只是為了要這個？”
霍去病方才一心想着要如何如何對舅舅的應答，差點忘了還攥在手上的收獲。
他向衛青攤開左掌，透明的晶石在他的手上閃閃發亮。
霍去病道：“舅舅你看，漂亮吧！給你！我游過水面，看見水底有東西在發亮，這才好奇潛下去的。”
衛青接過晶石，觸手生涼，道：“這看上去倒像是陛下清涼殿內用來消暑的晶石，”他又接着說，“東西再漂亮，再寶貴也不及你！永遠不值得你以性命去換！可記住了？”
那時的霍去病還不知道他往後的生命會鋪開怎樣一篇壯麗無匹，流傳千古的英雄史詩。
此時此刻他對着眼前的人認真回應道：“去病記住了。”
霍去病很聰明，甚至可以說聰明過頭了，他自己同樣深知這一點。
他能十分輕易地就理解并學會很多事情，哪怕是讀懂人心。
人是複雜交錯的。
有人見錢眼開，有人惺惺作态，有人膚淺單薄，有人包藏禍心。
可這全天下最愛自己的人，他的心中擁有的仿佛是存在于墨筆描繪而不存在于世間的廣袤天地。
在這方天地之中，生長着他誠懇的謙卑，似水的溫柔以及滴水穿石的耐心。山谷裏永遠吹着自如從容的清風。而在那般柔和無害的月光下，他懷抱着超然的勇氣，他不畏懼哪怕向命運拔劍。
理想炙熱，原則堅如磐石。
如同柔水一般，他謹慎地在陛下所設想的宏圖偉業之中周旋，在險惡而致命的鋒刃之上起舞，卻又用盡所能張開羽翼，守護愛重之人的平安。
這樣溫柔而強大的力量可有窮盡的時候？
霍去病還想不到到答案，但他明白一件事。
他已為此深深地吸引，将傾盡此生來守護此方天地，一刻也移不開視線。
入夜起風，玩了一天的小霍去病沒事，衛青卻突然發起高燒來。
醫師說應是連日勞累過度，加上白日高強度地長游，受不住風邪入體。不過衛青年輕體壯，服藥休息數日便可。以後注意休息，不得再如此勞累。
在衛青難得的假期裏，他欣賞到了天才過人，調皮搗蛋，傲氣到敢跟天子打賭的小外甥忙前忙後地照顧他。
以至于當衛少兒看到兒子親自熬藥，小心翼翼地端過藥來，一口一口喂衛青喝下，又拿來解苦的蜜餞放到桌上，才退到外邊去認真練習射箭時，她難以置信掐了自己手臂一把，向衛青問道：“青弟，我可是在夢裏嗎？”
衛青笑道：“二姐，你說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