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夢裏前身

夢裏前身

顏宗翰屏住氣息,雙眼死死盯住眼前的黑衣人,一手放在腰間的大刀上,心想對方若是敢再靠近,就立刻拔刀,叫他斷頭在此。

黑衣人頭戴兜帽,臉龐幾乎都被淹沒在陰影之中。腰間配着一柄突兀的,華麗精致的長劍。

完顏宗翰渾然不知他是如何進到屋中的,他心中暗思,那已成為階下囚的宋朝皇帝,怎麽可能還能指揮得動人前來刺殺自己?此人又是如何穿越重重包圍,深夜時分,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這裏。莫非是除了內鬼?或是……

這名曾闖過血海屍山的金朝西路統帥強壓住心中恐慌,道:“你是何人?你是怎麽進來的?是受何人指使?”

一陣風吹來,燭光搖曳,晃過那人兜帽下的半張臉,一張青年男性的臉。

他開口說話,音色低沉沙啞,語言怪異,完顏宗翰甚至沒有聽懂。

見對方露出疑惑的神色,黑衣人伸出手旋了旋脖頸前的紐扣,這一次完顏宗翰居然突然聽懂了他的話,他竟說的是家鄉那邊純正的女真語:“這幅畫的作畫畫家在哪兒?”

畫?完顏宗翰突然想起,扭頭瞥向自己身後桌上的這副畫作。

三個月前,金軍兵臨城下,軟弱的宋人根本無力抵擋,偌大的宋都東京城轉瞬成為了他的掌中之物,連宋朝皇帝也俯首成了階下囚。曾經權勢滔天的秘書監蔡京早已逃之夭夭,聽說死在了逃亡的半路,而他來不及帶走的書庫中就藏着這幅畫作。

這般軟弱無用的花鳥山水畫,從來赴身血火的完顏宗翰向來對嗤之以鼻,卻一眼相中了它。畫幅展開,入目便是富貴璀璨,氣勢滔天,綿延千裏的華美山水之中隐隐藏着一股戰勢之威,怎麽看也不像是那戰戰兢兢的宋朝皇帝會喜歡的東西。

“你還沒回答我,你是誰?本帥不殺無名之輩。”

黑衣人摘下兜帽,是二十來歲的青年男性,一副磊落清朗的面孔,淡淡道,“衛青。”

“衛青?”印象裏宋人中從未有此等人物,完顏宗翰輕蔑一笑。

“你是內奸?還是宋人走狗?要錢?要權力?本帥能給你的,其他人可給不了,如今金軍已制北方,逃……”

“我不關心。”衛青打斷他的話,他問,“作畫的畫師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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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本帥怎麽可能知道這種無名的畫院畫手?”

衛青沉思片刻,道:“這幅畫,我帶走了。”

“那得看它答不答應。”完顏宗翰大聲招喝來人,手上抽刀朝衛青狠狠斬去。衛青輕盈地側身閃過,旋身時又一腳踢向完顏宗翰手腕,金刀登時脫手,掉落在地,铮鳴不已。

衛青手上将桌上畫卷卷起,動作溫柔得像是在觸碰愛人。他将畫卷穩穩放入竹制長筒之中,轉過身來發現自己已被招來的護衛重重包圍。

“殺了他!”完顏宗翰躲在護衛身後,厲聲下令。

衛青一只手再次将兜帽戴好,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突然無數黑影從他腳下竄出,朝所有燭火光亮撲去。頃刻之間,周圍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等光亮再度燃起,哪裏還有衛青的身影,他像是融化在了黑暗裏,或者他就是黑暗本身。

完顏宗翰驀然聽見耳畔傳來一個遙遠的聲音。

“我從前也将很多金人帶回過長安。”

一股寒意像是勒緊了他的脖頸,他一手抓着疼痛難忍的手腕,朝身旁的副官陰沉沉道:“找個宋人的官來,查清衛青究竟是何人物。”

***

春寒料峭,三月的冷風仿佛能吹到人的骨頭裏,冷徹骨髓。天空陰陰沉沉的,似是在醞釀着春雨。

昔日繁華盛極的東京城在戰火的□□下已今非昔比,所見之處遍是斷壁殘垣,在春天裏兀自蒼涼寥落。

梁生佝偻着身子,搓着冰涼的雙手,又抓緊了身上的衣服,踩着岸邊的青磚向翰林圖畫院的方向走去,他要去取回藏在畫院裏的一樣東西,然後再同家人們一起逃往南方。

他快五十歲了,鬓角發白,他還能想起記憶中那繁華的東京城,岸邊的依依垂柳,對岸傳來夾板應和的歌聲,商販航船絡繹不絕,綢緞折扇在眼前飄忽着,煙花三月……

他懷念不已。

然而連皇帝都成了階下囚的東京城,如今也要改名作汴京了。

十二月中旬,東京城破,金軍強盜一般席卷了國庫中的金銀財寶,藏書畫卷,下個月就要整軍帶回金朝去。聽聞是他們的統帥完顏宗翰受了什麽驚吓,才臨時決定迅速離開此城。現在金人都在忙于裝整財物,正是偷偷潛回去的好時機。

畫院的偏僻小門只剩半邊,敞開着耷拉在一邊,人去樓空,雜草叢生,像是一座鬼屋。一簇迎春花孤獨地挂在牆角邊,寂寞的開着嬌弱的鵝黃花朵。

多年以前畫院彙聚了全天下最好的畫師,他們都為皇室作畫。所有畫師的唯一标準,便是那名至尊的喜好,畫作只有得到他的認可,才算是擁有價值和意義。

梁生穿過小門門扉,沒成想庭院中竟兀自站着一名黑衣男子,不由得往後驚退了一步。

黑衣男子腰間配着一柄華麗長劍,身後背着一個竹制長筒,正背對着他。

金人?流兵?劫匪?梁生心髒怦怦直跳,直到那人轉過身來他才稍稍放下心。

那是名二十來歲的漢人青年,清朗磊落的氣質格外與衆不同。梁生在畫院中專攻人物,作畫半生,他上下打量,直覺得此人身上生出一股穩然如山的軍旅氣質。

他心中悲哀地思襯,若是朝中能有如此将領,或許家國不會落得如此境地。

陌生人迎了上來,向他打揖問道:“請問先生,此處可是翰林圖畫院?”

梁生道:“正是。敢問閣下是?”

衛青回道:“在下來尋故人,名叫衛青。先生手上執筆有繭,顏痕未消,可是翰林院畫生?”

梁生心中暗驚,此人竟有如此觀察力,他不自覺地搓了搓常年為顏料浸染而發黑的手指關節,嘆了口氣回道,“是。莫非閣下要找的故人畫院中人?老夫在畫院三十餘載,若人在畫院,必定知曉。”

衛青露出一個驚喜的微笑,他走到殘破的石桌前,用手帕将桌上的青苔和雪水髒污統統清去,才小心将竹筒中的畫作取出,鋪開在桌上。

“在下得來此作時,只聽人道是畫院之人所做,也不能肯定,他是否曾在畫院。請先生看看,可識得此畫作畫人,作畫人現在在何處?”

衛青語氣謙和,恭敬有禮,梁生不由得好感頓升。他跟了上來,眼見畫卷展開,一道富貴輝煌的青綠光芒就這麽從絹布上閃爍出來,與此地的破敗荒蕪顯得那麽格格不入。

梁生登時怔在了原地,他望着畫作,皺眉問:“你是想知道此畫的作畫人在何地?”

衛青點頭,眼裏滿是熱切。

“他啊。”梁生沉吟了一會兒,答道:“他就在這春風裏。”

“?”

“他的骨灰早散在了風裏。算到而今,也有十四年了。”

“……”衛青眼中的光登時熄滅了,像是一盆被澆了冷水的火盆,他放在身後的手驀地攥緊了,勉強壓住情緒,半晌後才哽聲道:“他是怎麽死的?”

“你想聽他的故事?”

衛青沉默點頭。

梁生找了一塊還算幹淨的地兒,坐了下來,“是為了、為了完成這幅畫啊。哈,我記得他,老夫怎麽會忘記呢?他的故事,說來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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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生在畫院第一眼見到少年時,就斷定這絕非是個讨喜的孩子。

少年畫才天份出衆,因而被破格提前招入畫院為生徒,幾年之後,所有的生徒們要經過考試,才能正式入編翰林圖畫院。

縱然周圍盡是比他大上兩歲,從各地精挑細選而來的學徒畫手,少年卻也未露半分怯色。他目光淩厲,氣若凜霜,幾乎從不多言半句,孤獨又冷傲,全然沒有他這年齡該有的稚嫩。

他的雙臂雖還是少年纖細,卻流暢結實,顯得強勁有力,似是有多年的鍛煉修習。在畫技之外,少年偏愛劍術與軍論,只是在畫院之中,他基本無可能找到可以互談之人。上至朝堂,下至江湖,時下最流行的美風便是“幽靜淡雅,含蓄和美”,這孩子可以說是完全不沾邊。

至于為何未赴身從軍,梁生後來才知,是少年生來患有“哮疾”,絕無可能承受行伍之苦,才退而選擇畫藝。

春季是哮疾多發之季,為此每至春日,總見少年因病缺課。

翰林圖畫院之中,以畫院為衆學之首,淩駕于其餘各院之上。院中“畫學”分為山水、人物、花竹、鳥獸、屋木等等門類,依據聖上喜好,其中最為顯赫的又莫過于人物、鳥獸、山水。

少年專攻山水、人物,梁生作為其中一名授課老師,同樣見過他的畫作。

這些畫作基本功紮實,筆法流暢清新,畫意異奇,确實功力不俗。但……這并非是衆人想要的畫作。

少年賦予了他的畫太多的銳意和殺意,以及所有人都避而不談的——遠方的危險。

《春江花月夜》,少年畫中是闊江霧月,風摧林花,俠士策馬披月而去,長歌赴死,氣撼波澤。

《美人牡丹》,少年又畫了遠方烽火連雲,牡丹背陰,美人持劍面北,身處遍地殘花,似是蹈于火中。

梁生搖頭,其他老師不約而同地看了一眼就将他的畫扔在一邊,猶如一粒小石子投入湖中,波瀾不興,他們已經看到了結局。

果不其然,少年落選了,他被分配去了禁中圖書庫。畫院裏不見了這個沉默孤獨的少年,但他的習作還留在了這裏,梁生怎麽也沒想到,這其中的一幅畫後面能引出這樣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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