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夢中花落
夢中花落
七月的盛夏天,夏日長風拂過池水,波光粼粼,睡蓮随風而動,仿佛試圖窺探廳中發生的好戲。
畫院長廳,數十幅畫作沿着中軸線兩旁展列。畫院諸位講師罕見地齊聚一堂,他們立在一旁,滿臉陰霾。
擺開的畫作都出自一人之手。作畫的少年正立于庭中,他站得筆直,神态自若,目不斜視。有一人走馬觀花地踱步在畫幅之間,他皺着眉頭每走過一幅畫,庭中便響起毫不留情的批判之聲。
“離題千裏。”
“淺薄。”
“散亂。”
“潦草。”
“敷衍。”
“不可理喻。”
……
這些判語似乎不只在羞辱作畫的少年,同時也羞辱了站在一旁的諸位講師。
如此便是畫院教授學生所作的畫作?
衆講師無一不是功力深厚的絕頂繪師,此時卻無人反駁,一言不發,只因口出惡判的,是當今的聖上官家。
不只是由于官家身份,更是因他自是書畫雙絕,舉世可比肩者寥寥,此等評判又有誰敢妄加反駁?
立秋假前,畫院每季的最後一堂課都是由官家親自授課。這日官家臨駕畫院,起初一切還是風平浪靜,不料授課之後,他卻臨時起意,要審閱過往的畫院生徒優秀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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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畫童粗心大意,送來的畫作裏還混入了一些閑置的畫作。當官家掃過一幅《衛将軍北征圖》時,他臉色驟變,下令立刻找出此畫的作畫人,還要找出此人的所有畫作。
畫院講師們面面相觑,不知為何風雲突變。沒過一會兒,一名目光冷峻的少年被帶了過來,幾名教授過他的講師難以自制地皺起眉頭,怎麽又是這個性情古怪的孩子?
“唯有此作。”官家負手停在了那副《衛将軍北征圖》前,細細端詳,道,“妙。”
迄今為止唯一的正面評語。
梁生作為人物畫講師,不由得松了口氣。在場的講師們都是一驚,紛紛斜眼探身過去想看究竟畫作如何。官家的惡評,平日裏他們聽得慣了,能得到官家贊譽的,倒是極其罕有。
官家又道:“軍勢浩大,氣度不凡,尤其是軍前的衛将軍栩栩如生,勝過漢武廟廷所奉畫像萬分。你的衛将軍,如何能如此與衆不同?”
少年答道:“情有所寄,心有所念,得所見不同。”
官家冷笑道:“得所見?你年歲幾何,見過漢時衛将軍?”
“……”
少年久久不答,梁生心急之下站了出來,替他答道:“此生是十三歲時入畫院,如今才過四載。翰林圖畫院他也落選,現奉職于禁中圖書庫。官家看在年紀尚小,一時失言,作畫差錯也是尋常,也不必同他置氣……”
官家打斷梁生的話,他盯着少年沉語道:“這可不是作畫差錯,是恃才傲物。太史公載,冠軍侯年僅十七,領騎八百深入大漠,大勝而歸。‘冠軍臨瀚海,長平翼大風’,衛将軍在此處,十七歲的冠軍侯在否?”
少年搖頭,道:“衛将軍并不在此。冠軍侯又豈會在此?”
沒有預料之中的雷霆震怒,官家臉色又是一變,他輕笑了一聲,道:“朕怎覺得,冠軍侯已在此處了呢?依你之見,朕比于漢皇,勝負何如?”
話音剛落講師們無不露出如臨大敵的神色,顯然是送命題。在場衆人也瞬間了然,為何官家對這未及弱冠的少年如此大發雷霆,他大約是認為,少年作此畫在以漢之武德譏諷于他,不敢血兵金虜,也收不回那‘燕雲十六州’。
苦就苦在這孩子還曾是畫院生徒,不知道會不會還牽累他們。
少年答道:“各有千秋,為何一定要分勝負?”
官家負手在後,踱上中廳臺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臺下衆人,“如果朕說,一定要分呢?”
過了半晌,少年答道:“不可相比。”
“為什麽?接着說。”
少年張了張嘴,梁生站在官家背後,抿着嘴朝他狠狠使眼色,他還是把話音咽了下去。
“但說無妨,無罪。”
少年再不肯發一言。
官家眯縫着眼,望向站成一排的畫院講師,他揮手發令,讓其他人離開中廳,衆人得令,如逢大赦地趕緊謝恩離開。
梁生出門時,他控制不住地回頭,擔心地又望了一眼
他曾經的學生,而後無可奈何地快步離開了。
***
“他大約是真沒官家以為的意思。那副畫其實本是為了漢武廟廷的供奉畫像而作的。政和三年,漢武廟廷整修,提前向畫院征收供奉人物畫像,他難得興致勃勃地找我報名參加。不過十日,他就将畫交了上來。《衛将軍北征圖》确實是神來之筆,恍如衛将軍本人已在他的心中觀察了無數次。只是可惜啊,它實在不适合供奉在廟廷之中。廟廷供奉者又并非只有衛将軍一人,若是只有那幅卓爾不群,豈不是顯得其他的黯淡無光。”
梁生嘆了口氣,道:“我們畫的什麽都不要緊,要緊的是官家如何看待。”
“既然如此,為何不連其他人也一齊畫了呢?”衛青道。
梁生搖頭道:“當時我也是如此說的。奇怪的是,他真真就只能畫好衛将軍,等到繪制旁人,神韻氣度就遠遠不及。雖然最終落選了,我還是将畫保留在了院中。若是早知這幅畫會釀成日後的大禍,我早該将它毀去了事。”
“後來,他怎麽樣了?”
“後來……”
——————
少年從長廳毫發無損地走了出來。
官家不僅沒有降罪,還以惜才為由,決定親授筆法。消息傳出,瞬間在畫院中炸開了鍋。
誰人不知官家畫藝超群絕倫,往日來到畫院也只是授課指導,從未有過對誰單獨親授畫藝,這是多大的殊榮?有幾個人壯着膽子上前問,結果半天也沒套出來什麽有用的話。
少年回到畫院,要了許多熟宣和數匹院絹,管理畫院材料的知道他受官家親授,于是要什麽也就給什麽。之後,沒過幾日,少年就出了遠門,兩個月後才回來。回來之後,他帶了數十張繪卷入宮面聖,回來後又把它們全部丢棄了。
距那日的批判已過去了三個月,已至深秋季節,梁生不期而遇正在丹桂樹下發呆的少年。他似乎已在樹下待了好一陣子了,霞色的桂花星星點點地落在他的肩上,他也沒注意到。
少年有一段時間專工繪制人物,因而常拿着畫稿來找梁生讨教,在畫院中,梁生算是他難得熟絡的講師。
少年發現老師的身影,于是站起身來行了個禮,又坐了下去。
梁生本想直接離開,眼角餘光意外瞥見少年身旁放着一張草草繪制的墨稿,他不由得看了一眼,心中又是一動。稿上是一張人物的草繪習作,筆法比起從前更加流暢潇灑,沒想到短短一月,少年竟又進步得如此神速。
他變了主意,主動開口問道:“你在畫誰?”
少年聽見,立刻慌張地把畫紙收了起來,道:“随意練習而已,不是什麽人。”
梁生笑了一下,以為他是在畫哪位思慕之人,也懶得追問下去。他饒有興致地坐到少年對面,話鋒一轉,又問:“那日官家的勝負一問,你之後是如何回答的?為何說‘不可相比’?”
少年擡眼看了一下老師,過了一會兒,他回道:“漢皇‘開疆拓邊’,今上‘靜為依歸’,此乃一動一靜;時移世易,萬般不同,此乃古今有別。諸多不同,強論勝負并無意義。”他此時頓了一下,“官家真正想論勝負的,是誰治下的才是‘盛世江山’。”
梁生皺起眉頭,不解其意。
少年見狀接着解釋道,“官家授我筆法,要學生繪制一幅江山盛世圖。”
“江山盛世圖?你是要繪京都的街巷繁華?”梁生思考了片刻,道:“翰林圖畫院的張正道專工界畫宮室,街巷人物,繪筆絕神。與他交流一番必然大有所獲。你若是需要,我可搭橋助力。”
少年搖頭,道:“師長費心,不勝感激。不過官家要的不是世俗繁華。漢武求仙,官家問道,要勝過往逝的古人盛景,須得是恒久的游仙天域。”
這時少年一向沒什麽表情的臉上突然露出一個笑容,像是自己說了個絕頂好笑的笑話:“幻夢中的江山,竟也是算的。”
梁生隐隐察覺到了弦外之音,但出于不惹火上身的考慮,他沒有追問下去,他只是問道:“你想好要畫何物了嗎?”
少年回道:“廬山盛景。”
梁生皺眉,問:“廬山确為仙家福地。你為何偏偏選那裏呢?”
少年輕聲道:“學生曾有一段時間在鄱陽湖畔采風游學,總覺得那裏有什麽心念之物,只是……一直未能有幸見到。反倒是将廬山山岳牢牢記在了心中。”
梁生道:“你已開始着手繪制了嗎?”
乍時風起,少年突然臉色一變,用手帕捂住嘴不住地咳嗽了起來。等咳嗽稍歇,他聲啞道:“嗯,起稿已經完成了。”
梁生這時忽然發現少年身形似乎瘦削了很多,他猜測是作畫艱苦的緣故。
他有些擔心學生的身體,但又真心為學生的成長感到高興。“官家要求一向苛刻,你的畫藝我也是看在眼裏的。來日方長,進步的日子還多着,那日官家的判語,無須盡聽。”
“學生明白。”少年站了起來,他的眼中又一次露出了他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成熟和洞澈:“人間也好,仙域也罷,人貴自知,而不可自欺。學生告辭。”
他向老師行了一禮,而後轉身離開了。
***
“這便是我與他最後一次的談話。”梁生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十多年的光陰,又回到那個與少年交談的秋日。
他扶額,苦笑道,“那時,也是一個春天,事情卻變得都不一樣了。現在想來,他的所為不正是在挑戰官家嗎?大約這從一開始就不是恩賜,而是對他設計的險惡懲罰。”
春風微微搖動畫絹的一角,衛青立在一旁,像是一尊石像。他聽着故事,一言不發,這時他輕聲道:“他從來就不畏懼挑戰,也不畏懼懲罰。”
梁生狐疑地看了一眼衛青,這時他莫名地對這個陌生人泛出了一絲熟悉之感。他的語氣是如此自信,就像是再明白少年不過了。
而衛青沒再說話,他在等老者講述接下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