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夢醒歸去

夢醒歸去

從上到下,畫院中的每一個人都在關注少年的繪制進度。

此畫是由丹青聖手的官家親自督制,作畫人還未滿十八歲,而他去年還是個落選的生徒,怪不得衆人私下裏議論紛紛。

絹本墨稿完成時,官家又一次親臨畫院。看完之後,他撫掌大笑,讓畫童将畫帶到長廳,還要招呼畫院的其他講師和生徒都來觀摩。

好奇心爆炸的畫師們湧進長廳,看到畫的瞬間,都是不知該說什麽好。

他、他真的确定自己沒搞錯?

細膩的絹上現今還只有墨描的底稿,繪着山水千裏,煙波浩渺,就是資歷最淺的生徒也能看得出其豪放瑰麗之姿。真正令衆人瞠目結舌的,還是這幅畫奇詭的巨幅尺寸。

官家負手問道:“畫卷幅面幾何?”

“縱一尺六寸,橫三丈六寸。”少年道。(長約12米,寬約半米)

在場新入學的生徒們倒吸一口涼氣,真畫完這麽大的畫,眼睛不得全瞎了?

官家又問:“你要如何制之?墨筆?或是設色?”

少年答:“以青綠石彩設色。”

在場的資深講師們倒吸一口涼氣,這孩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與草木顏料相比,石彩豔絕無匹,千年不褪,而其中的青綠石彩是以寶石所制,在顏料中最為豪奢,連畫院也只有每年年末的年奉畫作才會使用。

這畫幅如此宏偉,若是全用青綠石彩設色,造價怕不是……

官家面色微變,他道:“為何要選用青綠設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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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雲遠山,迢迢渺渺。欲繪仙家日月,非取青綠石彩不可。”少年回答,站在他的面前是官家,是所有想來看他出醜的人們,他表現得沒有一絲可以商量或退步的意思。

官家又瞥了一眼墨稿,道:“好,既然你言之鑿鑿,就依你之見。年後谷雨時,就是畫院考核的日子,到那時朕能見到此畫完作嗎?”

深秋的季節,旁人無不渾身發冷。官家自己是個作畫之人,知曉作畫的過程進度,如此尺寸的畫用上一年時間都算是短的,怎可能趕得上半年後的畫院考核?

“我會在考核前完成。”少年回答。

衆人又沉默了。這個人是瘋了?一定是瘋了。

“好!朕在集英殿等你,哈哈哈!”官家愣了一瞬,而後他笑出聲來,轉身離開了畫院,侍從們紛紛跟上,長廳瞬間空了不少。旁人的目光不斷打量着少年和桌上未完成的絹本,他們議論紛紛,不久就皆盡散開了。

沒人認為他能完成這種不可能的任務,要是與他搭上關系,到時候怪罪下來連累自己可如何是好,不如現在與他劃分界限。

少年孤獨地站在鋪着絹本的臺前,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他準備收起絹本離開時,一名風塵仆仆的年輕人突然大喇喇地闖入長廳,睜着眼睛左顧右盼,“嗯?我來晚了?聽說這裏有好戲,怎麽我還沒看就散場了?”

少年也沒擡頭看他,道:“沒什麽好戲看。”

“我是圖畫院的張擇端,字正道。你呢?”年輕人主動湊近了過來,他打量了少年一番,突然驚喜道:“啊,我知道了,我聽梁生談起過你,你是他的學生吧。”

張擇端自顧自地走到絹本桌前,他張開雙臂比量畫卷的尺寸,“這是你在為官家作的畫?你怎的比汴河茶坊的大娘還實在啊?”

“啊?”少年一下沒反應過來。

張擇端用手比劃,道:“那天我買茶,還以為是一碗,結果大娘端上來有一大缸。換作我是你。高低先切掉一半的幅面。”

少年發現這名過于跳脫的前輩似乎沒什麽惡意,他搖頭道:“不行,一分也不能減。”

“為什麽?”張擇端驚道。

“沒得商量。”少年皺眉道,他将絹幅收好,抱在了懷裏。

當時梁生正外出探親,不在畫院,是張擇端回來後告訴的梁生發生的事情。

張擇端把手一攤,道:“連你也沒趕上好戲,實在是可惜。”

梁生道:“不是誰都像你一樣,什麽熱鬧都要湊。”

張擇端臉上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真是個萬裏挑一的好畫師,筆意縱橫,氣勢如虹。不過他似乎身體不是很好,也不知能不能撐到夏至。”

張擇端十多歲就在東京街巷描繪各色行人,觀察力比起郎中有過之而無不及,梁生不由得揪起了心來。

由于是聖上親督的巨制,作畫每進入下一個步驟,少年總要帶畫進宮向官家展示畫作的進度,還要聽取他的修改建議。而他格外鐘情青色,石青石綠用料最多,有官家許可,畫材司真就為他購來了大量比金子還要昂貴的石青石綠供以作畫。

少年的畫室設在畫院的一個角落,自十月以來,畫室總是徹夜長明。他沒有朋友,畫室除了他自己誰也不會踏足。

屋舍檐下,有兩人對雪煮酒,對着遠處的亮着燈的畫室談笑風生。

“他畫不完的,他失心瘋了。”

“嘩衆取寵,為了引官家注意罷了,我倒要看看,到時候他是怎麽被趕出畫院。”

“咦,他不是已經被趕出去過一次了嗎?”

“哈哈哈哈哈。”

“喂!你們在說什麽?我也想聽!”張擇端突然出現在兩人的身後,吓了他們一跳。梁生撐着傘跟在他的身後,剛才他們還并肩走,不知道張擇端為什麽突然跑得這麽快,“你們是覺得他畫不完?可我怎麽覺得他不僅能畫完,還會是一幅絕代神品呢?”

“說說罷了,誰又不會說?”那人嗆聲道。

張擇端叉手道:“你也敢在官家面前‘說說罷了’?”

那人剛想發作,突然想起眼前的張擇端是個“神品入禦府”的人物,登時忍住脾氣,沉聲道:“張正道,你想說什麽?”

張擇端叉手道:“這樣吧,我們打個賭。若是他能畫完,你就賠我五壇孫羊店的‘香泉酒’,若是他畫不完,我賠你一餅‘龍園勝雪’,敢不敢賭?”

“有什麽不敢的?哼,這可是你說的,別到時候不認賬。”對方冷哼一聲,連忙收拾酒具悻悻而去。

梁生狐疑道:“‘龍園勝雪’乃貢品,你是如何得來?”

張擇端聳肩笑道:“有這等名茶,我自己早喝了。”

“欸,你快看那邊。”張擇端忽的指向遠處,梁生循向望去,畫室的燈不知何時已經滅了。少年撐着傘,手裏抱着許多紙卷,在雪中踽踽獨行,孤獨單薄的身影幾乎是要被大雪掩埋。不知少年是否聽到了這些嘲諷,或許他早就聽過了,只是不在乎。

張擇端笑了一聲,道“那幅畫并不是在為官家所作的,他們都看錯他了。你可知什麽人才會有此模樣嗎?”

梁生搖頭不知。

“是用情至深之人。”張擇端道。

梁生皺眉道:“你又诓我,是瓦舍雜劇看多了?這孩子未曾娶親,也從未見密友往來,哪來的用情至深?”

張擇端滿臉自信,道:“沒看見,不意味着沒有。大約,那人現在只是未在他身邊呢?”“你放寬心,我才是必贏無疑。”

雪越下越大,遠處少年的身影終于消失在了一片茫茫風雪中。

***

一陣風吹來,白色的流蘇花如雪一般紛紛揚揚,落在衛青的身上,也落在石桌的山河畫卷上。

纖細的白色花瓣在寶石青綠色的映襯下顯得如此脆弱,它明日就會凋謝消融,而這些恒久的青綠華光卻仍在時間長河裏等待着什麽。

梁生的眼中透出向往,“張正道是我故友。當年他二十歲從琅琊初到京城,就以一幅《西湖争标圖》名震京師,破格招入翰林圖畫院。後來正道又獻《清明上河圖》,連官家都誇贊不已。他的畫藝已由技入道,能看到許多常人所無法看到東西,我實在是比不上啊。”

梁生喃喃地說着,好像陷入了更深的回憶之中,“張正道見到完成的長卷時,你猜他說了什麽?”

衛青垂下眼睫,臉上浮現出了相當痛苦的神色,他已經預料到了什麽,心如刀絞。

“他說,這不是又一幅《衛将軍北征圖》嗎?”

***

春歸,冰融,花開,燕歸。

今年的谷雨天格外暖,園中錦繡競相争豔,春光融融。

集英宮中,正舉辦一年一度的畫院考核。畫院生徒們集齊在此展現力作,以期通過考核,正式進入翰林圖畫院,冊名畫譜。

當那幅巨型長卷展開的一瞬間,在場的其他畫作,所有的輝閃都在那青綠交融的華光前黯然了。沒有人能把目光從這幅畫上移開,而當時親歷過長廳問答的人,一瞬間明白了少年堅持巨幅繪制的意義。

山水浩蕩,綿延千裏,壯美到動人心魄,恍若真是如雲中的仙人才能看見的盛景。而将縱長的山水畫卷裝入整個畫面,巨大的幅面所帶來的震撼之感,更是常規尺幅所難以企及的。

春雨方歇,人們突然意識到,從無人踏足的畫室到集英殿,少年真的只用了半年的時間。

殿上的官家正服披身,他緩緩踱步至長卷之前,冷漠的目光在輝煌的青綠遠山間逡巡,他問身旁的丞相蔡京:“丞相,你覺得此畫如何?”

蔡京望着官家臉色,眼角餘光又瞥了一眼在角落的少年。少年側身站着,臉上既沒有其他生徒緊張的笑,也沒有立刻迎上來滔滔不絕地開始闡述自己的畫思畫意。他靜靜地站在那裏,投來的眼神裏竟莫名地暗含一絲憐憫之意,

丞相本身就深谙書畫,如何看不出畫中看似浩蕩的山水間,那股幾欲燃起的沛然戰意,諷刺之意昭然若揭,怎可能是官家心儀之作?這人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迎合官家的喜好,哼,膽大妄為,傲慢無禮。少年人就是愚蠢,偏偏要逆天而行,不懂得榮華富貴要依托天威的道理。

丞相緩緩道:“臣聽聞,官家慧眼識珠,此畫确為一品佳作。只不過此作‘傲’勁兒偏過了,積澱不足,還須時日調教。”

官家終于露出笑容,他用更加滿懷惡意眼神望向在旁的少年,道:“好,那這幅畫就賜予丞相罷。”

蔡京雙手作禮,道:“謝主隆恩。”

他滿意地看到少年瞳孔睜大了,瘦削的身形幾欲倒下,又似乎憑着一股倔強的精神強行撐住,立刻有人過來強壓住他的雙肩,要他叩禮謝恩。少年倔強地不肯折腰,直到旁人強行将他那怎麽也不肯低下的頭按在地上。

“謝主隆恩。”

官家禦筆清點此番考核的魁首乃是一幅《清琴舞鶴圖》,頗有他去年所作那幅《瑞鶴圖》的昭昭風采。

同是畫手,他太懂如何折辱作畫之人了。每個人都能看出,少年的長卷之美遠在場內任何一幅畫卷之上,但無人敢反駁天威。

回來之後,少年在衆目睽睽之下嘔血不止,下一刻就撲面在地,昏迷不醒。

五月入夏,才是考核通過的生徒們正式入冊翰林圖畫院的時節,而少年的生命就像是春末盛放的花,終于在盛夏之前枯萎了。

少年沒能等到入冊的那一日,為他醫治的郎中只是嘆氣搖頭。他拼命呼吸,但春日空氣中的花香是他致命的毒藥,鮮血從肺裏湧了上來,他搭在床邊的手掙紮着擡起,似乎想要觸摸到什麽。

“我……等……”

他合上了那雙總滿是驕傲的眼睛,臉上刻滿了遺憾。在無人的畫室裏,他嘆了一聲,再無氣息。

少年冰冷的屍骨無人認領,一直停在他那間小小的畫室裏。大家才知道他原來是私生子,父親無名,而母親早已改嫁,他無親可依,無處可去,無家可歸。

張擇端知曉此事,舉手站了出來,提出要自己出資安葬少年。沒人反對也沒人響應,既然他想做,就自己去做吧,別和他們扯上關系。

當天夜晚,畫院突然走水,火光沖天,幾欲将春末的夜空燒出一個窟窿。

呼救聲,奔跑聲,燃燒聲,不絕于耳。等到将将天明,火勢終于被撲滅。

人們忙着清點搶救出來的畫作,而張擇端站在少年那間無人在意的,已成了一片焦土的小畫室前,沉沉嘆氣。

***

考核一結束,他就去找賭輸的那兩人讨要,那兩人拗不過他這咄咄逼人的架勢,當天就去孫羊店排長隊給他買酒。

仲夏之夜,涼風習習,張擇端一身酒氣,身上滿是香泉酒特有的白蘭香氣,梁生同樣醉醺醺地,靠在石桌上。

見四下無人,梁生終于鼓起勇氣,問道:“記得當時在集英殿,你為什麽說那是又一幅《衛将軍北征圖》?”

張擇端嘆道:“你的毛病就是專工局部過甚,得之一木,失之深林。他為何堅持要用石青之色,又偏偏要如此長卷?那副長卷構圖布局,繪的是七組群山。”

面前的友人自問自答,梁生道:“那又如何?”

“你可知衛将軍七征七捷,本名衛青?”

梁生又道:“不過是巧合罷了。”

張擇端站起身來,将杯中酒一飲而盡,“他可不是一時興起之人。你說,他為何偏偏要選廬山之景呢?”

“廬山本就是仙家勝地,這有什麽問題?”

張擇端笑道:“你真該同我一樣,多去瓦舍聽戲。長平烈侯衛青薨。起冢 ,象廬山。”

梁生怔然,再說不出話,酒意令他眼前一片模糊。

張擇端道,“漢武廟廷要的畫像你選好了嗎?”

梁生搖頭,可那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将那幅畫毀得只剩殘卷,而看過了那幅《衛将軍北征圖》,他又實在是狠不下心退而求其次,選其他的次品送上去。

張擇端道:“既然如此,我就照他的原作再摹一遍。還有其他的畫像,都由我來補畫吧。”

“你說真的?!你畫?”梁生驚得酒醒了大半。

“怎麽?我的功夫你還不滿意?”

梁生連忙搖頭,“自然不是,你肯親自畫那再好不過了,你為何突發奇想?”

張擇端道:“我大約知道衛将軍身旁的冠軍侯是何模樣了。”

***

“衛青……?”梁生腦子裏嗡的一聲,從過往的幻夢中脫身出來,他睜大着眼望向正立于亭中的衛青,轉身連滾帶爬地向畫院深處奔去。他一手在地磚邊緣摸索,沒過一會兒就撬開一角,将整塊地磚掀翻了來。

地磚下是一個未被金軍發現的暗格,當中放着一個檀木長盒。梁生火急火燎地打開長盒,從數幅珍藏的畫卷中抽出半張已燒毀了半邊的畫,正是當時在火災中被燒得只剩半邊的《衛将軍北征圖》。這副污煙殘損的模樣,不恰如現今摧殘零落的國土?

梁生攥着只剩半身衛将軍的畫卷回到庭中,他顫顫巍巍地将畫舉起比對,難以置信睜大了眼——眼前的陌生人竟與畫中人,完全重合在了一起。

“衛将軍,你怎麽來晚了?”一行老淚突然從梁生的眼中湧了出來,“他一直在等你啊。”

衛青似乎在努力強忍着痛苦,他低下頭,沒過一會兒還是發出了泣聲。“對不起,讓你獨自一人。”

他對着無聲的長卷,怎麽也止不住哽咽的聲音。

梁生坐在去往臨安的馬車中,回望越來越遠的東京城。他不禁想,在另一個人間,冠軍侯大約還在等着衛将軍,他或許能等到,或許永遠也等不到。

遠遠的傳來一支悠揚的笛聲,晦暗的雲層中落下了紛紛揚揚的春雨,山又青,花又開,故人歸去來?

(全文完)

重要時間線:

政和二年(1112年)

1月,漢武廟廷籌劃整修,向畫院征集畫像,少年繪制《衛将軍北征圖》

4月,少年落選翰林圖畫院考核,分配入禁中圖書庫

7月上旬,畫院長廳,官家判《衛将軍北征圖》

7月下旬,少年到廬山采風

10月,少年正式開始繪制盛世長卷

政和三年(1113年)

4月中,少年用半年繪制完成盛世長卷

4月底,少年因作圖耗盡心力,哮疾發作而亡

11月,漢武廟廷整修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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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康元年 (1126年)

11月,金軍入城,東京陷落

靖康二年 (1127年)

2月,衛青到達東京城,從金軍統帥完顏宗翰手中拿(搶)到圖卷

3月,衛青與梁生在圖畫院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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