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兵家

不久,朔方又來了個意想不到之人,從骠侯趙破奴。

霍去病治軍重紀律,骠騎軍向來令行禁止,骠騎行事嚴厲,沒人敢在他面前走錯一步說錯一句。雙壁軍中齊名,而風格迥異,骠騎較之大将軍,那是威多而少仁,這點連霍去病自己也是認的,對大部分人而言,同袍将士對這位青年将軍均是怕多于敬,少些親近。

可,骠騎麾下,也凝聚了一批願為他效死的鐵血将士,趙破奴便是其中楚翹。他自幼一直追随霍去病,從漠南打到河西,出生入死,乃至漠北決戰已做到霍去病的軍司馬,是罕見的骠騎嫡系。也因為這個緣故,趙破奴這幾年頗得天子器重,來年就要去河西上任,此行是特意繞了老大一圈路來探望老上司。

衛青和蘇建策馬回來,見霍去病站在院中,有個高高大大的青年正圍着他打轉,滿口喊着"老大",高高的笑聲傳得老遠。這在霍去病面前,算得上失禮了,而霍去病居然不以為意,只順手在那人肩上捶了一把。

那情景把蘇建看得一愣,然後才認出,原來是趙破奴來了。衛青卻已一笑上前,他素來視這少年如子侄,邊塞相見,自然歡喜,更何況他看得出,霍去病面上雖淡淡的,神色間也有幾分欣然,那樣子讓衛青很高興,待趙破奴的态度中不覺就多了幾分親切。

趙破奴是個活潑人,見了霍去病已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乍見衛青更是納頭便拜,一面拜,一面想起還捎帶了霍光的信給骠騎,又想起自己剛成了親忙要向大将軍報喜,兼又有自己帶的禮物,他一時又跪又叩又說又笑,只讓衛霍兩人都眼花缭亂了。

他們三人見禮,熱鬧成一團,只蘇建冷眼站在一邊,神色不太高興。

無他,蘇建只是覺得,這次大将軍到朔方來得匆忙,行前只上書陛下一封,說他年紀大了身體不好,想休息一段時間,然後人就去了朔方,千裏奔馳,半月而至,和之前所述到衰病沒一點關系。陛下對兩位大司馬算十分寬宏了,可至今也只是睜眼閉眼,未作明确回複。蘇建怎麽也想不透,大将軍這麽個人,謹慎了一輩子,怎麽這一朝就如此的不在意?

這也就罷了,本來兩個大司馬聚首在這邊城就夠引人注目,有情報說是極北之地的匈奴都大為緊張,探馬都多了若幹,這種時候,趙破奴這楞小子還巴巴的趕來,就不怕人家說他們聚衆造反嗎?唉,骠騎不懂得什麽叫忌諱,他手下也是糊塗的!

有此一念,蘇建更懶怠和這楞小子打交道,偏他算半個主人,霍去病忙碌,蘇建不能不盡招待之職。這幾天下來,一老一少也是脾性不合,已是磕磕絆絆起來了。

趙破奴比霍去病還小幾歲,年少好動又好說話,他是建章孤兒,很吃得苦,作戰勇悍也打得起硬仗,幾次出征一直跟着霍去病,随他橫掃天下而未嘗一敗,春風得意難免驕傲些,也是一般的天不怕地不怕。

蘇建卻是受過挫折的人,嘗過萬般無奈的滋味,看這娃娃眉飛色舞的跟軍士們大聊什麽漠南、漠北,難道只有他這個娃娃去過漠南、漠北?蘇建聽得好笑,他也不動聲色的聽,每每就等趙破奴說得最高興吹破牛皮時冷冷插了一句。

一來二去,趙破奴委屈得要命,他是想到就說的人,全不知自己一開口就把蘇建氣個半死。他倒也有心講和,奈何蘇建說的話難聽,但開得口來,便是不慌不忙有理有節,明面上又挑不出什麽毛病。

最重要的是,蘇建是大将軍的部下。且不說趙破奴自己也對大将軍敬重的很,他跟霍去病久了,知道骠騎是怎麽敬他舅舅的。當年骠騎處置李敢的手段,即使是趙破奴看了,也有些膽寒,他算是明白,涉及了大将軍,骠騎沒什麽不敢做的,便是陛下出面也沒用。

于是乎,蘇、趙兩人間的氣氛就有些古怪。

事實上,這點矛盾也算有淵源,元狩四年後,有關雙壁反目之說,一度被傳得很盛,越是與雙壁素未謀面之人,說的版本越是絲絲入扣。

有人說,骠騎負恩。這人是私生子,心裏陰暗的很,早就想踩着他舅舅爬上去。那幾年大将軍在外面血戰,他就進宮去讨好陛下。這不,後來他第一次出征,就不聽大将軍的號令,自己跑出去幾天幾夜不回來,聽說那次趙信叛逃,和他也有關系。之後去河西,骠騎刻意不等公孫将軍,那公孫将軍,可是救過他舅舅的人。漠北之戰就不用說了,他把精兵都挑走了,明知大将軍遇險,還自己頭也不回的一路打去狼山。忘恩負義,處心積慮,他等這一天,等了多久了?

也有人說,大将軍這麽有心機的人,大概早就想到這一天啦。你沒看?骠騎第一次出征,大将軍只給他八百人,指了個沒影兒的地方要他去殺敵,差點沒回來。那以後,骠騎生了戒心,不再沒跟大将軍一起出征過?那二戰河西,公孫敖是大将軍的人,故意遲遲不到。漠北不用講了,臨陣換将啊!

自然,這類無稽之談能氣死蘇建,趙破奴聽了更得大耳光扇過去。可,對他們這樣各自追随衛霍多年的人而言,心裏也多少各有疙瘩。

在趙破奴看,骠騎将軍從前身處嫌疑之地大家誤會也就算了,可将軍連李敢都處置了,難道不是什麽都清楚了?更何況,大将軍自己明明待将軍好得不能再好了,處處都護着将軍,為什麽他的部下還看将軍不順眼呢?

可在蘇建看,骠騎自己也就算了,他倒是真心敬大将軍的,只他那群手下實在讓人頭疼,沒學會他的本事,倒各個有他的脾氣。這些人也不想想,骠騎殺人立威是痛快了,效果呢也不能說沒有,可,骠騎現在能在朔方逍遙,還不是大将軍為他背去了大半黑鍋!鹿那件事情後,蘇建還聽了不少謠言,說什麽骠騎被貶到朔方,背後是衛氏在作怪雲雲,想起來就窩火,有些骠騎軍下沒頭腦的楞小子,現在懾于骠騎之威不敢說什麽,肚子裏恐怕也難免跟着人雲亦雲,唉!

蘇、趙二人心裏雖不對付,好歹都是做了将軍的人,又礙着雙壁的面子,不便鬧得太僵。不想,他們的手下先不安份了。

趙破奴此行沒帶親兵,卻從建章營挑了隊還未上過戰場的騎郎相随。他是好意,一來,此行無戰事,正好帶娃娃們出來散風,二來,讓這群小子見識下大漢雙壁的風采,對他們将來是大有裨益。

他是個活潑人,挑的自然也都是合他脾氣的,于是這隊人裏最聽話的也比猴兒多兩只手。

衆人熱熱鬧鬧來了朔方,趙破奴的面子,骠騎也親見了這隊人一遭,他的煞氣重,鎮得這群建章娃娃們着實老實了半個月。奈何骠騎忙得很,趙破奴也顧不上他們,便又故态複發起來。

這一日,建章騎郎們便興致勃勃的在校場蹴鞠,大夥又嚷又叫,生龍活虎的十分熱鬧,興頭正好時,旁邊幾個曬太陽的老兵卻對他們讪笑起來。一來二去,雙方失和,就要在賽場上見真章。

建章騎郎們想得很好,踢鞠是個體力活,他們戰場是沒上過,經驗也許不如這群老家夥,可各個都是精力最旺盛的時候,身強體健,而那群老家夥都滿身是傷,年紀少說也有四十,腰腿都不靈活了,跑也跑死他們。

結果,其結果就是,建章騎郎慘敗。他們的對手的确不怎麽跑得動了,人家也不跑,只用腦筋踢鞠,站着不太動,指揮得當,把一群年富力強的小夥子遛得滿場飛。

邊境安靜,這場小比試也算趣事一狀,很快就傳遍了朔方大營。很不巧,大敗建章騎郎的老兵是蘇建的人,這下蘇建大為快意,趙破奴卻鬧了個大紅臉。旁的也就罷了,誰不知道骠騎喜愛踢鞠,這場子趙破奴委實輸不起,當下就約了蘇建十日後再戰。

兩位将軍較上了勁兒,這就更熱鬧了,于是一衆人都興致勃勃打算圍觀十日後這一戰,乃至兩位當事人,蘇建外松裏緊,趙破奴更幹脆把騎郎們拉到了城外荒野,他自己也住到帳篷裏日夜訓示!

他們都自認真籌備,不料,事情傳到霍去病處,居然找了趙破奴來,卻只說了一句。

"若我是你,就不比。"

趙破奴向來最服他,戰場上骠騎的命令,他聽得懂執行,聽不懂也執行,可這次卻實在氣不過,更沒想到老大不助拳也就算了,居然!?!他是個直來直去的人,想到什麽,就脫口而出。

"末将輸了沒什麽,壞了将軍不敗的名聲,讓匈奴人恥笑!"還有一句他到了嘴邊,想想李敢沒敢講,只在心裏嘟囔:"大将軍都幫蘇建。"

結果霍去病無動于衷,只道:"那就讓匈奴人恥笑好了。"

趙破奴語塞,霍去病也覺得話不投機,揮揮手把他打發了。趙破奴灰溜溜的出門,一擡眼,卻瞧見笑眯眯的大将軍。

蘇建志得意滿了近十日,十日後,校場四周圍滿了人,連雙壁也不例外。趙破奴果然率隊來戰。這一次,還是同樣的愣頭青,卻,忽然不好對付了。

衛青的方法其實很簡單,揚長避短,若所攻為對方必守之處,則對方也就不得不動,從而反客為主,逼對方陪他們拼體力。

霍去病從旁只看了一眼就把前因後果都弄明白了,再看看蘇建一臉疑惑,趙破奴想笑不敢笑故作深沉的樣子,霍去病想了想,轉身走開幾步招手找了個人來。

蘇建也察覺不對,正凝思破局之法,忽然來人對他附耳說了幾句。蘇建認得,來人是骠騎手下,可那人卻說,是奉大将軍之命,蘇建有些疑惑,可他也是半生戎馬的人,依言一想,确是正道。

這一下,優劣又變。霍去病和衛青不同,并不從思路上糾正戰略,說白了,他也沒有那十日的時間慢慢點撥,是故出手就是建章騎郎幾個明顯的破綻,淩厲異常。

他一出手,旁人還未察覺,衛青先看了出來,他知道這人太熟悉自己的路數,但也不妨将計就計,又找了個機會私下對趙破奴指點了幾句。小夥子執行能力最好,于是又輪到蘇建頭疼。

衛青故意轉了一圈才回來,一擡頭,就見霍去病在校場另一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臉上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衛青很溫和的笑着,卻極快的沖他一揚眉。

兩人目光在空中一碰,火花一閃,便這樣站在場外,各自微笑着想新招,一來二去,場中變化疊起,精彩紛呈。

乃至第五局,雙方各得其二,衛青和霍去病卻都有些頭疼了,無他,再好的戰法,終要由人來完成,到了這一刻,他們腦中的戰術仍能千變萬化,層出不窮,奈何,卻已非只言片語就能由兩隊人片刻所演練的了。

霍去病便搶先開口道:"破奴,認輸吧。"

骠騎已當衆說了,趙破奴再不願意也只得從命,心裏卻不服氣,畢竟,謀略上雙方是針鋒相對,那麽剩下拼的又是體力,只要再這麽賽下去,勝得還是自己。自然,這道理蘇建也懂,是以他表面贏了,心裏也不痛快。而圍觀衆人不知就裏,有些悟性好的,看出其中有雙壁的指點,頗有所悟,卻不知雙壁私下助的是對方部下,又見骠騎認輸,一面佩服他的風度,一面對大将軍更是敬服。

是夜,刮了一場大風,溫度驟降,衛霍照例在書房中商讨那幅北疆防禦圖。兩人說了幾句,就各踞一方忙碌起來,衛青這日伏案在幅白絹上畫了許久,不知何故,他開始還神色肅然,漸漸卻眉目帶笑,間中還瞅瞅霍去病,有些得意的樣子,這在衛青,極其罕見,霍去病好奇,湊過去一看,也樂了。

原來衛青來了靈感,竟把今日的比賽畫成了一個戰例,只他此刻親自捉刀,那圖中寥寥幾筆,戰事便風起雲湧,變化萬千,遠比一場蹴鞠所能表達得來得精彩。

他難得有這樣的玩心,霍去病看他放松又愉快的神情,心裏很高興,誠心誠意的贊嘆了幾句,便湊趣過去,與他在圖上過招。

這游戲是兩人從小玩慣的,最早,是衛青把着手的教,很快,衛青胡亂讓他些也就玩起來了,漸漸地能讓得越來越少,練得最認真,要數霍去病初戰河西之前,那段日子,衛青幾乎在圖上與他讨論過此戰所有的可能性,乃至備戰漠北,兩人已能互相啓發,互有勝敗,只前幾年,衛青總贏得多些,到了今日,卻是真正勢均力敵了。

兩人愉快的在圖上勾心鬥角了一陣,但厮殺得并不特別認真,他們此刻心情都很好,出招就有那麽些耍寶的味道,找到戰機也不痛下殺招,只用心瞅準對方的尾巴大力踩下去,壞心腸的等着看對方笑話。雖如此,亦是棋逢對手,以衛霍今日的造就,除了彼此,也難得有個這般可以放手一博的好對手,也就越發玩得興趣盎然了。

兩人一面交手,一面随意聊着,說着說着,衛青就笑他欺負部下不手軟,他純是開玩笑的口氣,霍去病又正在凝神琢磨後招,一時不防脫口道。

"破奴未嘗一敗,不是好事,今日能知人外有人,将來..."他忽然意識到失言,卻也來不及了,只能不動聲色繼續道:"将來也好獨當一面。"

衛青先在笑,聽了最後一句,聞言一愣,霍去病只能硬起心腸來故作不知,依舊低頭想他的後招,方才熱熱鬧鬧的氣氛卻就這麽冷了。

正這會兒,又一陣大風吹過,衛青略一怔,起身走到火盆邊,往裏加炭,這事他做得有些心不在焉,有一瞬失神,把一塊炭摔了進去,跳起老大一個火花,正灼在衛青手上,事出突然,燙得他一哆嗦。

衛青是戎馬半生的人,哪兒會把這放在心上,當下只随手一撣,霍去病卻如被灼傷般整個人都跳了起來,那一瞬,室內的氣氛變得很古怪,衛青看着他,霍去病卻只看着他的手,兩個人都有很多話,卻誰也不知從何說起...

如此,日子磕磕絆絆的到了年前。霍去病近來又變得很忙碌,他這日去巡視了黃河邊上一處要塞,天黑才回來,卻見蘇建和趙破奴兩個堵在堂屋裏,正專心致志的下棋,都下得臉紅脖子粗,各自落子如飛,力透指尖,氣氛不太好。霍去病皺眉,心道怎麽還沒完沒了,他上前一看,卻差點失笑。

論棋藝,蘇、趙兩人,倒是旗鼓相當。

棋如其人,兩者都是兵家,弈棋上反映得其實是他們各自用兵的風格。蘇建學的是衛青,可惜得其沉毅而無其謀略。趙破奴學的是霍去病,得其骠銳卻無其眼界。

第一局,趙破奴上來就千裏奔襲,孤軍直指蘇建的大本營,其鋒銳不可當,蘇建不防,失了先手,他是絕不輕棄的人,又是可殺不可辱的性子,雖不當戰亦誓死不退,苦戰直至最後一兵一卒,終于全滅。

第二局,蘇建步步為營,伺機而動,做到了沉穩兩字,趙破奴一勝後放松了,反被蘇建鑽了個空子,一個粗疏就失了大本營,很痛快的棄子認輸。

眼下是第三局,蘇、趙各自總結經驗,一個就是一招斷一招堵,滴水不露的苦苦死守,一個四處點火四處無功,眼看要再而衰三而竭了。

趙破奴輸棋倒也輸得,只當着霍去病,骠騎軍的面子委實輸不起,青年人愛面子,他又依賴霍去病慣了,便殺雞抹脖子的做眼色向他老大求援。

霍去病很了解這兩人的棋路,在他看,蘇建得意得太早,趙破奴雖居劣勢,認輸卻也不至于,蘇建善守,所以得勢,但這人處事不夠靈活,面對突變總會動作遲緩,往往有良機而不能把握,在他借勢轉守為攻的一刻,必會出現破綻,此既絕佳的反敗為勝的戰機,只破奴這小子毛躁,一時還沒看到。

和衛青一樣,霍去病骨子裏也是護短的,不同于上次,此間并無外人,他亦沒有不幫趙破奴的理由,只礙着蘇建是衛青的部下,神色間有些為難。蘇建把他倆的樣子看在眼裏,氣在肚子裏,只按耐着不發作,他也自知,只要霍去病出手,自己必不能敵,臉上就有幾分悲壯慷慨之色。

正在此刻,衛青聽見霍去病的動靜就走了出來,下午趙破奴過來時,他見趙、蘇兩人又不太對付,心下好笑,就躲懶午睡去了,此刻是剛起身,面色很好,他只掃了掃棋局中的劍拔弩張,已然會意,便對霍去病笑道。

"去病,換我和你走完這盤如何?"

他這話給大家都解了圍,在場四個人,兩個心裏松了口氣。蘇、趙忙都跳了起來,蘇建自覺這局不壞,面有得色,趙破奴則朝着衛青傻笑以藏尴尬之色。衛青瞧他二人的樣子有趣,霍去病卻是心中另有一動,他也不着急,吩咐下人取了茶過來,親自在手上握了握,覺得溫度适宜,方遞給了衛青。

這一盤棋,換了他們兩人,忽然就完全不同。

蘇建只覺霍去病只漫不經心的下了幾子,零零散散,不成章法,偏就這幾子後,适才他那張構思良久,把趙破奴堵得密不透風的銅牆鐵壁,便已形同虛設一般。

趙破奴更是訝異,方才蘇建一味的死守,棋下得郁悶又無奈。這換了衛青,那死氣沉沉的棋忽然有了生命似的,霍去病的攻勢如此兇悍,白子竟也絲毫的不亂,不僅不亂,而且是根本未随黑子而動。大将軍那幾子,走得看似平實,其實是轉瞬又把主動權搶了過去。

兩人争勢,瞬息萬變,只數子,蘇建、趙破奴已五目俱迷。兵法有雲:"我欲戰,敵雖高壘深溝,不得不與我戰,我不欲戰,雖畫地而守之,敵不得與我戰"。

這句話,是蘇、趙兩人都倒背如流的,只他們卻從未想過,所謂"反客為主",竟真能随心所欲的做到這個地步。

兩人一面看得暗自心驚,他們不由各自設想,若此刻對弈的不是衛霍,而換了他們任何一人,處境真是尴尬之至,想戰,不知從何處進攻,不戰,又完全不知從哪裏防守。

另一面,趙、蘇亦已是當代兵家的一流人材,兩人雖不能及,卻也頗能欣賞這一局的精妙。古語有雲,善用兵者,能使敵前後不相及,衆寡不相恃,貴賤不相救,上下不相收,卒離而不集,兵合而不齊。而這一局,是有兩位足當此喻的兵家對決,實是大飽眼福。

其實,善戰者之勝,是先勝後戰,攻而必勝,在于攻其不守,守而必固,在于守其所不攻。這,才是衛霍想注釋的。衛青所想和霍去病一樣,兩人都覺得,蘇建趙破奴這盤棋有個共同的毛病,都是只顧自己下,不看對手,遑論全局,而争勢時又只局限在眼前,太過呆板,其實,兵無常态水無常形,用兵最重一個"變"字。是以,衛霍初時都多少有些示範的味道,只漸漸的,兩人卻都分身乏術了。

趙、蘇兩人正看得入迷,霍去病卻停了手,他把手上一顆黑子慢條斯理的彈了彈,又很細心的又把通盤飛快的看了一次,忽然擡目對衛青一笑,如很随意的道。

"該有個彩頭。我若不敗,舅舅便答應我一事,如何?"

這次衛青深深看了他一眼,神色微變,旋即又複平靜,他根本沒問是什麽事,只答了一字。

"好。"

這話中的機鋒,在旁的蘇、趙全未察覺,也對那"彩頭"沒什麽興趣,他們只覺得,骠騎似乎突然有了信心,然而縱觀全局,這棋已下到這個地步,黑子繼承的大勢就不利,天下已失,又遇到大将軍這樣的對手,難道還能扭轉乾坤?是故,趙破奴大為興奮,蘇建卻不由得擔心。

觀棋的大為緊張,偏下棋的卻靜了下去。衛霍不再說話,只各自又走了十數子,都下得不快不慢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趙、蘇兩人卻疑惑大起,這一刻,他們非常難能可貴的達成了一個共識,覺得衛霍這幾招走得很平淡,全沒了方才的氣勢。

其實,下棋也好,用兵也罷,許多道理都一樣,古來真正的兵家高手,攻必克,戰必勝,可在世人眼中,他們的勝利來得過份輕易,仿佛那為将者既無謀略,亦無勇功,無非得天幸罷了,其實,這是世人不懂,形兵之極,乃至無形,那勝者之勝,本就如行雲流水,天然自在,了無斧跡。

論棋論兵,蘇建、趙破奴皆非弱手,只可惜,有時就只欠那麽一點天賦,某些境界,便終身不能及,奈何!

同為兵家,這或許是種悲哀,然而,換一個角度,蘇、趙也無需戚戚,古來有能力達到這一境界的兵家,也不過寥寥數人,他們竟有緣同時親見其二,何其有幸!

衛青下得很正,他能感覺到,去病已将"氣"全數收斂了起來,以衛青這樣的眼力本事,竟也看不透他的意圖,圍其右翼,他便仿佛在左邊突圍,捉到左側,他又在右邊反擊。說來難以置信,彼此黑白兵力就對陳在這方寸之地,本該一目了然,可衛青此刻的感覺,卻是率隊追敵,而本應在觸手可及處的敵軍,卻從他的視線中完全消失了。

這種情形,衛青一生帶兵都極罕見。不過,僅此并不足以讓他心亂,作為三軍統帥,應對不測并做出決斷,這在他衛青,不過是本份。只這一次,在他眼皮底下忽然消失的,是霍去病,以兩人二十多年的默契,都無法在這棋盤中找到那人的絲毫氣息,這,讓衛青隐隐有些不安。又或許,真正擾亂他的,是去病忽然提出的那個賭約,他一生不打無準備的仗,可這一次,他也想賭。

霍去病下得極辛苦,外表卻很平靜,他不用擡頭,也能感受到衛青氣息中不易為人察覺的一絲淩亂。他太了解衛青,這人習慣于謀定而後動,只要看不出他的意圖,就會暫時按兵不動。可,以這人的聰明,就算心亂,這個時間必不會太久,但,他需要的也就是這一點時間,完成了那個布局,這場賭他就贏了。霍去病心中苦笑,他非常清楚,此刻真正擾亂衛青的,不是棋,若說這局真能不敗,那是因為,衛青對他,從無半點防範。

半響,蘇建輕輕"呀"了一聲,他看出來,衛青的白子忽然一變,竟全盤進攻了。那棋依舊下得很正,看似平淡,卻隐含一種說不出的風雷之勢,蘇建想了半日,找到四個字,恃強淩弱,嘿,這世上對骠騎都能下出恃強的棋格,恐怕也只有大将軍了。

黑雲壓城城欲摧,趙破奴只看那攻勢已有些喘不過氣的感覺,深恨自己給将軍留了個爛攤子,可他很快卻又面露驚喜之色。就在白子大舉進攻的那一刻,黑子忽然活了。适才,霍去病仿佛左躲右閃,零七八落的撒在白子間的許多子,經他勾點,竟形成了一張奇特的網,生生的楔入了白子的腹地。

這棋糾纏了很久,或許是有這樣天生的對手,又難得下得認真,衛霍都被逼出了平生少見的境地。然而,高手相争,勝敗只在一線,黑子是大勢已去,而白子卻也硬是沒占到太多便宜,那進攻到底是遲了片刻,就那麽一步之差,白子最大的一塊活處,硬是被黑子生生的锲入,不死不活的分割成了首尾不能相連的幾小塊,生生的和了。

久久,衛霍兩人幾乎同時棄子,心下均有一種難言的感覺,既是驕傲又是感慨,或許,若非另有一重只有他們才明白的複雜思緒,兩人本該縱聲同笑,畢竟,他們一生行軍,從未被任何人逼陷到眼前這種狼狽的境地,也就是這個人了。除他還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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