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從天而降
從天而降
李梅時在和馮粟粟絕交後,又緩了四天,這才感覺好一些,呼吸逐漸變得舒暢,但只要一看見馮粟粟,她心裏還是發堵。
這幾天她也盡量避開了趙明殊,因為馮粟粟的事,她現在連看見趙明殊的時候心裏也覺得難受,所以她上課時就緊緊盯着桌上攤開的書,連蒙帶猜地背《史記》,就是為了讓自己沒時間想別的,下課後教書先生一走她就第一個沖出教室,吃完飯就跑回宿舍待着,一個人在紙上寫寫畫畫打發時間,然後早早上床睡覺。
令她感到慶幸的是,最近趙明殊也不來找自己了,可能是那天他興沖沖來給自己送樟木箱子的時候被拒絕了,他臉皮又薄,受了這一打擊,就放棄了吧。
李梅時感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等再過一段時間,等她徹底放下和馮粟粟絕交的事,她就可以重新快樂起來了。
現在想想也是很諷刺,因為她竟然想要回到剛開學的那段時間,雖然那時候她也過得不好,但那時候的煩和現在的煩是不一樣的。
天氣也好起來。九月份的時候天氣還有些熱,到了十月份,天涼了,但還不冷,所以晚上睡覺特別舒服,被子都感覺比以往柔軟。
李梅時感到自己在漸漸好起來,沒有人類感情瞎摻和的生活真是事事都順心。
最近連教書先生都沒有用戒尺。
李梅時記得他說的話,若是自己期末考試沒有進步,下學期就不用來了。她真希望他能說話算話,因為她的确也不想再來學校。
就讓我在家過我奢靡的生活吧,她想,我想學騎馬。
所以當趙明殊又主動來找她,并約她晚上在池塘邊見面,說有事要告訴她的時候,李梅時下意識想拒絕。
“什麽事?”她問。
趙明殊沒有回答,但是他的眼神已經告訴了她答案。
她真想現在就拒絕他,所以她開口道:“趙同學啊……”
“請你給我一個機會。”
李梅時一時語塞,因為她以前去找工作面試的時候說過類似的話,“希望貴公司給我一個機會”。
因為她被拒絕了很多次,知道一開始被拒絕的滋味都是很不好受的,而且她也想和趙明殊徹底說清楚,所以她點點頭,同意了。
此刻,李梅時正一步一步往池塘的方向走,她已決定用之前送到自己手上的匕首傷害池塘邊的那個人。
趙明殊開口了。他像個臨死前自白的英雄,明知等待自己的是什麽,還是選擇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然後勇敢地接受命運。
但他的行為在李梅時眼中卻多了幾分滑稽可笑,因為她已經把自己感知情感和輸出情感的閥門關到最小,像個局外人一樣看着趙明殊。
她現在的身份甚至不是讀者,而是一個評論家,還是個刻薄的、主觀的、而且正在看一本自己最讨厭的類型的小說的評論家。
“從我遇到你的那天起……”
李梅時忍住了翻白眼的沖動。
她沒想到他要從那麽早的地方開始說起,他開口第一句話就已經讓她失去本就不多的耐心。這本書太厚,她又不感興趣,所以她決定不在它身上浪費時間。
“趙明殊同學,”她讓自己狠下心說道,“我們能不能長話短說?”
趙明殊一愣,随即笑了:“你若是不想聽,我就不說了。”
李梅時被他的表情刺了一下,但她沒有因此心軟。
之前馮粟粟的事似乎讓她産生了應激反應,現在身體一察覺到她可能要難過,就會立即啓動相應的保護程序,讓她快點遠離刺激。
所以,她安慰自己,他只是這本爛小說裏的一個角色而已,一切都是表演性質的,都是作者自己的幻想,不要同情他,不要心軟,馬上放狠話,快刀斬亂麻。
“那好,如果沒有其他事,我就回去了。”
她說着轉身欲走。
“梅時,”趙明殊伸手向前想拉住她,但在半路上又停住收了回來,“我真的沒一點可能嗎?”
看來還是傷得不夠徹底。
李梅時轉過身來,對他說:“沒有。”
她保持着冷漠的表情,覺得自己真是個混蛋。
“那我們以後還能做朋友嗎?”
經典問題。
“不能。”她脫口而出。
這種情況下是做不了朋友的,關系本來就不對等,做朋友只會讓他們兩個人都不安。
趙明殊不會甘心退回到普通朋友的位置,他會忍不住繼續試探,然後一次次失敗,增加李梅時的愧疚,她不想這樣。
她告訴自己,不和他做朋友,不是為了他好,而是為了她自己。
回到宿舍,她找出了馮粟粟退還給自己的香囊,不知道該拿它怎麽辦,最後把它放進單獨一個木盒子裏鎖好,不打算帶回家了。
一直到臨近期末考試,李梅時的日子都過得順利而平淡。
她裝出一副刻苦認真的樣子,教書先生也沒有再找過她麻煩。
她沒有再被檢查背誦,感到這是先生在期待,他在等自己期末考試時的表現。
李梅時知道自己一定會讓他失望,不過那也是她所希望的。這裏她已不想再待。
她每天按時起床、吃飯、上課、睡覺,什麽都不去想,什麽其他的事也不去做,一心一意地等待着期末考試的到來。
可她沒想到災禍會無聲無息、從天而降。
那是在期末考試前一天,下課後李梅時像往常一樣吃晚飯往宿舍走,她周圍還有其他學生,吵吵嚷嚷,大家隔得很近,最近的不過一臂距離,李梅時伸手就能碰到他們。
她已經忘記出事前自己在想些什麽,只記得周圍突然有人尖叫,她擡頭看去,只見一個龐然大物急急地墜下來。
事後她回想起來,突然體會到孫悟空被如來佛祖壓在山下的時候會有多害怕,即使他偷吃了再多仙丹也會害怕,因為仙丹只會讓他擁有金剛不壞之身,但仙丹也緩解不了巨石壓到面前時帶來的恐懼。
她被推開了,但她眼睛一直緊盯着砸下來的龐然大物,所以她看了個清清楚楚——趙明殊被壓在了下面。
她本以為會有血濺出來,可是沒有,龐然大物穩穩地、毫不停頓地砸到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就像只是壓死了一只螞蟻。
李梅時一直僵在地上,直到有人合力把她攙起。她像尊雕像一樣被人搬離了巨石旁。
她感覺自己就要瘋了。她大聲喊起來:“下面有人!下面有人!”
大家合力把她按住,不知道為什麽他們都來看她。
“這下面有人!你們快去救啊看我幹嘛!”
她用盡全力掙紮,但他們的力氣太大,就是不讓她起來。
最後她沒力氣了,妥協地躺在床上,胳膊蓋住了腦袋。
這時她才感到疼。
她的右手被摔斷了。
她躺在病床上任人擺布,睜着眼睛,隔好久才想起來要眨一下。
李梅時害怕了。
幾個月來,她從沒有這麽怕過。被蟲子吓的時候當然也害怕,被教書先生打的時候也會怕,和朋友吵架的時候,她也會害怕,可她從沒這麽怕過。
在龐然大物砸下來的瞬間,她清楚地感受到了對死亡的恐懼,而目睹趙明殊被砸死,她感覺自己也像被砸死了一樣。
“睡一會兒吧。”一只溫柔的手給她蓋上被子,李時梅恢複了一絲理智,奇怪學校裏什麽時候有了校醫。
她瞪着茫然而空洞的眼睛看向對方,眼淚不受控制,一下子就沖出眼眶,落到床單上。
對方全身上下都在散發着安定感,像個溫柔的護士,又像個訓練有素的心理醫生,或是優秀的幼兒園老師。
對方皺了皺眉,說道:“不要擔心,他會沒事的。”
李梅時眨了眨眼,反應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對方說的是趙明殊。
學校的人肯定以為自己是瘋了,李梅時想,所以才找了這個人來,先騙自己說一個被砸死的人沒有死,把自己的情緒安撫下來,然後聯系她的家裏人把她帶走,或是直接等救護車來了把她拉進精神病院。
可她沒有瘋,至少她覺得自己還沒瘋,因為她還知道,在這個世界裏,不會有救護車,就算有,也不會叫“救護車”這個稱呼。
但她懶得反駁,也懶得發問。
趙明殊必死無疑,她再說什麽都晚了。
她的大腦漸漸又能工作了,她想起來了。
剛開始她以為砸下來的龐然大物是塊巨石,但不是,她現在記起了那東西砸下來後的形狀、紋路和顏色。
是很粗糙的皮。
還有蒲扇一樣的耳朵,和白色的、斷掉的牙齒。
“大象。”李梅時從牙縫裏擠出這兩個字。
“什麽?”
“大象。”她說完,就流着淚笑起來,笑得很大聲,好像剛剛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
想要一個角色死,作者甚至懶得找一個合适的理由。作者想誰死了,就從天而降一頭大象,把這人活活壓死。
溫柔的護士兼心理醫生兼幼兒園老師也慌張起來,安慰道:“沒有大象,這裏怎麽會有大象呢?是蛇,是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