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半章回憶】
鬼無情回到軍中的時候, 已經是晨曦了。
他從蠻族軍中奔逃出來,馬匹在半路上被砍斷了腿。鬼無情借着輕功未曾摔個半死,只提着蠻王的頭顱, 施展輕功飛躍起來。
這便成了極好的靶子。
這一片區域,都并沒有什麽可以躲避的地方, 是一片平坦的原野。鬼無情施展輕功, 人在空中無處借力,便成了再好不過的靶子。
所幸夜色深沉, 追殺者饒是視力驚人, 也只射中了三支箭矢, 鬼無情忍着從肩背, 小腿上傳來的疼痛, 先借着他們彎弓搭箭,速度變緩的這段時候, 匆匆拉開距離, 繞了一個大圈兒, 折返回村落裏, 斬斷了箭矢在外邊的羽矢, 處理了傷口,方才借着夜色掩蓋,匆匆回城。
他重新翻越了高高的城牆,一路上都留下了散亂血跡, 但鬼無情已經來不及處理行蹤, 他借着本能, 避開巡邏兵衛回了營地,帶着滿身血氣,揭開了帳子。
褚沉絕正與另幾個人說些什麽。
鬼無情已經聽不清,也看不分明了,他只恍惚着獻上布包,捧出了一顆神色驚喜,沾滿血腥的頭顱來。
——看。
他想。
我将蠻王殺了——
這就是他的頭顱。
你可歡欣了?
“你那時候,自己一人去刺殺蠻王,我知道你是為了我。”
禦南王微微動容,他眼神缥缈,似乎在恍惚之間,又回到了曾經的少年時光。
鬼無情卻沒有半點回憶往昔的意思。這段記憶,在他如今看來,只不過是一段難以回首的女裝黑歷史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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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時候生出刺殺的念頭,是因為想要褚沉絕歡喜,是為了保住諸多暗衛的性命,是為了毀了這場戰事。
但是可惜的是,除了第二點,第一點與第三點,他都未曾做到。
戰事照常進行,但讓人慶幸的是——蠻族蠻王被殺,他們方寸大亂,軍心渙散,全然沒有了原本的威武與兇殘,被贏家老将軍率兵直殺二百餘裏,直接将他們逼入黃沙漫天的大漠深處。
在邊疆虎視眈眈窺視許久的餓狼,便就此被驅趕離開。
即便他們休養生息,卷土重來,那也要是許多年之後的事情了。
但這些事情,都已經與鬼無情無關了。
最叫他驚愕斥責,與他切切相關的,便是褚沉絕那時的态度。
在他刺殺成功,捧着蠻王頭顱回營獻寶,因傷勢太重,失血過多昏迷過去之後,他就像是觸碰到了褚沉絕什麽不可觸碰的逆鱗一般。
忽然便被冷待了。
鬼無情自然是試過與他修複關系的。
褚沉絕是他的朋友,也是他需要保護的對象。鬼無情雖然迷茫他為什麽忽然冷待自己,但到底也沒有多麽生氣。
褚沉絕是先帝幼子。
他從記事開始,便已經有了皇子身份。先帝登基之時,便已經給長子加封太子。褚沉絕不必去争搶什麽,也無意争搶什麽,自幼便被父母兄長十二萬分地嬌寵。
這般溺愛對待之下,他并沒有徹底長歪,也不曾做出什麽強搶民女,占人土地,欺辱百姓官員,虐人為樂的惡事。
只是性子暴躁嬌氣,平常喜愛不務正業,沉迷鬥雞遛狗罷了。
他自小便被過分寵愛,自身身份尊貴,身邊人少有人敢違逆他的意思。少年人本性是好的,但從苗苗開始,就已經被人捋歪了。
因而鬼無情對他分外寬容。
畢竟只是個被寵壞的熊孩子,他的心智可要比他年長多了,身為成年人,他自然也能忍一忍許是忽到了中二青春期的暴嬌少年人。
自然,這一份寬容,有一部分,也是因為熊孩子的身份。
要是褚沉絕身份不夠,鬼無情早就上去掐着他脖子追問到底怎麽回事了,哪裏還能如現在這般,只能試圖溫水煮青蛙,把中二少年煮回那曾經的模樣?
鬼無情沒什麽煮青蛙的經驗,便試探性地,與青蛙送些禮物,褚沉絕一早起來便能見到枕邊放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有些是新奇玩意兒。
有些是貴重的珍寶。
他心裏也是清楚,這些東西是哪兒來的。但那時候對于自己的心思不可置信、驚悚萬分的少年人,見到它們的第一時間不是驚喜。
而是惱怒與厭惡。
這些玩意兒就像是什麽“罪證”,叫褚沉絕對此厭惡萬分。
鬼無情努力了半年時間,褚沉絕對待他的态度非但沒有改善,反而愈發惡劣了。
有年長許多的同事愛憐地揉一把鬼無情的腦袋,在他想要避開的時候,還把小少年強箍着按在懷裏強撸,把他整整齊齊的頭發揉得一團糟。
鬼無情被同事按在她胸前的波濤洶湧裏,看着面無表情,但實際上,臉上卻已經是通紅一片了。
同事一邊蹂躏他,一邊道“可憐見的,白與主子送什麽心意呢?真真是個小傻蛋。”
“………………”
鬼無情悶在她胸上,試圖掙紮,反駁她道“我不是傻蛋。”
“你就是傻蛋!”
同事卡着他的咯吱窩,把鬼無情高高舉起來,在鬼無情的神色變作空白的時候,又把他放到地上,在他臉上掐掐捏捏。
“我們是暗衛,主子是主子。我們能是主子的刀,能是主子的狗。能是主子的眼睛、耳朵………但不能是主子的朋友。”
同事道“小傻蛋,懂了嗎?”
鬼無情偏開臉,不理她,又把同事可愛的抱起他轉了幾個圈。
鬼無情長的慢,在同齡人都已經開始竹筍一般往上蹿的時候,他還是那麽小小的一只。
直叫一些女性同事稀罕極了,一有時候便捏着他親親抱抱舉高高,言道以後可就見不到這麽可愛的小暗衛了。
可愛的小暗衛“…………………”
可愛的小暗衛心如死灰,覺得自己身為男人的尊嚴碎了一地。
他未曾将同事的言語聽入耳去,但也不由得想。
褚沉絕——是否也是這般想法?
他畢竟不是這裏的人,因而想法也與他們不同。褚沉絕在他看來,是他的朋友,是他的友人。
但褚沉絕是怎麽想的呢?
他是否也覺得。
………暗衛十七,只是一個暗衛呢?
暗衛可以是主子的刀,是主子的狗,是主子的眼睛,是主子的耳朵。
但不能是主子的朋友。
鬼無情原本還抱着些微末希望,希望褚沉絕能結束這種毫無意義的冷戰。
——畢竟,在他刺殺蠻王,回來的時候。褚沉絕也曾為了他先回到京中。
他态度雖然冰冷,但那時做的事情,卻也的确是叫人心中溫軟,動容的。
褚沉絕那時帶着鬼無情匆匆趕回京中,拿出珍貴藥草為他“吊命”,雖然沒了笑臉,但種種舉動,鬼無情卻都是記在心裏的。
但也只是這樣了。
在鬼無情傷好之後,褚沉絕便又受命,前往東海、南海沿岸,處理倭患、海禍。
鬼無情對待暗衛這份工作,一向幹的十分認真。在北疆之後,褚沉絕便不再抱怨敵方什麽,只穿甲着劍,親上戰場。
皇帝幼子親臨戰場,與将士并肩作戰,本便已經是極為難得的事。将士也常被他激起士氣,生出己身與皇子同命的榮耀之感。
但一旦上了戰場,變故便會多上許多。
偶有一次,褚沉絕身邊諸人被人馬沖散,他在直面身前敵手時,卻未曾見到身後空擋。
同樣被敵方架馬沖散,卻能沖出重圍,重新趕回褚沉絕身旁的鬼無情方才靠近他,便見到如此危機的一幕。
他只飛身而起,顧不得将褚沉絕提起來避開背後暗箭,只能用自己的身體阻擋住。
鬼無情本來心想,這一次,他可是有了大功勞的人了。
褚沉絕,應也不好意思再與他繼續冷戰了罷。
他們險勝了那一戰。
鬼無情受了傷,又被當成無力還手的軟柿子捏,狼狽不已,渾身浴血。
他以為褚沉絕經此一役,該也不會再鬧“別扭”了。
卻未曾想到,在他們下了戰場,尚未來得及整理傷勢,褚沉絕便先命人去取了長鞭。
他在衆目睽睽之下,洩恨一般,狠狠抽了鬼無情一鞭。
——其實算不得很疼。
與身上的傷口比起來,區區一鞭罷了,哪個暗衛自幼不是吃鞭子長大的?
本就習慣的東西,又能痛到哪裏去?
只是有什麽搖搖欲墜,本便要碎裂的東西,在這一鞭裏,終于墜在地上。
砰——
便已經是碎成齑粉,再拼不起來了。
“你不是喜歡跟着本殿下麽?”
褚沉絕冷冷道“去領五十鞭,之後你若還能剩一口氣,本殿下便與你恩典。”
“讓你得償所願,能日日夜夜,都一直跟着我。”
暗衛可以是主子的刀,是主子的狗,是主子的眼睛,是主子的耳朵。
但不能是主子的朋友。
曾經同事的聲音又在他腦海裏響了起來。
鬼無情心想,好,是你先不要我的。我不是你的朋友,你也不是我的朋友。既然你這麽厭惡我,那我安安心心當自己的暗衛好了。
但暗衛也只是暗衛了。
鬼無情能把自己當做一把刀,但他不能容忍自己變成一只狗,一雙眼睛,兩只耳朵。
他心道誰還不是個人了呢?好好的暗衛不當,非得去做別人的附庸。
這要是在以前就好了。
要是在以前,他保管要把褚沉絕套了麻袋打上一頓,保管讓他能被送到醫院裏去,然後炒了這沙雕上司的鱿魚,重新去找一份工作。
沙雕配狗,天長地久。
當狗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的。
“………是我錯了。”
禦南王回顧往昔,然而話只說到一半,便有一些說不下去了。
以往,他也未曾發現自己竟然能過分到這般程度。
如今與鬼無情說着話,一句句說下去,一時竟有些不可置信——自己曾經,竟真是這般對待鬼無情的麽?
鬼無情也在心中痛心疾首,他心道自己以前,竟也是這般沙雕的嗎?
這樣的沙雕人渣,他到底為什麽會覺得它是自己的朋友,為什麽還會送他許多禮物?
禦南王不把那些東西放在眼裏,但鬼無情放啊!
禮物從哪裏來,禮物得用錢買。以前不曾想過曾經的事情還好,也不知道自己曾經這般揮霍地給了一個人許多銀錢。
但現在想想,簡直是心尖兒都泛着傷痛。
那麽多的銀子——得花費他多少俸祿方才能得到?
鬼無情想到這兒,就已經要心肌梗塞了。
他深恨自己腦子不好,眼睛瞎了,才會給一個沙雕送去許多禮物。
白費許多銀錢!
那些銀錢本都該能省下來的………
偏偏被他買了禮物——
他恨不得能重生回去,搖着少年時的自己的領子,叫他勤儉節約,持家一些。
更要告訴曾經的少年十七清醒一點,別犯傻,別做沙雕跟屁蟲了!
不但現在不爽,之後還要被公開處刑,以後還要幹兩份工作,拿一份俸祿。
平日裏的休息時間都被壓榨幹淨,連去逛逛夜市,尋些零嘴的時間都沒有!
現在眼睛裏流的淚,就是曾經腦子裏進的水。
鬼無情本都已經快忘記他要兼職兩份工作的起源了。
現在猛地被禦南王說起來,才發覺這事兒竟不是又雙叒叕犯了神經的沙雕上司,而是曾經的自己。
禦南王捏着他的手,一時心虛愧疚,羞恥得不知道說些什麽。
他曾經還自诩對鬼無情頗為寵愛,但曾經自以為的寵愛,現在自己刨開來看,簡直要叫他無地自容
又帶着些沉重的愧疚,與自己自以為是,肆意妄為的羞恥感覺。
鬼無情心中道罷了,也怪他以前實在沙雕,許是與這上司待得久了,也情不自禁,被染了沙雕的感覺罷。
以後得離他遠些。
現在想想,其實皇帝也很不錯。
皇帝抽鞭子沒多疼,平日裏還能叫他與玉妃見見面,互相交流一下老鄉感情。
而且他那邊的夥食也很不錯,過去還能與贏子臨一起做任務。功勞他可以全與贏子臨,只要他在任務裏出個任務花用。
又能省錢,又能改善生活。
真的好值啊。
雖然皇帝想日他——但如今他待在禦南王這邊,也還是要挨日,這麽算一算,跳槽簡直是絕佳選擇。
就是不知道皇帝能不能處理一下他身上的蠱蟲。
且若是跳槽過去,平日裏,他與這邊關系好的同事,也不能再經常見面了。
鬼無情神思渙散,看似在聽着禦南王的許諾忏悔,心中卻發出了悵然的聲音
為什麽跳槽不能帶上親友呢?
要是皇帝能把禦南王手底下與他相熟,交好的同事,友人,都一起挖過去,那就實在是再好不過的美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