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下)(一)
到了海上,一時間感覺不到風,只覺陣陣濕熱席卷過來,船在一朵朵微浪間跳躍,颠得厲害。于戎着手組裝三腳架,問阿麗:“我有幾個問題想問問他,不知道可以嗎?”
“他嗎?”阿麗指着船夫問。于戎點了點頭,撐開三腳架,林望月替他扶住一邊,阿麗拍拍船夫,仰着頭和他說話,她才說了幾句,那船夫瞅了眼鏡頭,笑着揮了揮手。他幹脆地同意了。
接近黃昏,光線恰到好處,足夠溫和,足夠柔軟,使得那些間隔得很遠地飄浮在海上的漁船看上去都透露出了幾分溫馨,它們孤伶伶的,但又是一個又一個完整的家。而遠方,僅微微顯現出輪廓的海島是那麽的靜谧,天空和海面貼得如此近,暮色熏染了水波,染紅了船夫的臉,阿麗的脖子,林望月的手臂。
于戎用手打了下板,先問:“能簡單介紹下你自己嗎?”
阿麗當翻譯。蘇說一句,她翻譯一句。
船夫叫蘇,是個漁民,海島不是随時都向外人開放的,每年十月和五月游客才被允許登陸島嶼,只有這段時間他才會充當船夫賺些外快。因為于戎他們是阿篷的朋友,日子也接近十月了,這次才破例帶他們登島。
阿麗說:“阿篷導演之前在島上取景拍攝的《孤海飄浮》引起了很大的轟動,之後很多人都來這裏旅游,創造了很多收入,他們很感謝阿篷導演的。”
阿麗說完,蘇朝大家合十手掌拜了一拜。阿麗問于戎:“那部電影你知道的吧?入圍了柏林電影節的。”
林望月說:“是恐怖片嗎?”
于戎清了清喉嚨,說:“應該算是恐怖片吧……”
林望月一瞄他,笑了。于戎看着鏡頭裏的蘇,說着:“我記得是脫胎于島上的一個傳說故事。”
阿麗代為轉達了,蘇回複了:“是的。”
他講起了那個傳說。
葫蘆島上的先民相信,整個世界是一座巨大的島嶼,而島上有一座巨大的迷宮,生者和死者都在這座迷宮裏生活,迷宮裏的道路太複雜了,因此生者和死者幾乎從不相遇,當他們遇見時,他們互不相識。不過後來大家都搞清楚了,世界不是一座巨大的島嶼,世上也沒有容納生者死者共存的巨大迷宮,生者留在人間,死者會去冥府,大師的小鬼能溝通冥府。生者想見死者可以去大師那裏尋求幫助。
于戎問:“他說的生者死者遇見時,互相不認識是指母親認不出自己死去的孩子,人認不出自己死的伴侶那樣嗎?”
蘇搖頭,說了許多,阿麗費勁地翻譯着:“他的意思是……嗯,按照你的說法的話就是母親認不出自己的孩子,情人之間也互相認不出。”
“但是他們遇見了?”
“是的,他們遇見了。”阿麗肯定了這一點。
于戎想了想,問蘇:“那位大師,能說說他的事情嗎?你對他熟悉嗎?”
蘇說:“大師,是我的恩人。”
“大師搭救過你嗎?還是你的家人?”
“我的孩子,三年前我的孩子阿玉死了,大師選擇她,做成自己的小鬼,我非常感謝大師。”
于戎愣住,怯怯地看阿麗,小聲問:“所以,死去的孩子能被大師做成小鬼,是很值得感恩的事情嗎?”
蘇拍拍胸脯,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當然啦,那是值得開心的事情啊!我們會舉辦宴席慶祝,我們叫……”阿麗想了會兒才想出一個合适的詞:“拜師宴。”
據蘇透露,下午在島上他就是在為這個宴席打下手,他會殺豬,拜師宴上要吃烤全豬,今天這只豬就是他殺的。接着,蘇興高采烈地說了好一通,阿麗聽幾句,講給于戎聽幾句:“給大師當小鬼是一件很值得開心的事情。因為在他們的傳統裏……因為島和大陸離得很遠,島上的物資又并不豐富,很長一段時間裏,孩子生下來後是很難長得很大,活得很久的。孩子死去的比較頻繁,死去的孩子如果能成為大師的小鬼,能幫大師做事,大師是會保佑他整家人的,會保佑他們的下一個孩子。大師是代代相傳的。”
于戎說:“死亡變成了一件值得慶祝的事情。”
林望月插嘴道:“阿麗,我幫他問吧,他想問蘇,我們能不能去參加拜師宴。”
于戎踢他,林望月吐吐舌頭,手挂在了船沿,躺得很惬意,他還說:“你怎麽不去墨西哥拍亡靈節?那裏慶祝死亡也很熱鬧。”
于戎沒理他,阿麗和蘇交流了番,對于戎道:“他說沒問題,而且你們想見大師,在拜師宴上就能見到。”
阿麗說:“我們今晚就住在蘇的家裏。”
忽然,太陽徹底沉入了海平面下,漫天的霞光完全被漆黑稀釋了,天說黑就黑了,蘇拿了個手電筒給阿麗,阿麗打着手電筒坐在船頭。于戎要去換她,阿麗看看手表,沒同意。
于戎徹底看不到高當了,哪裏都沒有陸地,零星幾盞漁火也逐漸遠去,他們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随着波浪翻高,又沉低。
晚上九點,小船靠岸,抵達了葫蘆島。一上島,于戎就聽到了一陣歡快的樂聲,他打了個機靈,提着行李箱埋頭往前走。林望月在邊上笑,單手點煙,吃香煙。
蘇的家就在依海興建的一整片吊腳樓中,此刻左鄰右裏都不見燈火,蘇說,大家都去了拜師宴,去祝賀阿普一家人。今天拜師的是阿普家的小兒子阿帕,他因為高燒夭折了,大師看中了他,決定收他當自己的徒弟,做一個能通冥府的小鬼。
大師不住在海邊,大師住在森林裏,拜師宴在森林和沙灘的交接處舉行。
在那兒,島民們支起了白色的頂棚,白色的帳篷,在沙灘上擺上貝殼做的燭臺,點上赤紅的蠟燭,在樹枝上挂上紙糊的白燈籠,他們生起篝火,分着喝酒,分吃烤豬,孩子們跑來跑去,踢一顆癟了的足球,玩投擲椰殼做的小玩具的游戲,大人們圍着篝火舉杯,還有人在敲打手鼓,年輕的男女赤着腳載歌載舞。信仰虔誠的人在白色的帳篷前排隊等待被大師接見,接受祝福。
于戎一手抱着三腳架,四下搜尋,問阿麗:“我能采訪幾個孩子嗎?最好是能采訪到阿普家的孩子。”
很快,阿麗就幫他找來了一個阿普家的孩子阿男,他是阿帕的哥哥,在家裏排行老二,今年十歲了,瘦得只有一把骨頭,沒穿上衣,肚子向外挺着,肚臍下頭挂着條裙子似的褲衩,腳踩一雙大出他的腳許多的拖鞋。阿男對相機充滿好奇,坐不住,盯着鏡頭看一會兒就要起來去摸摸鏡頭,吃吃地笑上幾聲,扭扭捏捏地往邊上躲。于戎把他拉回到鏡頭前好幾次,哄不住,阿麗也沒轍,還是林望月從背包裏摸出一包彩虹糖塞給他,阿男這才安定下來。他坐在地上吃糖,舔手指。
于戎趕緊問:“阿帕走了,你難過嗎?”
阿男搖頭,喃喃低語:“阿帕要去一個更好的地方了,他會在那裏保佑我們……”
“是誰這麽告訴你的呢?”
“大家都這麽說。”阿男擡起頭,不遠處的篝火照亮他半邊臉龐,他的一只眼睛顯得太過明亮了,他笑着吮手指上沾到的色素,“死了之後就會幸福了!!”
有兩個孩子尖叫着沖進了畫面,他們比着武打動作互相踢踹,嘴裏還煞有介事地發出阿達阿達的聲音。林望月看笑了,于戎頭都大了,和阿麗一人一個,把那兩個孩子拽開,可轉眼又有兩個年輕女孩兒跳着舞,舞到了鏡頭前,她們頻頻扭動腰肢,插了滿頭的風鈴花從她們的長發上一朵朵晃落。
阿男抓着糖果跑去踢足球了。
于戎無可奈何,站在相機後頭叉着腰嘆氣。林望月指着跑遠的阿男,吆喝道:“拍啊!繼續拍啊!導演!這不就是你追求的自然嗎?太自然了!”
他還有一包彩虹糖呢,自己打開了自己吃,眉眼彎彎地靠近于戎,調整相機的角度,去拍在沙灘上玩耍的孩子們。他說:“死是可以被慶祝,被感恩的,它是解脫……”
于戎蹲下看拍攝畫面,光線太暗,幾乎看不出什麽影像,海浪聲和孩子的玩鬧聲倒很清晰,他問說:“你也相信人死後會去一個更好的地方?”
林望月不屑地說:“怎麽可能?要真是這樣,這麽相信的人怎麽自己不去死?”
他和于戎挨得很近,于戎看了看他,說:“你從前好像沒有這麽憤世嫉俗……”
林望月站直了,吃着糖,說:“你對我到底抱有多少不符合事實的幻想?”
他一笑:“算了,你喜歡我,喜歡這件事本來就是種幻想。”他張着嘴還要說什麽,蘇和阿麗過來了,阿麗指指大師的帳篷,對于戎道:“大師可以見你了。”
“現在嗎?”
“對啊。”
林望月推了把于戎:“別讓大師幹等着啊!”
于戎一把抓住林望月,另一手抓了三腳架,朝着那頂白色帳篷就過去了。
大師的帳篷裏很亮,到處都是蠟燭,甚至還有煤油燈,光火不息。大師,一個顴骨很高,臉很長,脖子上堆了三層肉,手指肥大,身穿一件白色鬥篷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張小酒桌前閉着雙目,盤腿做打坐狀。圍繞在他身邊的是十來個透明玻璃罐。于戎靠近了一看,玻璃罐裏泡着些像人的黑色的東西。
于戎吞了口口水,大師說話了。
蘇沒跟進來,阿麗留在帳篷裏當翻譯,大師說完,她對于戎道:“你媽媽是你過世的唯一直系血親吧?”
“是的。”
“好的,那把手伸出來,這裏。”
于戎把手伸到小酒桌上,那桌上有個瓷碟,瓷碟裏發了團米飯,還有一把小刀。于戎回頭看林望月,他也進來了,正架着相機對着他們。
大師又發話了。阿麗說:“現在割開一道口子,滴血在這裏。”
林望月插話問:“高當有地方能打破傷風嗎?”
于戎一哆嗦,問說:“我咬開行嗎?”
大師同意了,于戎把手指塞進嘴裏,一發狠,咬破了個口子,滴了點血到那瓷碟裏。大師睜開了眼睛,一瞅那瓷碟,伸出兩根手指夾着米飯團在碟子裏沾了一圈,把于戎的血給抹幹淨了,然後他挑了身後的一個玻璃罐,打開了,抓出裏頭的黑東西--于戎看清了,那黑東西是個發育還不完全的小孩兒。手腳蜷縮着,肋骨凸出,像只脫了毛的家禽。
大師掰開這小孩兒的嘴,把那帶血的米飯團喂了進去。
于戎悄悄問:“現在呢?”
阿麗說:“等一等。”她的雙手握在一起,聲音緊繃着,“得等一等。”
大師重新恢複成打坐的狀态,嘴唇翻動,卻沒發出一點聲音。帳篷外還是那麽喧鬧,歌聲,歡呼聲,此起彼伏。
許久,一粒燭火抖動了下,阿麗一顫,于戎起了層雞皮疙瘩。大師忽地躍起,一把抱住了于戎,兩人一塊兒跌坐到了地上,大師撫摸着于戎的頭發,像母親懷抱嬰兒似的将他按在自己胸口,帶着哭腔唧唧嗚嗚的說話。阿麗在旁磕磕絆絆地翻譯:“孩子,孩子,是媽媽啊。”
“是媽媽……這裏好黑,媽媽來看你了……”
“孩子,你還好嗎?”
于戎沒回話,他試着推了推大師,大師便推開了他,與他對視着,握住他的雙手,淚如雨下。于戎看懵了,愣了好一歇,輕輕拍了拍大師的後背。誰知此舉卻害得大師哭得更厲害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都往于戎手上,身上揩。
林望月小聲提醒:“你沒什麽想和你媽說的嗎?”
于戎如夢初醒般晃了下身子,看看大師,沒響。他任大師抓着,攔着,最終什麽都沒說出來。
大師又哭了好一陣,哭得昏厥了過去,但很快就自己醒了過來,瞥一眼于戎,合掌拜過,于戎往桌上放錢,大師繼續拜他,他把身上所有泰铢都拿了出來。大師不動了,垂下手打坐。
于戎也拜了拜他,走了出去。
拜師宴進入了高潮,所有人,大人小孩,手拉着手繞着篝火起舞。于戎找了個安靜的地方,坐下了。林望月在他邊上收相機,阿麗去拿喝的。
于戎低聲說:“我媽不會這樣的。”
林望月說:“電池快沒電了。”
于戎點了點頭,阿麗給他們拿了兩杯酒過來,她自己也拿着一杯,林望月喝酒,和她碰杯,蘇也在圍着篝火跳舞,經過他們身邊時,過來喊他們加入,他拉阿麗,阿麗拉林望月。林望月把竹筒做的酒杯塞給于戎,加入了舞群。
大家圍成大圈跳了陣,大圈分成了小圈,小圈分成了兩個兩個,一對一對。
林望月起先和阿麗一對跳,後來和一個老婆婆一對跳,他還和一個手臂結實的年輕男人一起跳,和一個婀娜的少女一起跳。他來者不拒,很快就融入了那歡騰的慶祝的氛圍裏。
阿麗跳了歇,回來拿酒杯,于戎喝酒,看着放吃食的地方,問阿麗:“要吃點東西嗎?我去拿點。”
阿麗一看手表,本還熱情洋溢的态度一下冷了下來,她甩甩頭發,道:“到我下班的時間了。明天見。”
她走了。
于戎自己去拿吃的,拿了碟燒豬飯,挑了些烤得發脆的豬皮,抓了把花生米,再看林望月,他不跳舞了,頂着一臉亮晶晶的汗水穿過一片火光朝他走過來。
他在他對面坐下。
桌上還有裝在玻璃瓶裏的啤酒,兩人一人開了一瓶,對着瓶口喝。
于戎問林望月:“吃嗎?”
林望月找了找:“阿麗呢?”
“她說下班了,就走了。”
“你就讓她這麽一個人走了?”林望月大呼救命,“同性戀不都是應該心思細膩,神經特別敏感纖細的嗎?”
于戎哭笑不得:“你比對一下你自己,你覺得符合嗎?”
“我只是說話難聽,不代表我的心思不細膩,神經不纖細。”林望月說。
“蘇的家離這裏不遠。”于戎喝啤酒,吃花生米和豬皮,林望月從他的盤子裏抓了把花生米,放在掌心裏一顆一顆吃。
于戎看看他,摸摸鼻梁,聳了聳眉毛:“能賞個臉嗎?”
他的眼神落在還在成雙成對跳舞的人群中。
林望月說:“不,我不和你跳。”
于戎問他:“理由呢?”
林望月直勾勾地看住他:“你不要對我心存什麽幻想了,我們沒有可能。”
于戎喝酒,喝完一瓶又開一瓶,說:“你怎麽能斷言沒有可能?那你和那個老婆婆,阿麗,還有什麽男的女的,和他們就有可能了嗎?”
“他們都不是認真的,跳個舞罷了,可是和你跳舞,一跳,你就要和我認真了,所以我必須拒絕你。”林望月有理有據地說。
于戎啞然失笑,又灌了幾口酒,他感覺自己的舌頭已經不受他控制了,他說道:“因為我認真,我就沒有可能,這算什麽理由?”
林望月說:“你要搞搞清楚,世上有些事不是你認真就能做到,有些人,也不是你認真,他就要和你在一起。我對你沒有興趣,一點都沒有。”
他說得很明白,也很認真。于戎不管,原地踏步似的問來問去:“那你陪我游曼谷?你在夜店門口等我?你跟着我去這裏,去那裏?”
林望月翻出了他的标志性白眼,不無輕蔑:“農民工讨薪追着老板跑的新聞你沒看過?”
于戎打了個酒嗝,他現在連自己的手和大腦都控制不了了,他把臉埋進了胳膊裏,好久,他擡起頭來,林望月還坐在他面前。于戎伸出手,去抓一抓他的手。林望月抽出了手。
于戎擡着眼睛,下巴擱在手背上,問道:“你們還沒分手嗎?”
林望月挑了挑眉毛。
于戎朝自己右側看着,趴着,輕輕說:“哦。”
“你說什麽?”
“我說,哦。”于戎霍地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又用他最響亮的聲音“哦”了一聲,聽上去像一個憋了很久的嗝。他知道他喝多了,他的頭在發暈,太陽穴隐隐作痛,他還有些困,腳下一時輕,輕得能飄起來,一時又很重,綁着鉛球似的,重重地将他拖回地上。他高聲說:“為什麽你總是對我這麽冷淡!”
他看林望月,從他的額頭看到他的嘴巴,從他的喉結看到他的手腕。他看不到周圍還有什麽,只看到好多個林望月,從每一道光和每一道影的縫隙裏鑽出來,每一個都是他錯過的,他看不清的,他追趕不上的。
他誰都追趕不上,他總是在原地兜圈,他可能掉進了孤海,孤島的巨大迷宮裏。那種做夢一樣的感覺再次湧了上來,于戎夢得心慌意亂,胸口發悶。他想說話,舌頭大了,說不好,于是他扯開嗓門,唱起了歌。
“多好玩的東西!早晚會放低!”
“愛侶愛到一個地步,便另尋安慰!”
林望月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神經病!你漏詞了!”
于戎無所顧忌了:“夕陽無線好,天色已黃昏!”
“要獻便獻吻!”
林望月繼續罵:“癡線!”
于戎回過頭沖他笑:“我也會講一點廣東話哦,你不要亂罵,我聽得懂……”
林望月指指手上的dv:“都幫你拍下來了!”
于戎扮了個鬼臉,跳了起來,調轉頭往前跑,跑了沒幾步,他拽過林望月,一齊往前猛沖,他沖出了沙灘,沖進了海裏,一波海浪冷得他跳腳罵街,他無路可走了,癱倒在了水裏。
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