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下)(三)

他敲了兩下,緊跟着又是兩下,門開了,來開門的是阿篷,一手提着瓶啤酒,身披浴袍,頭發有點濕,浴袍衣帶松垮垮地打了個單結,光着腳。他笑着問于戎:“要來一瓶嗎?”

阿篷擋住了于戎的視線,他看不到林望月,便盯着阿篷,指着屋裏,冷着聲音說:“我來找他。”

阿篷笑笑,側過身子,讓出個進門的位置。

于戎進去了,嘴裏沒好氣地犯嘀咕:“從中午喝到晚上,還沒喝煩嗎?”

他一擡眼皮,瞥見林望月了,他就坐在靠窗的沙發椅上,充滿地中海風情的由一條條白色橫木板拼接出來的窗戶敞開着,兩層的白紗窗簾被拉到了很靠牆的位置,風吹着林望月的頭發,吹拂過他随意搭在身上的浴袍上。他也光着腳,兩條腿架在近旁的雙人床邊。他沒系浴袍衣帶,兩只手分搭在沙發椅的兩邊握手。他的右手指間夾了根煙。窗外的海景深藍,林望月的雙眼幽黑。

阿篷關上了門,問說:“還是喝點別的?”

于戎站着不動了,也不說話。他看看那張雙人床,那床上有兩身短袖和兩條花褲衩。阿篷說:“我看他的衣服濕了,他說沒別的衣服可換,就拿了一套過來給他。”

于戎點了點頭,坐在了床上。阿篷靠在牆邊喝酒,說:“要是你們有事的話……”

林望月吃香煙,一臉茫然:“我不知道他有什麽事啊,”他撩撥頭發,問于戎,“你有什麽事嗎?”

于戎看着林望月,問道:“我打擾你們了嗎?”

他的聲音還是冷冰冰,硬邦邦的。

阿篷笑出來了,輕輕地。他找到床邊的一雙人字拖,穿上,喝着酒往外走:“我感覺目前這個狀況,我可能先離開比較好。”

于戎盯着林望月,目不斜視。他聽到門開了,看到林望月和阿篷揮動手指,在耳邊做打電話的動作:“他談完了他的事,我聯系你。”

于戎說:“我還在呢。”

阿篷關上了門。

于戎接着問林望月話:“他屬于認真還是不認真的?”

林望月咬住香煙,擡高身子,抓出被他壓在屁股下面的浴袍衣帶,随意地打了個結,縛住衣襟,籲出一口氣,吃香煙,撣煙灰,不緊不慢地說:“和你有關系嗎?”

“你不是還沒和男朋友分手嗎?”

林望月把煙灰缸放到了小腹上,瞅着于戎,額頭上擠出了幾道擡頭紋:“老板過多幹涉員工的私生活,你知道有個專有名字的嗎?”

于戎不看他了,視線尋到地毯上的一個小黑點,盯牢了那裏。他在膝蓋上蹭了蹭手掌心。他不響。

“叫職場騷擾。”

“你們會上床嗎?”于戎問。

“到你這個階段就叫職場性騷擾。”林望月說。

“不要和我玩文字游戲!”于戎抓着膝蓋,壓着嗓子,呵斥地說話。

“喂。“林望月喊了聲,于戎稍略了他一眼,視線便很快落回去。

“喂。”林望月扔了個煙頭過來,砸在于戎手背上,彈到了地上。地毯上的小黑點找不到了,于戎去撿起了那顆煙頭,捏在手裏,快步走到沙發椅邊,扔進林望月腹上的煙灰缸裏,責備他:“燒起來怎麽辦!”

他還是不看他。

林望月踢了他一腳,于戎瞥瞥他,又坐下了。這次離林望月很近,正面對着他的正面。林望月的聲音因而離他更近。他說:“你管不着。”

于戎抓着手:“我不過來,你們就要上床了嗎?”

林望月笑了聲,腳尖頂了頂于戎的手肘,于戎撇開他的腳,他踩住了于戎的手,于戎不得不看他,正視着他:“你幹嗎?”

林望月豎起了一根手指,接着,豎起第二根,第三根:“第一,你管不着,第二,你管不着,第三,你還是管不着。”

于戎的心跳得很快,用眼神抓着林望月:“為什麽我就不行?”

林望月一副仿佛聽到天方夜譚的表情:“拜托,你付了五千,你自己只要純聊天的啊。”

于戎高喊:“這怎麽一樣!錢買到的肉體,錢……!”

“那也是肉體啊,不是嗎?不然呢?你還想買到我的真心?”林望月頭痛地揉太陽穴,把煙灰缸放到了茶幾上。

于戎一顫,喊他,說道:“那天在蘇州,在洲際,你看到我,你就過來了。你走過來,你坐到我邊上!”

林望月好笑地打量他:“你沒事吧?我看得出你自我為中心,但是沒想到你自我為中心到了這個地步。”他放下了腿,踩着地毯,坐得好好地和于戎說話,“那我現在再明确地告訴你一遍,我看到你,認出了你……”

于戎急躁地插嘴:“我們就同班過三個月!十年沒見,你還認得我!”

林望月不高興了:“我又不是臉盲,我還很擅長記人臉,你能不能聽人把話說完再插嘴?”

于戎舔舔嘴唇皮,雙手握成拳頭擠在身子兩側,不響了。他試着迎着林望月那雙黑眼睛裏射出來的不帶溫度的目光。

“我再說一遍,我看到你,就是為了混口酒喝才過去的,還有,我昨天已經告訴你了,可能那時候你喝醉了,你不記得了,或者你根本沒聽進去,現在……”林望月拍了下于戎,迫使他看自己,“現在你應該很清醒,于戎,你聽着,我對你沒興趣,我不會和你在一起,不會成為你的男朋友,你的愛人,你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你要是願意出錢,我們可以上床,可以睡覺。”

“那阿篷呢?他不用出錢,你就願意和他睡覺?”

“對啊,他還不賴啊。”林望月聳肩膀,說。

于戎一恨,想說話,林望月搶在了他前面:“你愛我,我說我們不可能,你就氣急敗壞了?”

“我不是!我沒有生氣!我沒有氣急敗壞!”于戎大聲說。

“那好,從現在這一刻開始,你要是再因為我的私生活來騷擾我,就屬于死纏爛打,胡攪蠻纏了你知道嗎?我反正和你說清楚了,我不管你會不會繼續一廂情願地喜歡我,你是想有個故事好在一群朋友面前說一說,還是懷着什麽不可告人的藝術創作的目的讓自己沉浸在什麽求而不得哀怨中刺激靈感,反正,我們不會在一起。”林望月說,看着于戎,睫毛半垂,臉上落着些陰影。

“你還那麽年輕,如果想愛,就去找一個會愛你的人啊。”林望月還說。

于戎緊追着問:“為什麽不能找一個我愛的人呢?”

“一對對情侶不就是這樣終成眷屬的嗎,你以為是愛情讓他們走到了一起?是不被愛讓他們選擇互相安慰。”

于戎質疑道:“照你這麽說,世上難道就沒有真心相愛而在一起的人了?”

“當然有,但是我們說起愛情,你覺得是在說什麽?”

于戎吐了口氣,他摸口袋,摸不到什麽,林望月遞給他一根煙,一只打火機。于戎點煙,吃了口煙,說:“你少看點卡佛。”

林望月也點香煙,咬着煙說話:“你知道嗎,吸///毒的人,第一次用藥是最爽的,他之後的每一次注射,吸食都是想找回第一次的那種感覺,但是那種感覺是一生僅一次的快///感,它永遠不可能被複制。”他透過煙霧望向于戎:“每一次心動都是衰減,像生命,心每多跳一次都是離死亡更近一步。愛,每愛一次就是淡薄,就是在稀疏。我認為只有初戀最接近愛的本質。”

“有的人初戀的時候根本不懂愛是什麽!”

“不懂愛的時候愛上的人難道不才是發自真心,源自本能的愛嗎?懂了愛之後,你愛的不過是你認為你會愛上的人罷了。”

他們離得如此近,腳挨着腳,他們吐出來的煙混在了一起,不分彼此,海風吹拂,室內光線明亮,紗簾飄飄揚揚,于戎仿佛看不到林望月了,他變得透明,變得像一簾紗巾,他随時都可能從他眼前,從他身邊消失似的。

他或許從來不曾存在于這世上的任何地方。

于戎說:“你太消極了。我早看出來了,你看什麽都是帶着必死,必定消亡的眼光,所以別人在時裝秀的最後用婚紗壓軸,你用拿着鐮刀的穿着黑紗的死神。”

“你沒辦法反駁我,就說我消極。”林望月說。

于戎說:“阿篷總歸還算是我的朋友,你們這樣……”

林望月翹起嘴角:“對你來說朋友不過是想擡高自己的時候可以拿出來炫耀,想襯托自己的時候可以拿來貶低的一個人,難道不是嗎?你在乎友情?得了吧。“

他的輕蔑輕易地流露了出來,于戎不響了,吃香煙。

林望月說:“所以你對我就是有私生活這方面的意見。”

于戎搖搖頭。

“那是什麽?我提醒你,你不要自己受了別人的氣就想撒在我身上,找我發洩,誰惹你生氣你找誰去。”

于戎垂下了手,不吃香煙了,不響着。

“為什麽不說話?”

于戎坐得難受,出了些汗,他有些話想說,但始終說不出來,如鲠在喉,他怎麽說得出來呢?

“你啞巴了?”林望月用膝蓋碰了碰他的膝蓋。

”你爸催你結婚?你還沒和他出櫃?”

“別的同學一個個都成了片子上院線的導演了,這個入圍金馬金像,那個入圍柏林戛納,你的劇本沒人要?”

“哦,還是你出來拍紀錄片,你招魂,你想見你媽,但是你見不到她。”

“你說你要站在批判封建迷信的立場上,但是你內心裏又渴望這種迷信是真實的,你想相信人死後會有靈魂,你想相信你媽媽是因為牽挂着你,才給你托夢,她的靈魂一直沒有離開過,她還記得你,她會來見你。但是她沒有來,一次都沒有。”

“于戎,你為什麽不說話?”

于戎捂住了臉,他心裏全是支離破碎的句子,腦袋裏充斥着零散錯亂的片段。他想到老于,想到香雪海包間裏扭打在一起的孩子,想到阿篷手裏的一只烤蝦,那蝦的身子太軟了,被阿篷搖來晃去,他還想到紐約的一間病房,看得到中央公園,他媽媽在他身邊漸漸冷卻,漸漸僵硬。他想到無數個夜晚,無數個早上,一段段光裸的背影,一張張暖過又涼了的床單。他想到他插着耳機走在一群大人身後,他的mp3沒電了,兩個女人在他身後說話,他聽得很清楚。她們說,給曲老師面子叫她一聲老師呀;她們說,你說她兒子啊曉得自己姆媽……這麽大了,怎麽會不曉得吶。也蠻真家夥的。是的呀。是的呀。

“因為……”于戎想哭,但是眼圈幹澀,哭不出來,只是喘氣喘得很急,像一個在痛哭流涕,呼吸無法通暢的人。

“因為……”

“因為……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沒有人……我只能坐好,只能聽話,因為那些都是大人的事,小孩不要管,不能管,不要多嘴,我們都是為了你好,我只能走開……他們說這是傳統,你媽要入土為安,一定要帶回蘇州去落葬。從來沒有人來問過我,我不說,他們不問,他們也不說話……好像不說,一切就都會在沉默中過去,好像緘口不言就代表被理解了,被諒解了。”

林望月打開了電視,不停換臺。

于戎深呼吸,從指縫裏看他,悄悄問:“你是另外一個我嗎?”

“你瘋啦?”林望月眼珠往外一彈,罵道。

于戎閉上了眼睛,搖着頭,彎下腰坐着:“我不知道……你說得對,我在家裏受了氣,我一事無成,我是個徹頭徹尾地失敗者,我沒有朋友,沒有愛人……也許因為這樣,我很恨我自己,很厭惡我自己,但是我又沒辦法完全地恨,完全地厭惡,所以你出現了,你是我的幻覺,你來把我批判得一無是處,你把我自己剖開來給我自己看。”

林望月說:“我拜托你少看點電影吧。”

他的尾音輕了,電視裏一則新聞的聲音響了。

“酒店業界大亨濮粵生于今晨在澳門與世長辭。”

于戎聽到幾下腳步聲,他分開手掌看了看,林望月從那張沙發椅上離開了,他站在了電視機前按手機,打電話。于戎吃了一驚,這還是他頭一次看到林望月打電話給誰。

電話通了,林望月講粵語:“我要我的戒指。”

他很氣憤:“那是奶奶答應了給我的戒指!我沒成年的時候你們說成年了我才能繼承,我成年了又說我沒有繼承的權力!遺囑裏根本沒寫,我知道她寫在遺囑裏的!我要告你們!我馬上就找律師!!”

他還說:“我會來!我為什麽不能來?”

他在房間裏來回踱步,抓自己的頭發,扔煙盒,扔打火機,扔遙控器,近乎歇斯底裏。于戎愣住了,那虛無缥缈的,不知身在何處的林望月忽然落到了人間,忽然落在了這間泰國邊境的海邊酒店的海景房裏。

林望月打了第二通電話,這一次,他的表情更像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了,還很複雜,可無論在他身上還是在別人身上,于戎都從沒見過這樣的一種狀态。林望月把手指插進自己的頭發裏,電視熒光在他臉上閃爍,他的神情便也跟着不穩定地閃爍,一會兒像是理智清醒,堅決果斷的,一會兒卻是茫然不安,彷徨猶豫的,甚至透出股脆弱。他像一個溺了水,抓住了一把稻草,懷疑稻草能不能救他的命,不确定稻草會将他帶去哪裏的人。

林望月和電話那頭的人說:“我要一套西裝。後天。”

他停下了腳步,口吻平靜了不少,不再瘋狂,只是痛苦,那痛苦不是源自先前的憤怒,那痛苦純粹是因為要開口說什麽而痛苦。是電話那頭的人讓他痛苦。

“你看到新聞了吧。老地方吧。不,不要過來……你別過來……”

于戎知道了,原來林望月生命中也會遭遇這樣掙紮的時刻,也有一個會讓他如此掙紮的人。他徹底明白了,他不會愛他。他不可能再愛任何一個人了。

林望月扔開了手機,調高電視音量,和于戎說:“你不是最喜歡拍葬禮了嗎?澳門去不去?”

“你認識這個濮粵生?”于戎試着問。

“他是我爸。”林望月面無表情地說。

與此同時,新聞旁白聲情并茂:“我們可以看到濮先生的兩位太太和六名子女全家出動,傷心之情溢于言表。”

忘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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