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上)

濮粵生何許人也?植根澳門,出生書香世家的酒店業大亨,産業遍及全球。兩房太太:大太太育有四位千金,二太太誕下兩名公子,可謂人丁興旺。近年來,濮粵生身體欠佳,常被八卦記者目擊出入醫院,有一回甚至去了瑞士求診,在阿爾卑斯山下的療養院足足待了八個月,兩房太太均伴随左右,将家族企業交予六名子女分工打理。坊間最愛富人間勾心鬥角,分家争産的醜聞,濮家雖是小報常客,但兩房子女間相處和睦,在其位,司其職,甚少摩擦,曾在濮氏高層工作三十多年,後自立門戶,打造高端酒店式養老會所品牌天倫發展的鄭寶坤在接受采訪時也表示,濮家後代各個文儒,家庭氛圍融洽,同住一片屋檐下,一旦出現什麽矛盾問題,大家也都是坐下來有商有量,溝通和理解是大太太維護家庭內外和諧,養育子女的首要準則。而濮家之所以常在八卦雜志,門戶網站上出沒全因為子孫輩裏的兩性故事,一會兒大房的四小姐剃短頭發,和同性愛侶在東京街頭擁吻啦;一會兒出櫃的成了大房的三小姐,四小姐反而嫁了個金融新貴,還是奉子成婚,生下的長女已經到了上大學的年紀,沉迷追星,隔三岔五包機飛韓國看偶像團體演出,更和團體裏的一名男偶像牽牽扯扯,在私人社交帳號炮轟該偶像粉絲俱樂部會長。又一陣,二太太的大公子久婚不育,和發妻多年無性生活,發妻已皈依佛門,大公子在內地包養的小三曝光,三個私生子原來早就到了上高中的年紀了;再一陣是二公子的戀愛故事,先是被人在威尼斯仙人跳,接着愛上了小明星,女孩兒領進家門了,訂婚宴在他負責經營的六星級酒店擺了整整三天,誰知兩人在濮家大宅同居了三個月,未婚妻落跑,定居柏林,二公子一蹶不振,日日在酒店裏買醉,後來愛上養貓,成立了救助流浪貓的公益組織,每周都上街搜尋流浪貓,一經發現,立馬好吃的好喝的供着,全養在一間高檔公寓樓的頂樓大平層裏,最近正因為被隔壁鄰居以影響公共環境告上了法庭而時常出現在娛樂版頭條。

總之,從泰國到澳門這一路,于戎就連濮家大宅愛用什麽牌子的廁紙都了熟于心了。

但是沒有一則花邊新聞提到了林望月和濮粵生的關系。于戎難免好奇,很想問,但是林望月自從那晚冷淡地丢下一句“他是我爸”之後再沒提起過濮粵生,于戎自然不好多打聽。兩人到了澳門,也不住濮家的酒店,直接去了文華,這是林望月的意思,于戎訂的房間,辦的入住,訂的是個大床房,單人住,這也是林望月的意思。

林望月在澳門行事隐蔽,前臺登記于戎的身份信息時,林望月躲在外頭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吃香煙,等到于戎進了房間,發了個消息給他,他才上來。頭先在前臺,确認了于戎的身份後,前臺讓禮賓部送來了兩個大紙箱,說是從倫敦發來給于戎的包裹,兩只箱子分量都不輕,發件人一欄填的是:X.L.

發自林望月設計工作室,倫敦。

于戎問前臺借了把剪刀。林望月進了房間就開始拆箱子。于戎在他邊上走來走去,一會兒找插頭接插線,一會兒看看電腦,看看郵件,J發信問他好,順便抱怨喜樂中餐館換了廚子,現在做出來的左宗棠雞就像一盤酸甜雞;一會兒他又擺弄擺弄洗漱袋裏的電動牙刷,翻出洗衣袋,比對着自己要洗的衣服,研究洗衣标簽,在洗衣登記上填上幾筆。他偷瞄林望月。

那從倫敦寄來的紙箱裏似乎是一套正裝。

于戎說了聲:“超大號不是你的尺寸吧?”

林望月沒理他。他正脫身上的衣服,脫到只剩內褲了,他翻出背包裏的白背心套上,接着把紙箱裏的白襯衣,拉上小腿的格紋襪,黑長褲,黑馬甲,不知是鑲了黑色的碎寶石還是黑色的碎水晶,閃閃發光的兩顆袖扣,黑外套,黑色領結,一樣一樣穿戴好。

這些黑色全是一模一樣的黑色,紐扣也是黑的,但在燈光下透出圓潤飽滿的光澤。

這套正裝想必是量身訂做,剪裁妥帖,那紙箱裏還有一雙黑皮鞋。林望月坐着穿鞋。于戎實在找不出事情可幹了,只好開了電視,看電視。

澳門不少本地臺屏幕下方的滾動字幕都在播報一條實時信息:于濮言書文仁愛救濟堂舉行的濮粵生告別式将于本日下午三點向普通市民開放。公衆可自行前往,憑悼追思。

此時是下午兩點四十。

澳門衛視恰好在介紹濮言書文,她是濮粵生的母親,祖籍江西,樂善好施,廣結善緣,給佛祖鑄過金身,給窮人施給熱粥,電視上放出了濮家老太太生前的影像,她在某場慈善晚宴上現身,已近古稀,穿一身寶藍晚禮服,配藍寶石項鏈,步伐穩健,雍容華貴。

她是出現在林望月手機屏保上的那位老婦人。

于戎摸摸鼻梁,觑了眼林望月。林望月還是不聲不響的,他穿好鞋子了,打開了另外一只紙箱。紙箱裏的東西讓他目不轉睛,還讓他笑了出來。

于戎湊過去一看,乍一眼,他以為躺在紙箱裏的是一塊黑得很不均勻,泛起奇異的光澤的布,等到林望月拿起這塊“布”,在空中抖開,于戎才看明白,那是一席黑色的鬥篷,全羽毛的。

林望月在身上比了比,樂壞了,笑個不停,卻沒穿,把它挂進了衣櫥。

合好衣櫥門,林望月看向于戎,嘴裏發出咯的一聲,甩了甩腦袋:“走咯。”

于戎便往他那兒過去,林望月一翻白眼:“器材!!”

于戎抓了抓後腦勺,把手機,相機,dv塞進背包,背上,走了。

他們到濮言書文仁愛救濟堂時已經過了三點了,救濟堂門口大排長龍,不少民衆來和濮粵生作最後的告別。林望月肚皮餓,去邊上買了兩只豬排包,兩杯奶茶,和于戎分着吃,吃完,他又跑去買了個蛋塔。有澳門衛視的記者來做節目,就在他們不遠處,站在排隊的人群前,對着攝像機有聲有色地講述濮生在世時的仁心善舉。

或許是因為母親言傳身教的緣故,濮生亦熱衷慈善,常年資助多所教堂,佛堂和學校義工組織,來悼念的群衆不少都受過他的恩,大家的面色都很沉重,大家的衣着還都很樸素,只有林望月的西裝,和他那兩顆閃耀的袖扣最浮誇。記者開始挑選現場群衆做街頭訪問,眼看離他們越來越近,林望月背過了身去,吃蛋塔,頭也不擡,眼皮都不動一下。于戎跟着轉了過去。那記者經過了他們。于戎幾度想說些什麽,但是林望月不響,他終歸不好響。隊伍慢吞吞地向前行進,林望月胃口奇佳,吃完蛋塔,隊伍經過一間甜品檔,他買了碗喳咋,趁熱下肚,吃了一腦門汗,還問于戎吃不吃。于戎吃不下,他滿腹疑問,根本裝不下其他東西。

離救濟堂大門很近時,林望月忽然開腔,和于戎說:“等等你要全部拍下來,知道嗎?”

于戎點點頭,一歇,遲疑着問他:“那……林導,方便透露下,具體是要拍什麽嗎?”

“捕捉戲劇沖突,展現人物關系張力,懂嗎?”

“哦,那……全手持吧……”

林望月笑了。那是于戎熟悉的林望月的臉上會出現的表情了:狡黠,漠然,一覽無遺的蔑視。

終于輪到他們入場了,來寄托哀思的普通市民需先在一本白簿子上簽名,于戎單寫了個姓,林望月則落款全名,把“林望月”三個字簽得龍飛鳳舞。

現場發放白玫瑰,他們領了兩朵,跟着人群走進了救濟堂的大會堂。那會堂吊着高高的穹頂,兩邊分列着許多排木頭長椅,兩側牆壁上裝飾有宗教氣息濃重的油畫。于戎大致掃了眼,講的似乎是十誡的故事。摩西立在海中間,連海洋都為他讓路。

林望月把白玫瑰插進胸前的口袋,于戎則拿在手裏,他剛才那一眼掃過會堂,還看到了六臺布置在會堂四角和從左右兩個角度斜對着祭壇的攝像機,不像是媒體的,每臺攝像機各配了一個攝像師似的角色,站在攝像機後觀察着畫面,耳朵裏插着耳機,腰上別着對講機,會堂一時有了幾分片場的風味。

就在那祭壇上,那十字架下,那被百合花,丁香花,白色康乃馨,白玫瑰簇擁着的棺木兩側,一名身形豐腴,穿白色套裝,戴珍珠項鏈,面龐雪白,眼圈發紅,猜不透年齡的女人和另一名穿黑色套裝,憔悴瘦削的女人黑白雙煞似的各據一邊。于戎一眼就認出來了,穿白套裝的是大房太太,穿黑套裝的是二房太太。有人來行禮,獻花,大房先鞠躬回禮,二房再回一個禮,兩人身後分站着四女兩男,再後頭是幾個男人,幾個女人,有年長的,也有年紀輕的。八個個頭不高的男小孩兒,女小孩兒穿着黑西裝,黑裙子站在大房太太前面,全都低着頭,看不到他們的表情。二房太太前頭明顯太空了。

這時,對着祭臺左側的攝像機後的攝像師稍稍揮了揮手,嘴唇蠕動,說了些什麽,大房太太身後一個穿黑裙子的女人往自己自己右側站了站。那是大房的四小姐,她後面站着的是她的丈夫,他丈夫邊上是她們的一女一子,他們的三女兒在最前排玩裙子上的花邊。

林望月說了句:“等我死了,我的告別式一定要全球直播,不搞這種轉播。我要範思哲那種待遇!”

于戎說:“你想得也太遠了。”

林望月笑了笑,和于戎使眼色,再有兩個人就輪到他們走上祭壇了。現在,一個老婆婆正和大房太太鞠躬,老婆婆拄着拐杖,獻了花,走去和二房太太說話,兩人說着說着,四只手握在了一起,都哭了。大房太太微擡起了些頭,她身後,大小姐彎下腰,跟着看過去,接着往祭壇下眨了眨眼睛。老婆婆和二房太太還在抱頭痛哭呢,一個神父打扮的中年人走上祭壇,過去分開了兩人,攙着老婆婆往祭壇下走。

于戎接了林望月的翎子,拿出相機,走到了林望月前面,倒着走。他從前面拍他。

會堂前排的長椅上坐了些人,于戎越往前走,那些坐着默哀的人看到林望月時露出的表情越奇怪。于戎在畫面裏看到鄭寶坤了,鄭寶坤顯然也看到了林望月,他馬上往前看,接着不動聲色地從自己的位子上站了起來,往林望月那裏過去了。他趕在林望月到達祭壇前拉住了他,那黑衣神父又出現了,和鄭寶坤一人一邊攔着林望月。于戎感覺有人拍他的肩膀,回頭一看,看到兩個人高馬大的黑衣人,他和林望月被這四個人團團圍住,于戎一時遲疑,手腕不自覺往下垂,林望月一挑眉,瞪着他,高聲說:“繼續拍啊!”

排在他們後面的一個年輕男人朝他們這兒看了看,悄悄拿出了手機。

鄭寶坤貼着林望月說話,低低講粵語:“阿月,我們有什麽事去外頭說。”

有幾個嬷嬷打扮的人聚了過來,抱歉地說追悼會臨時調整,作勢把會堂裏的市民往外引,可已經進來了不少人,一時間沒法完全疏散。

林望月撇開了鄭寶坤,兩手一扯身上的外套衣襟,聲音更高了:“我這個人好癫的,寶坤叔,你應該明白,你不要逼我,你把我逼急了我什麽癫事都做得出。”

人群似乎意識到了什麽,交頭接耳議論了起來,雖然大家都在嬷嬷們的護送中往外走了,然而不時有人回頭張望。

鄭寶坤一看周圍,沒再動作,那神父和黑衣人也都不動了。

林望月撞開了鄭寶坤,高高地看着他,高高地看着神父,高高地看着所有人,昂首挺胸經過于戎身邊,走上了祭壇。

于戎忙舉起相機,說着“借過”“借過”,想上前跟拍,但他還是在祭壇臺階前被神父死死拽住了,神父笑笑地看他,笑笑地看他的相機。于戎也笑,把相機舉高了些,笑笑地指指身後,人還沒都走光呢。神父一手抓着他的衣服,繼續笑。于戎看相機。

那不太穩定的錄像畫面裏,大房太太和二房太太看了眼林望月,神色如常,依舊是悲痛,傷心欲絕,泫然欲泣的樣子。三小姐從鏡頭裏消失了。

林望月在乳白的棺木前站得筆直,女人們朝他回禮,鞠躬。

這麽站了會兒,林望月抽出口袋裏的白玫瑰,彎下腰,手伸進了棺材裏,好長時間,他才把空了的手拿出來,放進口袋。然後,他轉過身,還是以昂首挺胸的姿态,一步一步往祭壇下走。神父走到了一旁,于戎想了想,往祭壇上去,行禮,鞠躬,獻花。

他看到一朵白玫瑰橫在濮老先生的的尾指上,他壯着膽子挪開了那朵玫瑰。

這個蒼白的,紋絲不動的死者的尾指被折斷了,歪向一邊。于戎趕緊抓了棺木裏另外一些花堆在他手上,趕緊跟上林望月,往外走。

會堂的大門已經關上了,三小姐在門後看着他們,越看越緊,越盯越兇。會堂裏已經不見普通市民的蹤影了。

林望月走到三小姐跟前,她一把拉住了他。

林望月輕笑了聲:“雖然沒外人了,不過這麽多親朋好友面前,不要丢了面子。”

三小姐聞言,一看祭壇的方向,嫌惡地甩開了他的手。

林望月推開門,走出了會堂。會堂外聚了不少人,門開的一瞬間,全都探頭探腦往裏看,門很快關上,一個舉着擴音喇叭的女人說着:“不好意思大家,今天的公衆追悼到此結束了,謝謝大家,請跟着我們的工作人員往這邊走。”

于戎和林望月混進人群,離開了救濟堂。

于戎發現,林望月的右手無名指上多了枚翠色的戒指。

忘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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