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上)

按理說,夏天已經過去了,但大阪的蟬還在聒噪,天氣悶熱。時值上午,從柴原站出來,跟着導航地圖走了陣,于戎就出了一身的汗,望見大阪大學的正門口時,于戎吃不消了,脫了外套脫,塞進背包。他看一看林望月,他穿短袖,黑色短袖,阿篷給的那件,懷抱三腳架,鼻頭上,額骨頭上全沒汗,走得很輕松。正門後的主幹道兩邊遍植銀杏,這個季節,銀杏葉片長得疏疏落落,淺綠如蔥。

學校面向公衆開放,除了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另有一些老人在空地上鍛煉身體,偶有兩只貓經過,全都很安靜。

沿着這條主路走了歇,林望月問于戎:“你最喜歡的日本動畫片是什麽?”

“《星際牛仔》吧。”

“喜歡它什麽?”

“蠻浪漫的。”于戎問林望月,“那你呢?你看動畫片的吧?”

“《名偵探柯南》。”

于戎大跌眼鏡:“柯南?”

林望月看着他,好笑地發問:“幹嗎?不然我應該喜歡什麽?宮崎駿還是細田守?還是今敏,還是原惠一?”

于戎舔舔嘴唇皮:“湯淺政明吧……”他又問他,“那你喜歡它什麽?”

林望月把耳邊的頭發束到耳後去,說:“因為裏面的一切死亡都能找到始作俑者。”

“那你也喜歡看推理小說?”

林望月搖頭:“我只是喜歡知道兇手是誰。”

“不關心動機?”

“我又不是檢方,又不是辯護律師,也不是陪審團啊。”林望月豎起右手食指,“再說了,殺人的人的動機不都只有一個嗎,無非是為了滿足自己。”

他補充說明:“因為嫉妒殺人,因為報複殺人,出于自我保護的錯手殺了人也好,都是滿足私欲,難道不是嗎?”

于戎想了一段辰光,說:“在戰場上就不适用了吧。”他道,“士兵之間的互相攻擊,幾乎是沒有任何自主性的。”

林望月小幅度地點頭,并說:“可能有朝一日,戰争機器人會取代所有士兵。“他又說,“所以,沖鋒陷陣的人要麽非常熱愛自己的國家,要麽催眠自己非常熱愛自己的國家,要麽信仰一個什麽東西,比如神,或者一個信念。”

他笑了笑:“人太脆弱了。人也真的很厲害,能造船,造車,造飛機,也能造一個神,因為想要被寬恕,被愛。”

他往前面看:“又因為想要主宰,就開始造機器人。”他捅了捅于戎,“你之前說的那個用自己的女兒做模具做機器人,還很熱衷打玻尿酸的教授不在啊?”

于戎皺眉:“教授去歐洲了。本來我沒想這麽趕過來的,不過也沒事……”他關照林望月,“研究所裏有一個會講中文的研究員的,你等等講話不要這麽不客氣啊。”

林望月繼續捅他,活動眉毛,比着眼色說:“現在你知道自己完全,徹底地沒戲了,我是不是變得特別面目可憎啊?”

于戎一擡眼睛,看到圖書館大樓了,問了聲:“要吃點東西嗎?”

林望月低聲笑,于戎接着說:“晚上我訂了一家壽司店,我來大阪的話都會去那裏吃,那裏的金槍魚蠻不錯的。”

林望月還是笑,看着于戎笑,笑得夠壞。于戎投降了,只好回答他:“我沒有。”

林望月裝傻,特為問:“沒有什麽?”

“我沒有覺得你特別面目可憎。”于戎清喉嚨,“只是你一路好像都沒怎麽吃東西。”

“吃得太多,思考太少,人會早衰。”

“吃得太少,思考太多,大腦可能會供血不足。”于戎說。

林望月詫異地回:“你竟然要求一個時裝從業者既擁有纖細的身材還擁有一顆活力十足的大腦?”

于戎無奈,瞥見路旁的基礎工業部大樓,指了指那個方向,斜穿過一排自行車。

“就是這裏了。”他說。

研究室那個會說中文的研究員笑玲和他約好十點半在大樓門口碰頭,他們早到了五分鐘。林望月和于戎幹站了歇,五分鐘後,十點半,一分不差,一個皮膚白皙,披着頭栗色長發的高個女孩兒從樓裏出來了。看到于戎,女孩兒笑着揮了揮手,她帶于戎和林望月進了大大樓。

“這是我這次帶來的攝像師。”于戎介紹林望月。

“于導終于不是單打獨鬥了啊。”笑玲說,微笑地和林望月握手,接着便走到了前頭帶路,和于戎道:“今天呢正好還有一位志願者,您先填資料吧,可能要等一等。”

于戎聽了就問:“那方便和那位志願者接觸一下嗎?還是志願者之間不能見面的?”

“倒沒有這樣的規定,不過出于隐私考慮,我可以幫你問問。”笑玲說。

到了研究室,引他們到了會客的沙發組合椅前,于戎和林望月并排坐下,笑玲去泡茶。研究室裏另有兩個男研究員,都盯着電腦,臉上沒有表情,快速地打着字,見到有人進來,動動下巴點頭致意,目光便又回到了電腦屏幕上。

他們身後的牆上懸挂着好些仿生人臉,有微笑的年輕女孩兒的臉,也有哭泣的年輕女孩兒的臉。

笑玲送來兩杯熱茶和一份需要于戎填寫的個人信息更新材料。于戎拿出手機拍了張照,林望月拿出相機,對着茶幾,于戎和他換了個位置,他從相機裏看畫面,光線适宜。林望月提筆,筆尖戳在紙上,問他:“角度可以吧。”

于戎點了點頭,他和林望月換了回去,他填資料,林望月拍攝。笑玲也去了電腦前打字,她也變得面無表情。

需要填寫和回答的問題非常多,涉及許多細節,半天了,于戎才填了半張紙,林望月湊過來看,小聲念道:“體重,近視度數,冰箱中食物儲存情況……”

”你找家政啊?”他問。

于戎指指相機,正錄影呢。林望月吐了吐舌頭,閉嘴了。

有一個問題:就職是否有變化,有的話,變動為什麽。

于戎一瞅林望月,林望月捧着臉看他,拍他。

于戎硬着頭皮填:已辭職。變動為自由……

他劃掉了“自由”這兩個字,改成,變動為無業。

于戎繼續打勾,繼續填空。什麽家裏最近換沒換床單啦,房租有沒有漲啦,如果是自己購入的房子,房價是跌是漲啦,這份個人信息更新材料事無巨細,俨然一份單身男青年生活現狀調查表。

好不容易,于戎填完了,他拿去給笑玲。笑玲粗略掃了眼,點着頭小聲說:“體重好像變化了些哦。”

她接着問:“目前還是單身嗎?”

她看了眼林望月,于戎跟着看,林望月正撐着下巴,露出懶洋洋的笑容,懶洋洋地和他們動手指,打招呼。

于戎點了點頭:“還是單身。”

笑玲拿起筆,在這行後面寫了幾個日文,又問:“那有心儀的對象嗎?”

“這個……”于戎琢磨着,思索着,笑玲擡頭看他,他說,“我不知道,我現在有些迷惑……”

“迷惑?”

“愛情這回事。”

“啊,這樣。”笑玲拿着圓珠筆敲了敲下巴,說,“那就紀錄為,為愛情感到困惑的階段吧。”

這時,研究室外進來了一個戴着頂呢制扁鴨舌帽,穿格紋西裝,圓點襯衣的瘦削老人。研究員們看到他,都站起來致意,老人和大家揮了揮手,笑容可掬,欠身說了句什麽,似乎是道別的話,他要走。笑玲急忙上前去,拉住老人說了幾句,邊說邊往于戎這裏看。

于戎走回了沙發邊,和林望月說:“可能就是之前提到的另外那個志願者。”

林望月舉着相機拍研究室的天花板,他問于戎:“你怎麽找到這裏來當志願者的?”

于戎說:“我找我媽,找着找着就找到這裏來了。”

林望月噗嗤一笑,鏡頭對準于戎:“剛才填的那個什麽更新材料,你有沒有把自己最近幽默感漸漲這件事填進去?”

“我把自己自己最近為愛迷惑填進去了。”

林望月隔着相機對他笑,對他說:“會迷惑是好事啊,說明你有在思考,想也不想,找個人撲上去就愛個死去活來那是自殺式襲擊。”

“那你又推崇什麽都不懂時,想也不想就愛上的初戀?”

“這就是我的矛盾。”林望月笑得彎起了眼睛。于戎翻了翻眼皮,還要說什麽,笑玲過來了,附在于戎耳邊,對他道:“齋藤老師說沒有問題,他很高興和你聊聊,可以用英文溝通。”

“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于戎喜上眉梢。

笑玲笑着說:“那三位可以先移步去隔壁的實驗室,我們這裏要錄入一下您之前填好的資料,調試一下系統,完成之後我會過來通知您。”

她帶他們去了隔壁的實驗室。

實驗室裏只有一臺機器人,它的腦袋是人的腦袋,既不像女人,也不像男人,光頭,只有半個身子,沒有手,身軀完全是個金屬框架,在那金屬框架後面密密麻麻纏繞地全是各種顏色的電線。

機器人面前放着兩張高腳凳,身後有個衣架,衣架上挂着幾件女人的外套,男人的襯衣,甚至還有一件鬥篷。衣架後豎着兩盞高大的聚光燈,燈是開着的,兩道光打在機器人身上,它的腦殼發亮。

室內的環境非常适合拍攝。

林望月在暗處架三腳架,于戎和齋藤老先生握手寒暄,齋藤老先生遞來一張名片,于戎不好意思了,連聲說抱歉。齋藤大度地表示:“沒有關系,名片這種東西本來就沒有什麽意義,只是浪費地球資源罷了。”

于戎一看,齋藤隼,專欄作家。

他更尴尬了,不好意思坐,杵在原地,齋藤解開外套紐扣,坐下了,自顧自開口說話:“我年輕的時候啊,在紐約待過一陣子。”

他倒一下就敞開來聊了。

于戎看看林望月,林望月和他比ok的手勢,于戎便問:“是留學嗎?”

“不,是為了追求愛情,哈哈哈哈。”齋藤朗聲笑,“我喜歡胸部豐滿的美國女人!不過可別把我當成什麽登徒子,我是在戰後出生的,所以我喜歡豐滿的東西,你明白嗎?”

他在胸前上下搖晃雙手,還說:“到了高中我就受不了啦,我可受夠了瘦成柴火一樣的女孩兒啦,我就偷偷跑去濑戶內海邊,摸上一艘大船,那時候真是傻得可怕啊,以為所有船都能開去美國,沒想到那是一艘開去巴西的漁船,好啊,一船的巴西人以為我是中國人,打發我去廚房幹活,廚房裏的中國人知道我是日本人,對我恨之入骨哇,還有些什麽韓國人,越南人,總之大家都是互相讨厭,互相鬥争,船艙空間有限啊,航行時間又長,人沒別的事情可幹時不就只能幹別人嗎?“

說到這兒,齋藤擺了下手,問于戎:“你會給我消音嗎?就像電視臺裏那樣,哔的一聲。”

于戎說:“這倒不會……”

“可能因為我那時候還小,唉,其實也不小啦,都十八啦,只是營養不良,像十三四歲,大家恨了我一會兒也就不恨了,我在船上可學了不少東西,打繩結,抓老鼠,烤老鼠肉,還有啊,我到現在還記得,”齋藤停下,好一歇,蹦出兩個字:“做啥。”

“是上海話。”于戎說。

“是的,是的,上海話,去年的時候我去了一趟上海,中國現在是很不一樣啦。”

“您為什麽會想來這裏做這個實驗項目的志願者呢?”

“我是個作家,我寫很多故事,塑造很多人物,我試圖理解他們,我試圖理解我自己。”齋藤指着那個半身機器人,“這家夥就是另外一個我啊。”

他笑了,露出一口保養得不賴的白牙齒:“有時候我想不明白什麽時的時候我就來咨詢他,我說,齋藤啊,昨天晚上你九點就回家了,怎麽看到涼子在家裏給孫子織毛衣,你就突然和她大吵了一架呢?”

“這件事我想不明白嘛,就讓他以我的立場來幫我想想。”

于戎樂了:“這倒是個好辦法。”

“哎呀,人有的時候是想不明白自己的嘛,”齋藤脫下了帽子,抓抓頭發,又重新戴好帽子,整整帽檐,雙手搭在膝蓋上,道來,“他什麽都想得明明白白的,他告訴我,那一定是因為我在吃孫子的醋!涼子最近一門心思都放在了孫子身上啊!但是我又不能抱怨……哈哈!”

齋藤又說:“要是有追星的孩子們過來這兒那他們該開心極了,他們就能擁有完全屬于自己想象的一個偶像啦。”

林望月插嘴說:“那如果把全世界所有有關死亡的資料錄入進這個機器裏,會造出一個死神嗎?”

齋藤搖頭,神情有些嚴肅了:“可能會造出一個精神分裂的人。”接着,那孩子似的頑皮笑容重新回到了他的臉上:“可能和把所有與耶稣有關的知識錄入進去得出的結果是一樣的!”

他摸着下巴,人還是笑笑的:“死亡啊和生命一樣,都是不可捉摸的啊。我們最多能理解,卻不能不害怕,我現在想起我的兒子出生時,想起我在那艘巴西漁船上的第一晚,那種感覺是一樣的。是恐懼啊。”

笑玲來敲門了,于戎的資料更新完成了。齋藤聞言,自行退了出去,離開之前,他和于戎再次握手,于戎和他約定,剪輯完成之後,會把視頻先發去給他過目。

齋藤走後,笑玲在機器人後面擺弄電腦,說了句:“是個很開朗的老人家呢。”

“是的,沒想到會有人想面對另外一個自己,其實這才是這項實驗的目的吧,研究機器人也是人的一項自我研究,人在人眼裏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于戎說。

沒人接話。笑玲為機器人披上一件粉色的羊毛衫,示意于戎可以去機器人面前坐下了,說道:“一開始他是帶着自己的兒子的資料來的,齋藤先生的兒子去年因為車禍過世了。”

笑玲微笑,說:“那我們開始吧。”

實驗室裏也會錄像,于戎坐在了那機器人面前,林望月的鏡頭從側面拍過來,實驗室的攝像機迎着他拍。

那仿真機器人的頭部先動了下,她那一雙裝着兩顆感應攝像頭的眼睛對着于戎。

”說點什麽吧,還是講中文就可以了。“笑玲小聲提醒。

于戎想不出來,他搓着膝蓋,半晌,開了口:“好久……沒見了……”

他的聲音微弱。那機器人一下就有反應了,她回複他:“昨天晚上又加班到很晚吧?”

那是母親的聲音。

那是母親問話的語氣。

那是母親在紐約和他同住時最常和他說的一句話。

他總是逃避和她同桌吃飯,逃避和她相處,逃避她的光環、她身上的流言蜚語。

于戎不響。機器人又說:“如果太辛苦的話,或許可以換個環境,辭職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于戎看着那個機器人,他的腳着地了。機器人活動腦袋,胸腔裏發出機械驅動的嘶嘶響聲。

她問他:“已經要走了嗎?不吃點粥嗎?還是帶個香蕉,路上吃吧。”

“晚上回來吃飯嗎?”

于戎站了起來。他走近那不完全像人,完全是一個機器的金屬框架。他不想說話,他只想擁抱它。但張開手臂之後,他卻發現,機器人被聚光燈照得很燙,它的造型更讓擁抱無從展開。他換了好幾個姿勢都沒辦法。

他沒辦法好好地擁抱她。

忘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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