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中)
晚上吃飯的地方在堺市,店裏每天只供應兩輪晚餐,于戎預定的是五點半的第一輪次,他熟門熟路地帶着林望月早早過去,壽司店的木門關着,兩人站在街角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于戎盤算着日後的行程:“還是在上海待幾天吧,休息一下,去安布裏姆島要先飛到悉尼,從那裏轉機去瓦努阿圖的CraigCove,再轉去PortVila,我在PortVila找了一家旅行社,負責人蠻熱心的。”他詢問林望月:“會不會太幹趕了?”
林望月回:“不回蘇州了?”
于戎撇嘴:“不回啊,回去蘇州幹嗎?”
林望月笑了聲,于戎低下頭,腳在地上趿趿,說:“我打算把蘇州的房子賣了。”
“你這個電影後期需要用這麽多錢?”
于戎說:“反正以後也不會回去了。”停了停,他又說,“也省得老于每個月還要幫我去打掃,通風。”
說到老于,他的喉嚨幹澀,想抽煙,左右看看,街上沒有人,等了歇,連車也沒有一輛,于戎點了根煙。林望月也吃,兩人湊在一起吃。于戎說:“我第一次來,訂的也是五點半,我怕遲到,還怕找不到路,日本的小巷彎彎繞繞的,結果那天四點半就到了,就一直等着,也沒有別的人過來,到了五點二十,門口還是只有我一個人,我還以為那天不開張,差點去敲門,想想又有點不好意思,後來到了五點半,門開了,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車,哪裏冒出來的人,大家都往店裏去。”
林望月冷冷說:“怪不得日本人生育率這麽低。”
“這和生育率有什麽關系?”
林望月掰着手指數着,說着:“公車,地鐵,火車都有個準确的發車時間,不到點,車子不會來,吃飯的地方,不到點,還吃不上飯,人都是慣性動物,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潛移默化地難免形成一種觀念,到了某一個時間點,任何事,任何人就都能等到,自然而然地就會發生。”
于戎說:“你的歪理一套一套的……”
林望月不睬他,接下去說:“可是找對象,結婚,生兒育女不是這樣的,就算等,等到三十,等到四十,不會出現的人依舊不會出現。他們等習慣了,多晚也等。”
于戎聽着,揮開些煙霧,搖搖頭,望着壽司店,說:“不知道為什麽,這陣子總感覺像在做夢。”
林望月說:“那可能真的是在做夢。”他挪揄說,“反正我是你的夢中情人啊。”
于戎翻翻眼皮,嗤了聲,那聲音像笑聲。林望月也這麽笑了一聲。于戎吃完一根煙了,拍拍衣服,他想到、說到:“去了好多地方,其實仔細想想也沒幾天。”
林望月說:“七天?”
“壩美……三天?”
“三天吧……”林望月歪着腦袋,“曼谷也三天?”
“中間回了趟上海,兩天吧。”
“嗯。”
“澳門兩天。”
“日本……”
“我訂了後天飛上海的機票。”
“哦,那也是三天。”
于戎說:“那現在是多少天了?”
林望月聳肩膀,于戎自己重新過了一遍:“十一天了。”
林望月望天,天色黯下來了,看不到太陽了,只能看到窄街的一頭--日落的地方暈染出一片橙黃,而東面,那街的另一端,鋪滿了旖旎的紫粉色。兩種色調升上去,升上去,升到電線杆的高度,撕扯着所剩不多的藍色。
電線上停着一只烏鴉。
林望月仰着頭說:“出一本旅游攻略算了,《十四天環游亞洲四地》,你有門路嗎?”
于戎笑了,道:“副标題就寫,這些必吃美食你都吃過了嗎,字體用黑體,明黃色,加明黃色問號和感嘆號。”
“那封面用什麽?”林望月的煙也吃完了,低下頭問于戎。
于戎叮囑他:“今天吃飯一定要記得拍照,不然這本旅游書就沒有封面了。”
林望月樂了,一瞅于戎,拿出手機看了看:“五點二十五了!”
他們又拍了拍衣服上的煙味,互相聞了聞,到了五點半,果真又不是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汽車,哪兒冒出來的食客,從四面八方開進停車場,走向壽司店。
木門開了,門裏,一條短短的石子小徑的盡頭,一盞罩着白色燈罩的紙燈亮了。隐匿在居民區的清靜的壽司迎來了今晚的第一批客人。
八張座位一下就全坐滿了。于戎落座後特意把手機拿了出來,放在桌上。女招待過來點酒水,于戎要了杯十四代,林望月點冰烏龍茶和一杯夢雀。
于戎去洗手,出來時,林望月和他說:“剛才老于打電話給你。”
于戎一看,他錯過了兩個老于的電話。他看着手機,想到了:“哦,今天是中秋。”
他走出去回電話,這次輪到老于不接了。于戎打了一個也就沒打算再打了,他點開了微信。他長久沒看微信了,停在載入畫面好一歇,進了聯絡人界面,放眼望去都是紅點,豪哥啦,馨雲啦,關老師啦,甚至曲笙歌都來找他私聊。于戎全沒看,全不管,翻到明明姐的號,打了一段:明明姐,我沒接到我爸的電話,有什麽事嗎?
他點發送,信息卻怎麽也發不出去。于戎盯着手機看了會兒,不發了,不弄了,關了機。
他風風火火地回到店裏,氣鼓鼓地坐下,他的酒上來了,他一口氣喝了半杯,放下酒杯,忍不住和林望月抱怨:“我被我爸現在的老婆拉黑了。”
林望月喝茶,用濕毛巾擦手:“你繼母把你拉黑了?”
于戎不滿,不悅:“能不能別用繼母這個稱呼。”
“她不是嗎?”
于戎咬住嘴唇,不看林望月,抱着胳膊瞪着壽司吧臺。大将同他笑笑,點頭致意,于戎也只好微笑,他偏過頭,誰也不看了,就看筷子,看土色的碟子裏的魚花紋。他說:“随便她。”他又說,“她憑什麽拉黑我?”
林望月道:“那你問她啊,問我我怎麽知道?”
“你不是很懂女人嗎?”于戎惡狠狠地說。
林望月辯道:“我連她人都沒見過!”他撩開自己的劉海,湊到于戎近前:“你看我這裏開天眼了嗎?”
于戎不響了,喝酒,第一道餐前菜上了,是一小杯熱蚬湯。他一口喝完,繼續喝酒,繼續地不聲不響。
林望月來逗他:“怎麽不拍照啊?旅游攻略還出不出了?”
于戎把手機塞進了褲兜,生硬地反問他:“你怎麽不拍?”
林望月說:“我的手機內存滿了,裏面都是美好回憶,我舍不得删,也舍不得上傳到天上去給雲看。“
于戎有些想笑,硬繃住,他們不拍,有的是人拍,于戎鄰座的年輕日本女孩兒卡擦卡擦地照相,他們接連吃了幾道前菜,什麽鹽烤白魚啦,湯豆腐啦,魚子啦,海膽醬啦,還吃了鲷魚片,鮟鱇魚的白子。于戎喝了一杯又一杯,到第一枚帶子壽司上桌,他已經喝得忘形,滿嘴胡言亂語了。
“你知道嗎?他們離婚,他一分錢都沒給過我媽,我那時候還在國內上學,我們每個禮拜天見一見,每次都是吃火鍋,每次都是。”
“他在明明姐之前還有好幾個女人……沒離婚的時候,他就有女人……”
“我的事情他管過多少?他連我讀的是什麽專業都說不連牽,大話倒很會講嘛,學費都是他出的,他出個屁!”
“林望月,你知道嗎?我最後悔的是什麽……”于戎擦了把臉,一口吞下一只生滾現剝現捏的九節蝦壽司,嚼了半天,咽下了,繼續說,“我媽是9月13號走的,我就打電話,就在紐約所有醫院打聽13號出生的小孩兒,我想去看一看他們,我就想看一看……”
他打了個酒嗝,他眼前的林望月開始搖晃,開始似笑非笑,皮膚更光亮,眼神更淡漠,于戎曉得自己喝多了,但他還要喝,還要說,他頭先說到哪兒了?說到後悔的事。他便繼續。
“我後悔的是把我媽的骨灰帶回了蘇州,什麽入土為安,我後悔!我就應該把她放在家裏,弄一個佛龛!就像日本電影裏演的那樣,每天出門前我敲一敲……”于戎轉去和邊上用日文念叨着“好吃,好吃”的女孩兒說話,他在自己和林望月之間來回指,說英文:“我們是從紐約過來的,确實很好吃。”
女孩兒笑着點了點頭。于戎雖然頭有些暈,但說話的聲音不大,在他自己聽來,口吻也是很溫和的。他只是喝得上頭,還沒醉。
“每次來大阪我都會來這裏。”說着,他朝捏壽司的大将用力點了點頭。
他轉回去,看着林望月:“你的那個他到底是什麽樣的一個人?我要看看,你愛的人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他有instatgram嗎?我關注他,我現在就關注他!”
言罷,他挖出手機,亂摁一氣,屏幕上一片漆黑,于戎笑了,刮刮鼻子,先開了機,等屏幕亮了,他一頭說話一頭搜索:“你知道嗎,人在昏迷的時候,這個指紋鎖是解不開的,它是感應不到的。”
他輸入:林望月,空格,合夥人。
他直接點搜出來的照片看。看了幾張,于戎放下了手機,趴在桌上,悄聲道:“算命的說,我媽能活過八十歲,活到九十歲。”
他吃鮑魚壽司,罵道:“全是放屁。”
他從放在地上的背包裏摸出一個信封,抽出裏面的幾張信紙,嘩啦啦翻開,說:“蘇州下塘街胡秉順師傅給她算的啊,你聽聽都是什麽屁話,”他随便看到一行,随便地念了出來,“命中占祿買田造屋,亦主本有食國祿之兆,惜逢空亡,未能如願,另亦主勞碌奔波,為他人做嫁衣裳之兆。”
于戎說:“全是……”
他哽住,再默默讀了一遍,不響了。清淡的白身魚肉上完了,一枚赤貝切片壽司作為下面菜色的分界。于戎垂着眼睛,嚼了好一歇,才說話:“林望月,你知道嗎,我經常想死。你說人活着有什麽意思?每天都過着重複的,相似的生活,去到哪裏都是一樣的,無非是吃早飯,吃早飯的時候想午飯,午飯的時候思考晚飯,睡覺的時候想早飯,其餘時間不是在路上,就是在等待,等什麽我也不知道,等機會嗎?機會來了我能把握住嗎?我有這個能力嗎?我過的還不夠反映社會現實嗎?我一點都不關心社會現實,我覺得窮人很可憐,沒學上的孩子很慘,我覺得一些制度需要改變,人人都應該是平等的,真正的自由永遠不會來臨,但是我不想拍這些,講這些人的還不夠多嗎?難道世界上別的地方就好到哪裏去了嗎?難道就不能講一講一些美的,永恒的,會一直一直感動人的東西嗎?比如愛情,比如……”他倒苦水,吞口水,視線模糊一片,“比如一輛火車穿過楓樹林,秋天,楓葉血紅,金黃,火車上坐着一個老人,他提着一只用得很舊,很久,表面起了很多毛球的環保袋,他小心翼翼地從衣服內襯口袋裏摸出一只皮盒子,他打開皮盒子,盒子裏面是一只智能手機,他用一塊手帕擦手機屏幕,很小心地用。窗外面是鏡子一樣的湖。
“我下車了。我祝他幸福。”
于戎垂下了頭,說:“我語無倫次了。”
林望月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你借着喝多了就颠三倒四說話。”
隆隆地響。
于戎笑了,一擡頭,仔細聽了聽,壽司大将正和坐在他邊上的年輕女孩兒介紹他,日式英文裏夾雜着豪爽的關西話,說什麽紐約,什麽映畫監督之類的,女孩兒應着聲,她邊上的中年男人也應聲,點着頭,他們笑笑地朝于戎看過來。
于戎笑着和他們說英文:“也沒什麽,好萊塢就是公關游戲嘛!”他的雙手糾纏在一起比劃,“是游戲!不是電影。”
他重新坐好,又要酒,大将用半吊子英文和他說,店裏的最後一瓶十四代被他喝完啦。
于戎開始喝茶,吃一枚剛捏好的中腹金槍魚壽司。
那種做夢一樣的感覺又回來了。
他踏不到實處,找不到出口,別人上菜給他,他就吃,別人和他說話,他就笑,就回應。他感覺自己輕得能飄起來,他想抓住自己,一把抓住的卻是林望月。但是林望月他是抓不住的,他明白了,但是,他舍不得松開他。
于戎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結的賬,怎麽回的酒店,一路昏昏沉沉,渾渾噩噩,林望月像在他身邊,可又沒有太大的存在感。他拿出手機點了點,打開的網頁還停留在搜索“林望月,合夥人”後留下的頁面上。
林望月的合夥人叫黎霄,今年四十了,相貌堂堂,無論在哪個媒體的鏡頭下都是一副成熟穩重的派頭,他不太笑,可看上去卻不會顯得過于刻板,嚴肅,或許因為他有一雙溫柔的黑眼睛。他有私人的instatgram,帳號叫“themoon”。
于戎丢開手機,躺下了,一歇,又糊裏糊塗地坐了起來。林望月在浴室洗澡,他洗完出來,遞了張紙巾給于戎。于戎揩嘴巴,林望月指指眼睛。于戎揩眼睛。揩眼淚。
他閉上眼睛,他想象一棵樹。
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