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下)
接下來的兩天,于戎全情投入拍攝,去大阪幾個知名景點拍了不少視頻,每天都是大清老早出門,夜幕低垂回程。一日三餐也随意了,不做特意安排,逮着什麽吃什麽,回旋壽司啦,親子飯啦,韓國烤肉,印度咖喱,填得飽肚子就行。至于那些視頻,拍回來了,他也不去整理,反而把小半年前在美國采集的素材翻了出來,沒日沒夜地看,重新編排,重新剪輯。林望月的作息規律,早上總是他先起床,于戎聽到聲音才慢吞吞地睜開眼睛,回到酒店,林望月立馬就淴浴睡覺。他們還是會聊天,只是話題集中在了攝像上,于戎想怎麽安排畫面,林望月盡量滿足,要是滿足不了,兩人就商量着找一個折中的辦法,這兩天下來,他們磨合出了點工作夥伴的意思,于戎幾乎聽不到林望月刻薄他的話語了,他變得安靜,眼神發沉,顯得專注,專業,甚至透出一股內斂的氣質。
他們就以這樣的狀态回到了上海。
這次,于戎不住半島了,改住郊區的格林豪泰,這回國的第一天晚上,他睡下沒多久就被人推醒了。于戎揉開眼睛一看,是林望月。淩晨一點三十,他把房間裏的燈全開了,穿戴整齊,頭頂黑色絨線帽,手戴一副同樣是黑色的絨線手套,肩上挎着個運動包,看到于戎醒了,把包扔上他的床,舒出一大口氣,沖于戎擺腦袋,往門口示意:“走!”
“走……走?”于戎傻着,一頭霧水,“走去哪裏?”
“去偷骨灰啊。”林望月說,眉毛一豎,頗為失望地搖頭嘆氣了番,接着,拉開運動包的拉鏈,扔出來一只帽子,一副手套:“快啊!”
“快……快??”于戎撐起身子,小聲問,“我們現在去澳門啊?”
林望月抓起帽子往他腦袋上一套,沒好氣地說:“去蘇州!“
于戎以為自己聽岔了:“去哪裏?”
林望月不耐煩地催他:“你磨磨蹭蹭什麽呢,快啊,車在樓下等着了。”他拽着于戎的胳膊把他提起來,念叨着,“我問你,你媽埋在哪個墓園啊?”
于戎還沒反應過來,打着磕絆問:“偷,偷什麽骨灰?”
林望月飛過來兩個白眼球,一屁股在他旁邊的床上坐下了,一字一頓解釋:“你不是後悔嗎?那就去偷回來啊!我工具都給你找來了。”
他看那運動包,于戎也看,好家夥,榔頭,錐子,鐵鍬,還有把工兵鏟和一大盒鞋套。好一包打家劫舍的工具。
于戎坐了起來,穿鞋,穿衣服,可依舊是糊裏糊塗地。林望月這時說:“你要說拿奧斯卡,我真幫不了你,短期內我看也是實現不了的,你說後悔骨灰的事,那就拿回來啊。”
“你剛才不還說是偷嗎?”于戎看看那雙手套,戴上了。
林望月把運動包又挎到肩上,關了燈,和于戎往外走,數落道:“那是你媽的骨灰!我拿是偷,你拿就是拿。”
他拉着于戎上了輛停在賓館邊上暗巷裏的黑車。
那車不光車身是黑的,司機也不是正規的,一頭開夜車一頭聊微信,半道還看起了抖音精選。
于戎仍犯困,頭腦發昏,上了車就打磕沖,睡得踏踏實實,後來他被林望月喊醒時,車子已經開進蘇州了。林望月問他:”到底在哪兒啊?你知道嗎?“
司機也問:“小夥子,你們到底要去哪裏啊?”
于戎打着哈欠說:“先往新區方向開吧。”
“你說個地址嘛。”司機道。
于戎拍拍臉頰:“香山公墓。“
司機一個急煞車,車子停在了高架下,他回頭看于戎,也看林望月。于戎陪笑,林望月眨着大眼睛,無辜地說:“我們姑媽忌日,我們連夜過來給她準備,姑媽小時候對我們很好的。”
司機沒響,重新發動引擎。他轉去看快手直播了,一個皮膚雪白,頭發金黃的女主播對着鏡頭熱鬧地唱《恭喜發財》。
于戎這才恢複了些神智,問林望月:“真去啊?”
“這還有假的?”林望月滿臉的不可思議,“你這人怎麽回事啊?逃避可恥你知道嗎?人生得意須盡歡你知道嗎?”
“我偷……”于戎一瞥司機,吞下了那個“偷”字,壓低了聲音,“我弄我媽的墳我得意個什麽啊?!”
“人生苦短,你想幹什麽就去幹啊!“
于戎洩了氣,好笑地說:“那我還想當美國總統呢!”
“有夢想誰都了不起,你去競選啊,說不定真成了。”林望月振振有詞。
于戎不和他說話了,說不到一塊兒去,況且他們離公墓越來越近,況且他确實後悔當時把母親的骨灰帶回了蘇州。
司機的導航提示“香山公墓到了”,林望月推推于戎,于戎問司機:“微信轉賬行嗎?”
林望月一把抓住他,猛劃翎子。于戎懂了,他們這屬于違法犯罪的勾當,切不能留下太多痕跡。他摸了一把鈔票出來付了車費。
下了車,穿好鞋套,摸進公墓大門,林望月問于戎:“怎麽走啊?”
于戎走去了前面帶路,但是天黑,他也不太認得出該怎麽走,一頭用手機照明,到處照,一頭做賊似的彎着腰一條條道地找。他記得母親的墓離進門的小山坡不太遠,面朝湖。
找了好久,漸漸聽到些水浪聲了,于戎加快了步伐,指着前面說:“應該就是這裏了。”
他沒記錯。又多走了十來步,他手裏的白色光束照到了“黃秀麗”三個字。
“這兒!”于戎說。
于戎記得,母親的骨灰盒裹了塊紅布存放在墓碑前的小石盒裏,那石盒周圍封了一圈水泥,只要敲開這圈水泥,一切就都好辦了。他和林望月輪流上手,先是林望月拿鑿子鑿,于戎照明,林望月幹累了,就換于戎,兩人忙得滿頭大汗,話都顧不上說一句,總算是在封得嚴嚴實實的石盒上鑿開了一道小縫,于戎一喜,幹得更賣力了,借着水浪的掩護,乒乒乓乓一口氣都不肯歇。那裂縫漸漸變長,邊粗,形成了一個缺口時,林望月蹲在了地上,拿了把榔頭對着那灰石盒表面就是一下。粉塵飛揚,于戎拿過榔頭,沿着裂縫敲敲打打。
這麽忙活到了天發了青了,于戎耗不下去了,一榔頭下去,灰石表面應聲碎裂,林望月趕緊扒拉開那些碎石頭,從裏面抱出個紅色的物件,遞給于戎,于戎吹吹那紅布上的灰,裹住了,抱緊了,林望月收拾了作案工具,兩人頭也不回地跑了。
跑了好遠,出了公墓,下了山,看到個公車站,一輛69路進站,他們想也沒想就竄上了車。
天徹底亮了。雲層厚重,天邊壓着一條發藍的地平線。
“我們去哪兒啊?”林望月喘着粗氣問。
“69路去哪兒啊?”于戎也問,氣喘籲籲。
兩人對視了眼,互相看着,鬼使神差地,于戎突然和林望月靠得很近很近了,林望月往後一縮,換了個座位,和于戎隔着一條過道坐了。他們又互相看了看,于戎一吸鼻子,一摸鼻梁,先笑了,林望月跟着哈哈大笑。
車上除了司機就只有他們兩個人。司機回頭看看他們,于戎一時激動,擡起雙手,伸得很高,大聲歡呼:“嗚呼!”
林望月也歡呼。
“咿哈!!”
他聽上去像個西部牛仔。陽光落在他臉上,他興致高昂,神采奕奕,倘若給他一匹馬,他一定能馳騁到天邊去。
可他們還是不知道眼下他們要去哪裏,也是巧了,69路的終點站是火車站。到了火車站,他們買了兩張最早班次的站票回了上海。
下午,墓園管理處的電話就來了。于戎接起來喂了聲,聽到對方自報家門,立馬假裝信號不好,挂了電話,緊跟着老于的電話就來了,于戎接起來,老于好聲好氣地問:“在哪裏呀?啊在國內?”
于戎說:“什麽事?”
“也沒什麽事情……你要是在國內麽,啊要回蘇州來看看。”
“有事說事吧,是奶奶身體不好還是怎麽了?”于戎站在窗戶邊幹巴巴地說着話,不遠處,坐在床上看電視的林望月正對他偷偷笑。
老于音量高了:“電話裏說不清楚的呀!”
于戎平靜地回:“有什麽事電話裏說不清楚的?”
他追問:“到底什麽事。”
林望月看他,沖他扮鬼臉。于戎笑出來,定定神,拿了遙控器換臺。
老于在電話那頭支支吾吾,半天才湊出來一句完整的話:“就是麽,你媽媽……香山管理處那邊打電話過來……”
“媽媽怎麽了?”于戎停在了中央九套,看亞馬遜雨林探秘。林望月搶過去,調去中央二套,看《致富經》。兩人你來我往地搶遙控,老于在于戎耳邊說:“骨灰弗曉得被啥人拿忒啧(拿掉了)。”
“啊?”于戎故作緊張,他搶到了遙控,快速換臺,按到中央六套,林望月的手又過來了,于戎躲着,說着:“怎麽會吶?你不要亂說……你喝酒了啊是?”
老于生氣了,厲聲回:“我吃啥葛老酒!幾點鐘麽我吃老酒!倷到底勒羅搭(哪裏)?倷幫(給)我以哉塞轉來(回來)!馬上訂機票!塞(就)飛上海!啥辰光到倷微信阿姨,倪(我們)過來接倷!“老于還說,“我讓阿姨發張照片被(給)倷看看看,微信傳被倷看!我瞎說哀個事體啥體,我啊有意思啊我??”
于戎想說什麽,沒說出來,挂了電話。
遙控器回到了林望月手裏,于戎坐在床上,手肘撐着膝蓋,彎着腰編輯短信。他發短信給明明姐,寫的是:明明姐,你微信把我拉黑了,我看不到照片的,你重新加我一下。
他馬上又編寫了第二條短信: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拉黑我。
可想了想,這第二條沒發出去。他捧着手機坐着,正發愣,林望月神不知鬼不覺地湊了過來,手臂一長,手指一碰他的屏幕,點了發送。于戎後悔不及,一陣頭痛,沒一歇,明明姐的電話就來了。
林望月吐吐舌頭,繼續看電視。于戎揉着太陽穴,站起來接電話。
“喂,明明姐啊。”
明明姐開門見山:“我是把你拉黑了。”
于戎點頭,應聲,剜了林望月一眼,作了個割開自己脖子,垂死過去的動作。
明明姐說:“你不知道為什麽嗎?”
于戎頭痛得更厲害了,坐回去,林望月見狀,關了電視,蕩開了,于戎一擡頭,拉住了他,示意他坐着,坐在他邊上。林望月看着他,沒有動。
于戎低下了頭,他還拉着林望月,他問:“啊是因為我那天吃飯先走了。”
“你想想你吃飯的時候怎麽和你爸爸說話的。”
于戎一氣,終于松開了林望月,磨磨牙齒,抓着頭發反擊道:“我說錯什麽了嗎?他在外面亂講話,到處和別人說是他資助我讀書,我的學費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那你就可以那麽和他講話了嗎?你那樣說,讓他去問你媽,那和叫他去死有什麽區別?”明明姐咄咄逼人,“你長這麽大,難道你爸爸就一點力都沒出過嗎?“
于戎胸口心火猛竄,也不客氣了,回道:“說句不好聽的,我十歲,老于就和我媽離婚了,他和舞舞在一起的時間可能比跟我相處過的時間都長了。我還沒出國的時候,我們每個星期見一次,吃一頓飯,待在一起有沒有兩個小時?他忙起來,甚至一兩個月都見不到,吃飯的時候他也沒有話,他到底關心過我什麽?不是流行說什麽父愛隐忍嗎,那好吧,那就算他隐忍,不愛用言語表現出來,那實際行動上呢?我們就說最能直接感受到的,最俗的東西,反正,我初中,高中,大學的學費,據我所知,他一分錢都沒掏過。”于戎又說,“我媽走了之後,他一個星期一個電話,又是關心這個,又是關心那個,只會讓我覺得尴尬。”
“你媽媽走了,你就剩下他這麽個爸爸了,他關心你有什麽不對嗎?關心錯了嗎?他這個人不太會說話你也知道的,他就是想讓你知道,你還有個家可以回。”
“我媽走了,我就沒有家了。”于戎說。
林望月蕩到了寫字臺前,坐下,點香煙,吃香煙,托着下巴看窗外。
于戎的頭低得更低,聲音也愈來愈低沉:“那你問問他,我家裏的東西,他怎麽一件一件搬到自己家去了,他想幹什麽?“
明明姐倒抽了口涼氣,音調冰冷:“于戎,你覺得你爸要貪你這點便宜啊?“她頓住,于戎也不響,還是明明姐姐打破沉默:“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你的想法也太陰暗了!你眼裏難道就只有錢嗎?”
于戎忍不住冷笑出了聲音:“那你們家裏現在用的玻璃餐具,玻璃杯子,喝的紅酒,擺的花瓶難道不是別人送給我媽,我媽自己買的,原先在我家的嗎?”
“你啊知道你爸當時離婚的時候,一個人,身上只有兩百塊錢就出來了。”
“這和我剛才講的事有什麽邏輯關系嗎?”于戎捂住了嘴,嗓子沙啞了:“我以為我和你是可以好好交流的,你是個能說說話的人。”
明明姐一時無語,但很快她又接着說起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國外待得太久了,但是中國人還是要講盡孝的。”她還說,“我希望你能體諒一下你爸爸,他就你這麽一個兒子,舞舞和他再親,畢竟不是他親生的,他總歸還是會怨的,你一個人在外面,他也擔心你的,你年紀也不小了,立業就先不說了吧,他就是想看你成個家。”
于戎作了個深呼吸,盤起了腿坐在床上,撐着額頭說:“我的事情,他知道的。“
明明姐沉默了。
“媽媽告訴過他的。”于戎垂着腦袋,“他還是一直一直問女朋友,問結婚。我一直覺得理解是互相的,尊老愛幼,是啊,傳統美德,就因為他是我爸,無論我小時候有沒有從他那裏得到過哪怕一點父愛,我都要愛他,敬他,就因為他是我的長輩,我就要附和他的謊話,就要服從他的一切意願,就因為我是小輩,我就必須讓他……讓他……”于戎實在想不出別的詞了,他咬牙說出來,“随意踐踏……他有想過尊重我,理解我,體諒我嗎?”
“難道就沒有任何一點修補的餘地嗎?”明明姐嘆息了聲。于戎換了個手拿電話,說:“我不知道,我不覺得有這個可能。”
明明姐問他:“你今天還回蘇州嗎?你媽媽的事情,蠻嚴重的。”
于戎捏捏眉心,仰面躺倒在了床上,說:“麻煩您轉告老于吧,骨灰是我拿的,我會帶回去美國。”
明明姐應了聲:“那你自己好好保重吧。”
她挂了電話。于戎如釋重負。
他突然很輕松了,他抓着手機,看着天花板問林望月:“不好意思,讓你目擊了一出中式家庭倫理劇。”
林望月說:“我覺得蠻有美劇氛圍的啊,傑克,我們需要談談,那種感覺。”
于戎笑了:“傑克是誰?”
“蘿絲的男朋友。”林望月說。
“神經……”于戎輕笑,往枕頭上挪,說:“林望月,我忽然有種頓悟的感覺。”
他道:“就是我現在,從頭到腳,完全地接受我自己了。”
“我就是一個思想陰暗,斤斤計較,自私自利,虛僞無能,衆叛親離的失敗者。”
“你之前不就已經拍了《失敗者》三部曲了嗎?”
“之前我是理解這種狀況,但是現在我是接受,這不一樣的。”于戎輕松地說,美滋滋地計劃着,“我要去拍火山,買兩臺無人機,白天拍火山的煙,紫色的,黃色的,灰色的,藍色的,像核爆一樣的煙雲,我一定要拍到那樣的煙雲我才走,晚上我也拍,拍岩漿流出來,彙成一條紅色的會發光的河,像地獄一樣,像惡魔的眼睛,我他媽要拍一個巨牛逼的晚上的火山,我的紀錄片一開始就要用這麽酷斃了的畫面開場。”他撐起上半身,托腮往林望月坐着的地方看,“你給我好好拍,知道了嗎?”
林望月在用筆記本看東西,于戎看不清畫面,就問他:“你看什麽呢?”
“《彼得兔》。”
”你能看點有氣質的東西嗎?“于戎問道。
林望月轉頭看他,把電腦屏幕也轉了過來,當着于戎的面點開了《女間諜》。
“操。”于戎重重摔回床上。
林望月問他:“你不愛看裘德洛?”
于戎睜着眼睛說:“我愛看休格蘭特。”
想來想去,他問:“你說,我這輩子還能遇到愛情嗎?”
“你問我,我怎麽知道。”
過了歇,林望月口吻緩和地說:“要是人能一感覺到愛就下意識地給出回應,這個世界是不是會變成人間樂園?”
于戎說:“那這個世上應該沒人會懂什麽是‘愛’。”
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