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上)

就這樣,于戎帶着滿懷的雄心壯志,雄赳赳氣昂昂地出發前往安布裏姆島。可結果,經過這一路波音777,747,八十人位的螺旋槳飛機,十人座的,既載羊又載牛,還載香蕉,礦泉水的水上飛機,加上的車,馬車,牛車,統共四十三小時的周轉,還沒見到火山,于戎的鬥志就消減了一大半,到和向導阿努見了面,他握着眼前的這個精瘦的黑高個的大手,搖晃半天,有氣無力地說:“能歇兩天我們再去爬火山嗎?費用我照算給您。”

阿努點頭稱好,幫于戎提行李。此行之前,于戎特為采購了兩只防毒面具,兩臺無人機,還有些頭燈啊,登山杖之類的零碎用品。他把他媽的骨灰換了個更輕便的骨灰盒,随身帶着,小心謹慎,總之,路上光是搬運行李這事兒就把他累得夠嗆,林望月也出了不少力,他倒任勞任怨,從沒聽他說過一個“不”字,也沒見他給過什麽臉色,他總是幹勁十足地趕路,閑下來還能拿出筆記本來畫上兩筆。

安布裏姆島擁有兩座今時今日活躍度仍然很高的火山,馬魯姆和本博,于戎兩座火山都想去,兩座火山挨得其實很近,隔壁鄰居似的,只是本博因為多年前火山噴發的緣故,上山艱難,抵達的這一天,已經接近傍晚,加上于戎實在吃不消了,臉色發白,不停出虛汗,阿努便先将他們安排在了易于攀爬些的馬魯姆火山山腳下。

山腳下的村落不大,人口多為老人,婦女和小孩兒,村民們住低矮的草屋,用簡易的石輪車當運輸工作,穿草裙,草鞋,但因為常年有科考團隊從世界各地飛來此地研究火山活動,加上游覽火山和參觀當地村落的黑魔法祭祀乃是瓦努阿圖每家旅行社必備的旅游項目,村落裏的生活設施可以說十分完備,既有簡易的淋浴裝置,還提供蚊帳蚊香,手機信號也不賴,用電更不用小心翼翼,只是晚上八點以後家家戶戶都熄燈,只能點蠟燭或油燈。

阿努導游經驗豐富,他是島民出生,按照他的說法,火山就和他自家後院兒似的,十來歲光着屁股就能翻上本博火山的火山湖,和小夥伴們在火山湖裏游個痛快了。于戎也不是他接待的第一支攝制團隊,英國的美國的日本的電視臺都來這裏拍過紀錄片,也有導演來這裏給電影取景的,但是都待不了多久,一是火山活動危險,一有風吹草動,政府就要派人來組織撤離,二是火山腳下環境惡劣,初來乍到的人很難适應彌漫在空氣中的硫磺味,也很難适應一擤鼻涕,擤出來一紙巾的灰黑。

阿努和于戎介紹,從他們住的村莊出發,上到能看到馬魯姆火山那著名的火山眼--旅游手冊上管這個終年岩漿翻滾,火紅滾燙,從空中俯瞰呈一個幾乎完美的圓形的火山眼叫惡魔之眼的位置,從南面攀爬,有登山經驗的人大約得爬一個半個小時。至于本博火山,登頂也約莫需要九十多分鐘,也有路,但是極其難走,還是因為不久前才噴發過的關系,本博山中的空氣會比馬魯姆糟糕很多,煙霧濃重,不少地方幾乎肉眼看不到路,只能跟着向導在将将能容納兩足,兩邊全沒護欄的火山陡坡中前行。

于戎聽得腿發軟,一頭敲打着小腿一頭喝苦茶,這是當地的一種醒神茶,專治身困體乏的。

另外,阿努還囑咐,靠近火山之前必須得和他打一聲招呼,他會再去詢問村長的意見,只有村長首肯,他們才能接近火山,上山。除了出于安全因素考慮,還有一個原因在于,火山對當地人來說太過神聖了,是他們與神明,亡者進行精神溝通的重要媒介,而火山本身,據當地傳說,它是排斥外來人的,它的脾氣還很暴躁,只有經過村長的溝通,它才會對外來的陌生臉孔網開一面。

在阿努的引薦下,于戎見到了村長,村長會說一些簡單的英文,但多數時間還是需要阿努的翻譯才能和于戎交流。于戎本想和村長做個簡單的訪問,吃飽喝足,大致了解了下情況後,眼看天一抹黑了,他的眼皮打架,支撐不住了,他看了看林望月,林望月也是頭一遭來火山,在阿努和村長說話時聽得格外認真,此刻,他正反常地主動拉住阿努,問東問西。林望月問道:“火山的溫度最高能到多少?”

阿努說:“攝氏兩千五六百吧。”

“什麽放進裏面去,一眨眼就都成煙了吧?”林望月說。

于戎小聲道:“無人機飛那麽高應該不會有問題的吧……”

林望月還看着阿努,看着村長,又問:“要是我們上山的時候火山突然噴發怎麽辦?”

阿努說:“不要轉過去逃跑,要正面,正面注意岩漿飛出來,自己避開它們的落點。”

于戎拉扯林望月,用普通話小聲講:“你不要烏鴉嘴啊。”

林望月不睬他,他還有好多問題,繼續提問:“在不少關于死後人去會去往何處的故事裏,西方,有宗教信仰的人認為有罪的人死後會下地獄,在滾燙的地獄之火裏倍受煎熬,在古代的中國,我們認為人死後會下到一個叫陰曹地府的地方,去接受審判,有一個判官,法官似的,會根據你一生的所作所為對你下達判決書,沒有什麽大罪過的人就能轉世去了,有罪過的人呢,根據罪過的大小被發配往不同的地獄,裏頭就有一片火海的地獄。”他頓了頓,摸着嘴唇,說,“顯然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都認為有罪的人死後就會落進火山一樣的地方,可是在這裏,火山是人們死後的歸宿,火山裏是住着靈魂的,這靈魂是不分好壞,不會轉世的吧?”

阿努認真地聽着,認真地給村長翻譯着,聽完,翻譯完,他看了看村長,村長點香煙,吃香煙,陷入沉默。

于戎看看時間,快到八點了,簡陋的,擺着兩張木板床的小屋裏很安靜,外頭也安靜。村長吐出長長一道煙霧,看看林望月,起身關了燈,他用香煙的餘火點上了桌上的油燈。

于戎掩住嘴,打了個不大不小的哈欠。

村長說話了,阿努便翻譯。

“因為他們害怕火山,他們就把火山想象成遭難,厄運的地方。我們不害怕它,我們與它共存的,它會噴發,那是它的脾氣,我們身邊的任何東西都是有自己的脾氣的,星星會閃爍,月亮有時出現,有時不出現,一根木頭,有時軟,有時硬,人,我們有時都不能好好控制我們的脾氣,火山也是一樣的。我們活着時,它接納了我們在它的身邊,我們死去,未免死去的人打擾還活着的人,也未免活着的人太過思念死去的人,火山接納了死者的靈魂,這樣一旦活人思念亡者,火山就會将那亡者帶去死者面前,在夢裏。”

“在夢裏?”林望月問,眨眨眼睛,眼神在閃爍。

于戎搓了搓眼睛,室內太昏暗,光線太糊塗了,他差點以為林望月哭了。

村長點了點頭,阿努也點頭,林望月微笑,微微颔首。

阿努和于戎說:“我的一個叔叔能和火山溝通,那天停電啦,還下雨,全村找不到一點火,我的叔叔就爬上了本博,舉着一根木柴,火山給他把木柴點上了,他問它借來了火。”

于戎問了句:“我們明天得很早起嗎?”

阿努說:“六點半我會來叫你們。”

他和村長又坐了歇,就離開了。

他們一走,于戎倒在床上,枕着筆記本電腦,動也不想動。林望月點香煙,坐在床上吃煙。于戎半閉上了眼睛,說:“早上一定很冷,我還有一件外套,你拿去穿吧。”

林望月不響,于戎拉起毯子,蓋在身上,打着哈欠說:“不行了,我撐不住了,我先睡了。”

林望月回:“你睡吧。”

他的聲音輕悄悄的,于戎從沒聽過,吓了一跳,忙睜開眼去看他。林望月還在吃香煙,面朝着油燈,虛弱的光撲到他身上,在牆上延伸出兩片翅膀似的影子。那影子晃動了下,消失了。

林望月吹滅了油燈。

于戎一下就睡熟了,第二天阿努來找他,他還沒睡夠,磨磨蹭蹭撐開了眼睛,爬起了身子,在床沿坐了歇,一看邊上空蕩蕩的另一張床,他喊了聲:“林望月?”

他的喉嚨有些啞,清清喉嚨,又喊了聲。

沒人應。于戎問阿努:”你看到我的攝像了嗎?”

阿努搖搖頭。

于戎又往林望月的床上看,林望月那總不離身的背包還在他的床上。于戎和阿努裏裏外外又找了找,還是不見林望月的蹤影,阿努去跟村裏其他人打聽了,于戎嘟囔着回進屋裏,目光再次落在了林望月的背包上。

忽然之間,他的心跳停了一拍,膝蓋一軟,跌坐在了林望月的床上,急忙拉開那背包的拉鏈。什麽都在。紙的筆記本,白背心,三條內褲,兩雙襪子,黑短袖,甚至連手機都在。

于戎從窗口喊阿努,阿努跑回來,也很焦急。沒人看到林望月。

于戎捂住了嘴,他想吐,想大喊,他摸着自己的胳膊,他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一瞬,他的眼角掃到了自己的行李箱,他趕緊把它打開了。

林望月一直寄存在他這兒的那件黑色的羽毛鬥篷不見了。

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攫住了于戎,他光着腳就跑出了木屋,一把抓住了阿努就說:“帶我上火山!現在就去!!”

“現在!!”

村長帶着兩個村民也來了,他們急趕慢趕到了火山南麓,爬了十來分鐘,到處都是煙霧,到處都是刺鼻的氣味了,阿努高喊:“用衣服捂住嘴巴!”

于戎拉起衣領,捂住嘴巴,不停咳嗽,不停揉眼睛。他什麽都看不清了,眼前一片茫茫,眼前一片的白,他的腦袋發沉,步履維艱。繼續又走了歇,于戎完全跟不上村長和阿努的步伐了,他咳得還越來越厲害,眼睛也越來越痛。一個殿後的村民勸住了他,磕磕絆絆地說:“你等等,你等我們。”

于戎應下了,那村民上山,他倒退回了還沒起煙的地方,抱住腦袋坐在了地上。他肺部的空氣還沒轉換過來,依舊摒不牢要咳嗽,頭倒不太暈了,眼睛原歸痛,痛得流眼淚。

很多念頭,很多有意無意說過的話,很多事在他腦海裏打轉,于戎捂住了眼睛,他的眼前驟然閃過一只黑色的大鳥,像烏鴉,周身透出死亡的氣息。

他試着不去看,不去想。但他還是能看到那黑鳥的幻影,他忍不住還是會想:一切可能真的是一場夢,林望月從一道白光中朝他走過來,穿過一些記憶,一些時間,打碎一些回憶,打亂了所有時間,現在,他消失在了另外一道虛白中。

阿努從山頂帶回來一雙鞋,一條牛仔褲,一件白t恤。全是林望月的東西,全是在能俯瞰到火山眼的峭壁邊上發現的。阿努再沒找到別的東西了。

攝氏兩千多度的高溫,什麽掉進去都會消失。

忘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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