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中)(二)

黎霄本就話不多,于戎和他也說不上什麽,兩人一路沉默。走進樹林了,天光瞬間被遮去了大半,四下幽綠,于戎從草叢裏撿起一根樹枝在手裏掂量了掂量,樹枝有些短,但粗細适中,勉強可以當手杖用一用。

樹林裏的路較之外頭的路難走多了,地上到處都是落葉,葉片上盛滿濕漉漉的水氣,一不留神就會打滑,加上石頭和長出地面的樹根的幹擾,地勢高低起伏,很考驗人。于戎找好手杖,走了歇,回頭看了看黎霄,他換了個肩膀背行李包,腳上的皮鞋早已經泥跡斑斑。

“還是我們先回小方哥那裏放一放行李。”于戎說。

“不用,走吧。”黎霄說。于戎把自己的手杖遞給他:“不然你用吧,我再找一根。”

“沒關系。”黎霄笑笑,于戎握着那手杖,手杖的表面裹了一層苔藓,抓久了,手心都被濡濕了。于戎丢了它,在路上,樹叢間尋覓新的。他說:“上次我也找了好久,找了好久都沒找到合适的。”

他的目光穿過幾根稀拉的藤條,擠過幾株矮小的野莓叢,小心地走着,上上下下地看着,說着:“林望月一下就能找到趁手的。”

他偷瞄黎霄,黎霄無動于衷,一只手抓着行李包的肩帶,一只手垂在身側,不疾不徐地走在他的斜前方。

“是嗎……”他輕聲應和。

樹林裏熱鬧,鳥叫,蟲鳴,悉悉索索的響動交替響起,可因為沒有別人,聽不到別的人聲,又顯得是是那麽的安靜、安寧。

于戎的心定了下來,他說:“他托我轉告你一句話,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時機和你說。”

“在澳門的時候,可能那個時候他就下定決心了吧……自殺這件事……”于戎摸着鼻梁骨,撿起一根細瘦的樹杈,掃過一片蕨草,“他說,希望你忘記他,徹底,完全地忘記,然後……再想起他。”

黎霄往前看着,輕描淡寫地回了聲:“謝謝。”

于戎抿了抿嘴唇,瞥着看黎霄,問道:“會有其他人嗎?還是已經有其他人了?”

黎霄回頭看他,于戎忙低下頭,忙說:“我沒有別的意思,你知道他去意已決,你當然有這個自由,誰不需要別人的陪伴呢?我理解的。”他聳了聳肩膀,從一堆落葉上撿起了一根黑漆漆的樹枝,拉長衣袖擦了擦,那樹枝上的脆弱的樹皮剝落了,露出些雪白的內裏。

黎霄說:“有一次,他問我,怎麽做來做去都是西裝,真沒意思,能不能給他做點別的。我就做了點別的。他又問我,為什麽是羽毛鬥篷,我說,你可以飛去很高很遠的地方。”

“沒關系。”

“你想去哪裏都可以,你去了哪裏都沒關系,不回來就不回來吧,但是……”

于戎加快了步伐,走到了黎霄邊上去,迫切地看着他,等待着:“但是?”

“但是你是有地方可回的,有地方可以落腳的。”

黎霄看着于戎,笑了:“他說,他是沒有翅膀的鳥,一起飛就掉下來了,根本去不了什麽地方,也回不去什麽地方。”

于戎皺眉頭,也笑了,輕輕的,淡淡的,末了,直嘆氣:“他王家衛看多了吧!”

兩人都笑,只聽撕拉一聲,黎霄的外套被一根樹枝勾住了,于戎幫他折斷了那根樹枝,黎霄把外套脫了下來,抱在手裏,繼續走。

可能到了傍晚了,日光更稀薄了,深淺不一,明明暗暗的綠意鋪得很遠,淺色的就升到高處,深色的就沉到低處,于戎感覺他們正走在一張巨大的綠色的網裏,頭頂着蔥綠的天,腳踩着不知會通往哪裏的墨色小徑,根本看不出導向,也看不出前人留下的痕跡,他們只能自己一腳一腳踏過去,一步一步往前走。

後來,螢火蟲出來了。輕盈的,絨絨的熒光一團又一團點綴在濃黑的樹幹間。

于戎忽然鼻酸。他伸手去碰一團聚在一起的螢火蟲,這些發光的小蟲立即四散開來,變成顆顆光點,迅速隐了身。他們周圍很暗了。

“真的就像做夢一樣。”他不敢再放肆,也不敢再驚擾更多的生物,輕悄悄地說話,“我媽,林望月……小方哥,我熟悉的,不熟悉的,只有一面之緣的人,每個人都有那麽多秘密,就顯得很不真實,你知道嗎?”他嘆氣,“對不起,我有些語無倫次了。”

黎霄問他:“你們那天也走到這麽晚嗎?”

于戎點頭,說:“很奇怪的,這些螢火蟲好像有靈性,會給我們指路,我們跟着它們走的,走到了一個山洞裏。”

他問黎霄:“你相信靈魂嗎?”

黎霄說:“我相信人來到這個世界上,機會難得,應該認真生活。”

于戎沉聲道:“太認真就太痛苦了。”

黎霄說:“那你得認真成他那樣。”

于戎敗下陣來:“說得也是,誰不是一天痛苦,三天麻木,兩天放縱,再一天渾渾噩噩,怪不得一個星期必須得是七天,不然這個循環沒法循環起來。”他接着道,“他說他的葬禮起碼範思哲那種規格。”

黎霄無奈:“他還想在服裝秀上放禮炮,禮炮裏面塞他自己的骨灰。”他扯出個苦笑,“你看他給我們收集他骨灰的機會了嗎?”

于戎又搖頭,又嘆氣。

黎霄一拍他,眯縫着眼睛指向一個圓乎乎的,比四周的幽暗更幽深,更暗的點,問說:“那裏就是你說的那個山洞了嗎?”

于戎小跑過去一看,确實是一個山洞,他收集了些木柴,點上火,再仔細一看,确認了:“就是這個山洞。”

他舉着一根燒着火的木柴,撫摸着潮濕冰涼的石壁,不停點頭。黎霄也舉起一根點上火的木柴貼着牆根,探索這個洞穴,走了歇,他停在了一堵石壁前。于戎看過去,伸長了手臂照過去,那石壁上有很多小孔,還有很多翹起來的像小鈎子似的凸起。黎霄放下了行李包,把外套挂在了其中一個小鈎子上。

于戎的心猛地一跳。黎霄的外套是灰色的,這外套的右後肩劃破了一道口子。

于戎想說些什麽,卻有些混亂,耳朵裏嗡嗡地耳鳴,他扶着牆壁走回火堆前,往裏加了些木柴,火燒得更旺,整片洞穴都顯得紅彤彤的,于戎抱着膝蓋挨着自己的背包和相機包坐着,一言不發。

黎霄始終沒過來。于戎忍不住問了句:“你幹嗎呢?”

黎霄不回答,于戎回頭找他,他看到他還停在那石壁前,整個人和石壁貼得很近,全神貫注地摳挖着什麽。

他挖出了一張紙條。

于戎用手抹了把臉,他出汗了,虛汗,冷汗,後背濕透了,他開口說話,聲音在發抖。他問道:“紙條……紙條上寫了什麽啊?誰……誰留下的啊?”

他念叨着:“太詭異了,是dejavu嗎?太詭異了,還是……”

他閉上眼睛,雙手合十拜了拜火堆,再睜開眼睛時,黎霄過來了,坐到了他對面。他湊在火光下展開了那張紙條,默默地看。

于戎一清喉嚨,咽下口唾沫,對黎霄道:“你知道嗎?我們之前到這裏來的時候,我們在山洞裏看到一件灰色外套挂在那裏,”他指着黎霄的灰色外套,“還……還破了,破的地方也和你的衣服破的地方一模一樣。”

他想起了一個細節,這個細節讓他渾身發冷。

“林望月他,他就聞這件衣服。”

于戎把身邊的兩只包攏得更近,抖索着繼續道:“更詭異的是,我那天很累了,我就躺着,半夢半醒的時候,我看到林望月在寫什麽東西,我以為是我做夢,黎霄……這個不會真的是林望月寫的吧?”

“他寫給你的嗎?”

“他知道你會來嗎?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這不可能的吧?我們看到的那件外套,不會真的是你的外套吧?”

說到這兒,于戎把相機拿了出來,可電源怎麽都開不起來,他的手機也沒電了,于戎拍拍胸口,止不住地打寒戰。

黎霄擡起眼睛看他,說:“可能我們真的在做夢。”

他的口吻不冷不熱,不鹹不淡。

于戎稍稍平複了些:“那還真有人夢到一塊兒去的啊?黑客帝國嗎,我們都在一個虛拟的環境下睡着?這片樹林是程序裏的一個bug?”他左右看看,自己笑出來,“算了,就算是鬼,要是真有鬼……”他啧啧舌頭,往洞穴外張了張。

他試圖在黑色的森林裏尋找一張蒼白的,憂郁的臉。他找不到。

他的笑容大了:“就讓我再見見這個鬼吧!!”

黎霄笑了,于戎看他,瞥他手裏捏着的紙條,因為角度的關系,他只能看到幾道橫,幾個邊旁:單人旁,木字旁,半個像“我”一樣的字。

“你要看嗎?”黎霄看向于戎,問他。

“啊?不了吧,你找到的,我就……”于戎擺擺手,別過頭,拍拍褲腿,摸摸鞋帶,不響了。

他用餘光觀察黎霄。

黎霄把那張紙條放進了火堆裏。數顆火星飛濺,紙條一下就燒沒了。

于戎解開了鞋帶,重新系,系得很緊,他輕聲道:“上次過來的時候,白天的時候,我去給我媽招魂,神婆說隔天我就會看到我媽,隔天我在這個山洞裏起來,我看到一頭牛,但是我媽屬兔子。”

他自問道:“我看到的是我自己嗎?”

他質疑道:“不可能吧,那個狗屁心理測試那麽準?”

黎霄沒有接話,于戎躺下了,枕着自己的相機包,不言不語。他很快就睡着了。

他做夢了。他夢到蘇州,夢到自己走在臨頓路上,應該是秋天,因為他滿鼻子都是桂花的香氣,他聞着花香走到陸稿薦買了半只醬鴨,他還穿過馬路去長發門口排隊買肉月餅。一些不認識的阿姨,叔叔排在他前面和後面,有個老好婆想插隊,大家群起而攻之,老好婆悻悻地排去了隊尾。他買到肉月餅了,新鮮出爐的,他要了整盒,八個,他捧着盒子站在馬路邊拿起一只咬了一大口,肉汁燙得他的烏龜殼(上颚)發酸。

他夢得很真。

這一活睡醒,黎霄已經站在山洞外了,于戎看到他,忙招呼他,問他:“黎霄!你看到牛了嗎?我的牛來了麽?是頭水牛,你看到了嗎?”

黎霄不響,濃霧深處傳來銅鈴碰撞的聲音。

于戎一骨碌起身,走出去,走過去,四下找了找,他只找到地上十來個小碗一樣的蹄痕,像牛的,又像馬的。他擡頭問黎霄:“你的馬來了?”

黎霄一手拿着外套,笑出來,搖搖頭。

和上趟一樣,于戎還在積得很厚的落葉的上面和下面發現了兔子和鹿的腳印。

黎霄問了聲:“我們怎麽走出去?”

于戎說:“原路返回啊。”他拍拍手,站起來,“會走出去的,一直走就對了。”

他看黎霄,黎霄正穿外套,穿好了,轉身往山洞走去。于戎望着他的背影,張大了嘴,黎霄身上那外套先前被樹枝勾破的位置長出了一枝柳條。柳條上綴滿新葉。

“你會刺繡嗎?”于戎高聲問。

黎霄搖頭:“當然不會。”

他接着說:“只有林望月可以。”

于戎望進霧裏。他分不清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了,他徹底糊塗了,他的生活難道是機器編造的程序,難道是一出充斥着神秘主義的電影?還是生活真的就是一個秘密擁抱着另外一個秘密,解也解不開,解也解不完,人們永遠地走在走不出去的迷宮裏,活人和亡者即便相遇也無法相見?

黎霄提着行李包出來了,于戎也去背包,他們不說話,一如走進森林時一般沉默着。鳥兒和蟲子又開始騷動了,風吹動樹冠,人踩響殘枝,霧在他們身邊飄浮。于戎有時能看清黎霄,有時只能看到他的半個身影,有時甚至看不到他。他們走在各自的道路上,不遠不近。

不知走了多久,眼看要走出樹林了,黎霄忽然駐足,他找到一棵大樹,定定望住。于戎張了張嘴,卻沒說話,他也望向了那棵樹。他沒有閉上眼睛,他平靜地注視着它。

一歇,兩人先後邁開步子,走開了。

霧更濃了,他們走出了樹林。

忘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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