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下)
樹林的出口原歸在壩美的河邊,于戎和黎霄沿河走了歇,能看到當地人擺的攤頭和好些結伴閑逛的游客了。于戎說:“之前還遇到了一件事。”
他看了眼那些或背着背包或輕裝上陣的游客,說:“一個背包客在這裏跳河自殺了。他在大理殺了自己媽媽,一路走到了這裏,背着一背包的石頭,背包裏的石頭據說是他一路走一路撿的,我還看到他撿石頭了……就在這裏……”
于戎吞唾沫,望着那水波不興的河面:“我們,我,他,林望月,我們一艘船進來的,他下了船撿石頭,聽說他背包裏的石頭剛剛好和他的人一樣重,真是奇怪。”
于戎突兀地笑了聲:“這麽一說一船人就剩我一個人還活着啦!”
他的口吻不無自嘲。
黎霄說:“聽上去你可以給他拍個紀錄片。”他又說,“船夫也還活着吧?”
于戎大笑:“對對!船夫!“他看黎霄,挑挑眉毛,“要拍紀錄片那也得先給林望月拍吧!”
黎霄道:“你有這個打算?”
“你沒有?”
黎霄搖了搖頭,于戎想了想,點了點頭,連聲說:“明白的,明白的。”過了歇,他問:“萬一曲笙歌找你,想拍,你願意嗎?”
黎霄微笑,看他,說:“或許我會考慮。”
于戎舉高手,笑着:“你這麽說我不會生氣,真的,他的名氣比我大多了,”他聳肩攤手,“而且他還有個鼎鼎大名的老爸能給他把關。”
黎霄看了看他,還笑着,于戎擠眉弄眼,作了一堆怪相,問他:“我能每年采訪你一次嗎?你一般都在倫敦的吧?或者我們約定個時間,你在哪兒我去找你。”
“都可以。”黎霄說。
于戎垂下了手,走了沒幾步又開口了:“其實別人想拍他,怎麽拍他,攔也攔不住的。”
黎霄點頭:“最多發律師函。”
于戎垂着腦袋,低聲嘀咕:“有的人或許會很高興吧……”
黎霄不響,于戎抓抓頭發,搖頭晃腦,自言自語:“不說他了,不說了。”
他真的再也不提林望月了。到了碼頭邊,上了棧橋,于戎和黎霄确認:“那……我們就走了?”
他依稀能望見白婆婆住的那小山坡,也依稀能望見那神秘的,經常有牛,有馬,有鹿,有兔子,就是沒有什麽活人誤入的原始森林。
黎霄颔首,說:“走吧。”
他們找來個船夫,上了一挺柳葉船,船夫抽旱煙,嗓子發啞,說要等等,等船上的空位滿了再走。他們就一前一後坐着,等着。
于戎的手機能開機了,他打開微信,忽略了那許多代表未讀信息的紅點,打字,發消息給珍妮弗:你真是一個謎一樣的女人。我能解開你身上的謎團嗎?我需要解開嗎?
我不知道……
于戎有些頭痛,捏捏眉心,跳回去看那些未讀信息。關老師對他的近況關心極了,豪哥對他和林望月的合作狀态關心極了,劉易斯回上海了,找他敘舊,酗酒,他在新疆給一個意大利電視劇做攝影,差點被導演逼瘋。于戎一一回複:
謝謝關老師,我挺好的,我後天能回上海,再聚聚吧,還是我去天喜找您?
謝謝豪哥,回頭一起吃飯啊!
他問劉易斯,要不你來給我抗攝像機?我的攝像幹了一半跑路了。
回複完,他放下了手機,往岸邊眺望,這時,一個年輕的背包客背着鼓囊囊的登山包火急火燎地跑進了他的視野裏,他一頭跑還一頭揮手,高喊:“等等!等等!”
背包客跳上了船,放下背包,小船左右搖晃,他勉強穩住下盤,一擡頭,沖大家露出個難為情的笑。
他的眼睛很亮,笑時露出一個酒窩,他和船夫握手,和于戎,和黎霄握手,氣喘籲籲地說道:“不好意思啊!我這要趕去廣南的面包車,可是睡過頭了,唉,唉,謝謝你們等我啊!”
他的手心很暖,一舉一動都顯得活力十足。
于戎把放在身邊的雙肩包放去了腳旁,說:“沒事,你坐下歇歇吧,我們本來就是在等多一些人坐滿了再走的。”
船夫說:“那走啦。”
背包客前後左右看了一圈:“啊,這不還有空位呢嘛?“
船夫說:“你趕時間嘛。”
背包客更難為情了,耳朵紅了:“那多不好啊!唉,我這……”
于戎安慰他:“沒事,沒事,他們也不是按人頭算錢的,是景區統一發工資的。”他還問船夫,“我說的沒錯吧?”
船夫笑了笑,站直了,雙手握住長長的竹蒿,向後用力一撐,小船從碼頭邊滑開了。竹蒿劃破水面的聲音在河面上傳播開來。
背包客坐在了于戎邊上,給家人打電話。他講話有北方口音,幹脆爽利,一口一個媽,一口一個爸,報完了平安,就說:“等下去廣南呀,對對,到了大理我再聯系你們啊!”
于戎悄悄打量這背包客的登山包,背包看上去很重,撐得很脹。于戎轉過去,很小聲地和黎霄說話:“你說,萬一這也是個在琢磨自殺的呢?”
黎霄笑了,不回答,不說話,轉頭欣賞沿岸風光。
于戎轉了回去,皺皺眉頭,盤盤手節頭(手指),看看那背包客,看了好幾次,背包客終于挂了電話了,也開始看風景,看什麽都是好奇,都是贊嘆。他身上有一股清新的,洗衣皂的氣味。
猶豫再三,于戎和背包客搭話了,問他:“你一個人出來旅游?”
“對啊。”背包客看他,又看黎霄,“你們組隊來的?”
于戎說:“我們來取材的。”
“取材?你們是電視臺的?”
“我自己在拍一個紀錄片。”于戎說。
“哇,你是導演?”
“不是。”于戎道,“我是學生。”
“導演系?”
于戎笑笑,雙手攏着,拿腔拿調地說:“生活大學的學生。”
背包客哈哈笑,于戎問他:“你是大學生?”
背包客做了個攀爬的動作:“今年畢業了,現在全職登山。”
“登山?”
“我爸就是登山的,上過珠峰。”背包客說,露出個腼腆的笑,“我嘛……我還差得遠呢。”
于戎問他:“你第一次來壩美?”
“是啊,我在周游雲南!我會從廣南去大理。”
“去洱海嗎?”
“對對,你去過嗎?”
于戎點頭,一片霧過來了,霧散開後,他們面前忽然不是阡陌交錯的田園風光了,而是青俊的山,碧波蕩漾的水,一些散落在河中的披滿綠衣的孤石。不遠處,一個黑黢黢的洞口正等待着他們。
于戎直起了腰,睜大眼睛,錯愕地說:“上次我們不是從這個山洞出去的。”
上一趟,他們急匆匆的,原路進,原路出。這是另外一條路了。這是他沒經歷過的水域,沒見過的山洞了。于戎看那船夫,船夫不知何時披上了件黑色的蓑衣,戴上了頂黑色的鬥笠。他像烏鴉。
于戎忽而完全放松了下來,他靠在船邊,伸長了腿,坐得惬意了些。他說:“我老家是蘇州的,你知道嗎,九月份,十月份的時候,桂花開了,滿城都是桂花香。”
年輕的背包客認真地看着他,認真地聽着,說:“我還沒去過蘇州。”
于戎笑笑:“蘇州的山對你來說估計都是小土坡。”
背包客笑着,打開了背包,抓了好些面包,薯片,火腿腸出來,他問于戎和黎霄:“吃過早飯了嗎?要吃點不?”
黎霄要了個面包,于戎吃薯片,也吃山楂糕,鮮花餅,背包客啃餅幹,喝豆奶。
于戎抹抹嘴角,又說:“還有柚子樹,就長在路邊,樹上結了那麽大的柚子,小孩兒腦袋那麽大一顆,它就這麽長在路邊……”
“掉下來砸到人怎麽辦?”背包客問。
“對啊,砸到人怎麽辦?”于戎也問。
兩人哈哈笑。
水和風推着他們向前,眼看就要進入岩洞了,那岩洞裏透出五彩缤紛的光芒。船夫背朝着他們撐船。于戎突然很想喊一喊船夫。但是他沒喊出來,他回頭看了眼黎霄,黎霄正低着頭看手機,吃面包。
于戎轉了回來。他在心裏默默地喊了一聲。
小船游進岩洞了,洞裏很亮,到處都是飽和度極高的彩光,他們這一船四個人,四樣行李,岩洞牆壁上投下了遠超他們人數和行李數的影子,雜亂無章,紛繁無序,遠看像一團亂麻,靠得近了,有幾個彎角,人和牆壁貼得非常近時,一個人的倒影忽地被篩成了許多道,像一片又一片花瓣,圍繞着一個圓點、一個花心,開成了一朵花。那花還會旋轉,會飄走,會散開,會和別的花組合出新的花,繼續旋轉,繼續飄散,繼續自行其是。
經過一片閃耀的明黃色的光芒時,背包客問道:“蘇州的絲綢是不是很有名?”
“是的,對,對。”于戎回道。
“那哪裏做旗袍最好?”背包客的臉上掠過了一道粉光,他身後滾過一朵很多影子湊成的小花。
“旗袍?”于戎被問住了,他坐好了,低聲說,“嗯……我得想想。”
他得好好想想。
--完--
忘魂
後記
有一種說法:人要和自己達成合解,會有一些故事是關于這個合解的過程,也有很多故事是關于人的自我探索,自我發現,最後找到了答案。我自己也寫過這樣的故事。但是《忘魂》卻不是這樣一個描寫達成合解的過程,找到答案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有兩個,一個是于戎,之前在某次更新的作者有話說裏也提到過,他是個虛僞,做作,有時還顯得有些蔫壞的人,他離完美真的很遠,這樣一個人,其實在開篇他就已經找到了自己的答案,他非常明白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但是随着故事的深入,他對這個答案卻越來越糊塗了,就像他給自己母親拍紀錄片,他越拍越搞不清楚母親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她的老家真的是在壩美嗎?她的那些詩,那些故事真的是她的詩,她的故事嗎?
《傷春》《悲秋》裏面寫生活是重複的日常,這裏寫的生活是一個假面疊着另外一個假面,一個迷題接着一個迷題,人總被許許多多問題困擾,答案可能是永遠找不到的。也并非所有事情都有一個答案。可能困擾最多讀者的就是故事的另外一個主角林望月的死亡,他非常突然地出現,又以一種非常突然,甚至突兀的方式離開。這麽寫完全是因為在我不成熟的理解裏,大多數時候,死亡就是這樣突然。
連載時,一個評論問為什麽要寫這麽喪的故事。可能個人理解不同吧,我感覺這個故事還是挺積極,熱愛生活的……
一時也想不到還有什麽想說的了,就這樣吧,希望你們喜歡這個故事,下個故事再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