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風雨
風雨
溫承瑜下放牢獄,但到底未定死罪,只落了流放邊城的下場。
沈慕荷得知此事時,只覺得半邊天都塌了下來,她質問:“那溫銜青呢,憑什麽她就可以留在大都?”
溫承瑜倒是前所未有的平靜:“陛下說了,她是特赦。”
“窮途末路,人如蝼蟻,”他低聲道,“或許從選擇與韓文賦同路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今日的結局。”
此後,大都再無那聲名顯赫的溫家,溫暮宴也再不是金枝玉葉的二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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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銜青垂眸揉着面團時,外頭傳來一陣騷動。
她洗淨了手上的面粉,來到食肆廳堂時便聽得一人右腳踩着木凳,高聲道:“大夥可都聽說了?溫大人觸怒了聖顏,已經被發配到邊城去了。”
一片唏噓聲中,有人喝了一口溫熱的鮮肉馄饨湯,咋舌道:“那又如何?小老板菜做得好,人也好,至于家事,咱們這些食客瞎摻和什麽?”
“反正只要小老板願意将食肆繼續開下去,我吳大胖便會一直光顧她的生意。”
漸漸的,在這方小食肆裏,應和他的聲音越發多起來,吳大胖見了溫銜青站在角落的身影,還摸着後腦勺,像是不好意思地憨厚一笑。
溫銜青忽而心中一暖。
她來此世,既見親情的淡漠,可到底還是感受到更多的人情溫暖。
北順的市井繁華和鮮活,不比任何一個朝代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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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來時,楚淮序同她道:“阿青,配合我演一出戲。”
溫銜青聽他這一說辭,倒被勾出了幾分好奇,輕笑應下:“好啊。”
只她那時并未想到,這出戲竟是這般的橋段。
平治初年時,北順有一大将,攻天下,平內亂,對先皇可謂是赤膽忠心,只是新帝登基時,他便以“陛下身邊還會有許多将才,臣已年邁,提不動槍,扛不動盾,食不下咽,寝亦難安”的理由,卸下了官袍。
這人名喚聞枭。
“聽爹說,陛下那時臉都黑了。”楚淮序忍俊不禁,“畢竟當年聞将軍方過而立之年,哪能如他自己所言的這般誇張。”
溫銜青笑問:“如此說來,陛下又後來是同意他離開朝堂的?”
“他說……”楚淮序眨了眨眼,“楚家小子的槍法可圈可點,北順将才已後繼有人。”
溫銜青聽罷,想起楚淮序先前同她說的計劃,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楚淮序的臉,輕聲吐槽道:“你這般說,我突然要為聞将軍鳴不平了。”
“?”楚淮序茫然地看她,縱容了溫銜青并不安分的動作。
“畢竟聞将軍一定想不到,”溫銜青笑了笑,“有朝一日他看好的楚家小子,竟想出了這種點子來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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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草長莺飛,近關外的草原之上,有人打馬而過。
駿馬飛馳,馬上那人一襲紅裙,身姿綽約,只是面上蒙紗,叫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別跑——”
美人倉促回頭,見身後的一衆人越追越近,她長眉微蹙,終于顯出了慌亂。
也便是這一瞬的回身,她手上缰繩一松,竟從馬背上跌落了下去,幸而草地松軟,能接納足夠的重量。
追逐的人很快便趕了上來,為首的男子下了馬,蹲在這美人身前,探出手勾起她的下颌。
“咳……那個。”男子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他猶豫再三,正打算放棄之時,後腰被人踢了兩下。
“謝玄知,你行不行啊。”扮成女響馬的溫銜青悄聲道,“适才不都順了遍臺詞麽?再說不出口就要穿幫啦。”
謝玄知閉了閉眼,硬着頭皮高聲喊道:“小娘子,你若早從了爺,也能省些逃跑的氣力,是不?”
美人:“……”
這語氣也太生硬了些!
溫銜青看得捉急,只能暗自後悔自己沒選個得力助手,扮演個流氓對于謝玄知的性子而言,還是太過勉強了。
不過好在他是放開了聲音去喊,這句話很快便引起了不遠處兩個守寨人的注意。
其中一人瞅了眼便嘆道:“王二你且看,那女娃也忒漂亮了些,就是蒙着面紗,見不着全貌。”
王二眼都看直了去,愣愣道:“走,咱們去英雄救美!”
他話音剛落,便遭了同伴拍在他後背的一掌,這掌說重不重,但倒是打得王二清醒了幾分,他回過頭,蹙眉道:“李三,你做什麽打我?”
李三叉着腰:“你這家夥怎麽淨想着占便宜,老大平日裏對咱的那些好,你是全忘了?”
王二摸着頭,不解道:“這事和老大有什麽關系?”
“傻啊你,”李三又是一掌呼了過去,恨鐵不成鋼,“老大歡喜個兒高的姑娘,長相要飒不要嬌,你看看這個女娃,哪點都對上了,這種英雄救美的機會,不得讓給老大?”
王二聽罷,醍醐灌頂地一拍腦門,拉着李三便向寨中去了。
眼見人影消失,溫銜青松了口氣,知道此戲是演成了。
她笑看一眼面前的這“美人”,輕聲道:“今日這妝容是誰畫的?還挺合适。”
“阿青……”美人無奈一笑,“你就別打趣我了。”
“噓,”謝玄知看了眼寨子的方向,“人來了。”
聞枭聽了王二與李三的描述,可他在見到這所謂的美人之前,都未曾想過什麽一見傾心。
話本子誠不欺我,他暗自欣喜,面上依舊維持着威嚴,冷着臉擋身在謝玄知面前,道:“快滾。”
“人是爺先看上的,”謝玄知蹙眉道,“你算哪根蔥哪根蒜。”
隐隐有劍拔弩張的趨勢,聞枭亮出腰間的長劍,擰眉道:“老子最瞧不起的,便是你們這幫悍匪,做盡惡事還恬不知恥,今日便要叫你們知錯!”
他說罷,提劍三步便沖至謝玄知面門前,鋒刃帶着淩厲的劍光,他出手的動作極盡利落,使的便是這一招快、準、狠。
聞枭已是動了真格,若是再拖上些時間,不排除謝玄知會受傷的可能。
好在謝玄知沒有戀戰,按照事先交代的,只裝模作樣躲上幾招,便連滾帶爬地撤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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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枭将人領回了寨裏。
然後他發現,這人美則美矣,只是好像太冷了些。
“小娘子,你是從哪來?”
美人:“……”
“那可覺得餓了?我喚人做些吃的來,可好?”
美人亦不理他。
從未在這方面吃過癟的聞枭唱了一路的獨角戲,都沒得到人一句回應。
不過他也不覺着惱火,反倒有些樂在其中,仍舊吩咐了廚子做了一桌子好吃好喝的,生怕有所怠慢。
飯香四溢,青椒炒肉、番茄炒蛋、炙烤羊排……各色素菜葷菜擺了滿桌。
聞枭局促道:“也不知你喜歡吃什麽……就讓廚子多做了些,若是不喜,可以再做。”
美人看他一眼,緩緩搖了搖頭。
只見她風卷殘雲般,只消一刻鐘,滿桌成了空盤。
聞枭差點驚掉了下巴。
這小娘子……怎麽比他還能吃?
正當他不斷暗示自己,女子也有胃口大的,下一刻,幻想卻瞬間破滅。
只因面前的美人揭開面紗,道了句:“聞将軍。”
那開口分明是男聲。
聞枭似乎聽到了自己的心碎,他強撐着問:“你……你是何人?”
女子緩緩道:“十年前,您曾評價過的……楚家小子。”
聞枭突然便心疼起了自己那一桌子菜,原以為能收獲愛情,誰料美人搖身一變,竟成了個貨真價實的男子!
更可氣的是,他還這般低聲下氣地伺候了一路!
真是夭壽了。
“說吧,”屋內,聞枭抱着臂問,“找上我有何事?”
聞枭眼下已沒了先前的好臉色,若不是楚淮序整這麽一出來唬人,這寨子恐怕他都難進來。
他遠離朝堂數年,本就下定了決心不再與身居廟堂之人有所牽扯,可也不知楚淮序是如何打聽到他的蹤跡的,好不容易得來的安生還是被攪擾了。
正在他腹诽了許久時,楚淮序已沉聲道:“聞将軍的灑脫令人羨豔,也令人傾佩,身處疆場之上能殺敵制勝,身處江湖之中,也能閑雲野鶴,自在逍遙。”
“可涉及家國,這麽些年,您也從未視若無睹、袖手旁觀吧。”他接着道,“這裏臨着邊關,若南旬進犯,這寨子也是一道抗敵的關口,再者方才我見,寨裏的人個個身強力壯,舞刀弄槍,皆不在話下,是常年習武的體格,想來也是您這些年,親手調教出來的精兵。”
被戳中了心事,聞枭蹙了蹙眉,倒是沒否認,只道:“既然你知道,那就更應明白,我是不會離開這裏的。”
“倘若我說,皇室有危,您該當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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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大都韓府。
“溫承瑜之後,就會是你我。”韓文賦攥着茶盞,手背青筋縱橫,他咬牙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是非成敗,在此一舉。”
他面前的趙寒舟猶豫一瞬,道:“此事,大人有幾成把握?”
韓文賦一笑:“楚淮序死了,聞枭退隐江湖,這世上還有誰能阻我——此戰,成便是黃袍加身,敗,便是屍骨無存。”
“可我不會後悔,便是賭,也要賭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