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老實人黃大傻
老實人黃大傻
他手裏抱着被火燒得狼狽不堪的蓮姑,蓮姑淚眼朦胧,先是小聲抽泣,喃喃道:“是你嗎?是你嗎?你活過來了嗎阿黃…”
接着蓮姑伸出被火燒過的雙手,覆上了骷髅的雙頰,顫抖着撫摸過他的臉。
本該是眉眼的地方只剩兩個大窟窿,原本血肉鮮活的臉頰也凹陷進去,只剩下硌手的骨頭。
“是我,我是阿黃。”骷髅艱難地開口。
怎麽形容那聲音呢,像是即将枯死的朽木,即将幹涸的淺灘,即将熄滅的火星。
這聲音荀奚是耳熟的,正是方才地下人的聲音,不過,他明明在地下,怎麽又會出現在這裏。
“阿黃,我好想你啊……”蓮姑緊緊摟着阿黃的脖子,開始嚎啕大哭。
阿黃有些酸澀,顫抖的手捂住胸腔的位置,他明明已經沒有心了,可是為什麽心髒的位置還是好痛。
“阿蓮,別哭了,哭花了臉就不好看了。”他哽咽着說。
“為什麽…你又要救我一次,為什麽…”蓮姑哭得撕心裂肺。
“傻瓜,哪有為什麽,我怎麽舍得你受傷。”阿黃拍拍蓮姑的頭以示安慰。
“我好想你,阿黃,可是我一想到,我連做鬼也要拖累你,我就沒臉見你。”蓮姑好容易才緩過來,她眼裏噙滿淚水看着阿黃。
“你于我而言從來都不是拖累,是我沒臉見你才是,阿蓮。這些年來我在地下看着你因為我而殘害了那麽多人,我沒有一天不是在自責與痛苦中度過的,我讓一個單純善良的蓮姑雙手沾上了鮮血。”
阿黃強忍心痛,才将這些話都說與蓮姑。
蓮姑羞愧地說:“以前我們一起種花,現在我以為只要花不會枯,你就永遠不會離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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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曼珠沙華不凋謝從來就不是因為旁人的血,你知道嗎,蓮姑?”阿黃搖搖頭說。
蓮姑不理解,她只知道阿黃的埋骨地上不斷開出鮮紅的曼珠沙華,妖冶無比。
她以為這些花是受了阿黃血肉的滋養才如此野蠻生長,所以她開始千方百計地引誘誤入鴉鳴國的活人,殺掉他們,用他們的血澆灌這片花。
至于他們的軀體,都被蓮姑埋在屋後樹林下,因此那片針葉林也生長得極其繁茂。
欣欣向榮的花木,這會讓她覺得她的阿黃從來都沒有離開過。
“那是因為什麽?”蓮姑問。
阿黃指着花田對蓮姑說“我走了,但我卻從未離開過,不是嗎?我和你身處一處,只是我在地下,你在地上;我們住着同樣的房子,只是我在裏面,你在外面。
我葬身在火海之中,所以你害怕火,厭惡火,你剝奪了許多人的光明,也固執地剝奪了自己追求光明的權利與自由。
但是沒關系,我會在地底替你重燃光明,就像是我一直陪着你,這是我給你的自由。”
“阿黃…我不要自由,我不要…我只要你啊….”蓮姑痛哭得快要喘不過氣來。
三十年前的李城流傳着一樁趣聞:當地一位黃姓富商的女兒黃蓮姑新婚之夜時婚房起火。
黃蓮姑未出嫁時的仆人黃大傻沖進火海救出了黃蓮姑,然而黃大傻與新郎雙雙葬身火海,黃蓮姑雖然得救,然而悲痛過度,一個月後郁結而死。
只是沒有人知道 ,黃蓮姑的悲痛是為了那位萍水相逢的新郎還是為了那個與她青梅竹馬的下人。
聽了阿黃的話,蓮姑早已泣不成聲,她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這些年來所堅守的一直都是錯的,她與最初的黃蓮姑背道而馳,越來越遠。
“只是有點遺憾,好久沒親口吃過你做的麻婆豆腐了,還好有這位小兄弟,他帶了你做的飯菜給我。”阿黃轉身看着靠坐在地上的荀奚。
蓮姑滿臉錯愕地看着荀奚,淚水将她的雙眼洗刷得明亮無比。
荀奚這才明白,原來自己機緣巧合之下竟然辦了好事,也給了自己一條生路。
蓮姑看着荀奚流血的胸口,非常慚愧地對荀奚鞠了一躬,她說:“抱歉,恩公,我傷了你。”
荀奚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他說道:“無礙,而今你二人有情人再聚首便是再好不過了。”
蓮姑搖搖頭說:“恐怕不是聚首,是今生最後一次相見。”
阿黃身形一僵,他心中有個不成形的猜想。
“阿蓮,你想幹什麽?”阿黃不願意從蓮姑口中聽到心中的答案。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若不能一朝共白頭,不如今日同赴輪回路。”蓮姑說。她看着面前的火海,火光在她眼中映出倒影。
“這樣不好嗎?阿蓮。”阿黃緊緊握着蓮姑的手。
“如此這般,談何好與不好,你為聻,我為鬼,我見你不得,觸你不得,日日思君,心痛如絞 ,不如再死,轉生為人,來世再續前緣。”蓮姑抹抹淚,哽咽着說出了這些話。
阿黃感動得說不出話,他直勾勾地盯着蓮姑,像是要把這些年錯失的記憶都補回來。
下一秒,蓮姑掙脫了阿黃的手,她向前跑着,猛地撲進火海之中,她似一只輕盈的紙蝴蝶,身體在觸碰到那活火時發出“滋滋”的聲音。
阿黃伸手去抓蓮姑,卻只抓到一片空。
“蓮姑!”
“啊——”蓮姑痛苦的叫聲不絕于耳。
阿黃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只是不停地搖頭,口中喃喃。
荀奚看着痛苦萬分的阿黃,心生恻隐,他拍拍阿黃的肩膀說:“節哀順變。”
阿黃搖頭,他的目光始終未離開火海中的蓮姑。
接着他自顧自地說:“閣下可知,人死為鬼,居于永生境之中,鬼死為聻,居于鴉鳴國之內,鬼聻殊途,正如人鬼殊途。”
荀奚大概知道了,他問:“所以,你與蓮姑姑娘皆是聻?”
阿黃搖頭說:“我是聻,可蓮姑本不該出現在這裏。”
“蓮姑姑娘本該在永生之境中?”荀奚眼裏滿是震愕。
阿黃點頭,停頓了幾秒才緩緩說道:“當年蓮姑奉了父母之命與當地富商之子李生成婚,她誓死不從李生,在新婚之夜與李生起了争執。
燭臺點燃了帷幔,火勢一發不可收拾。
我入火海救出蓮姑,卻因李生糾纏,沒能及時逃出火海,不幸命殒,那李生也身亡,與我纏鬥不休。
一個月後蓮姑也香消玉殒,她心屬于我,何曾想身死也逃不出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那李生與我争她,争鬥之際,将我推入永生之境的厄火海,我再一次死于火海之中,來到了鴉鳴國。
但是鬼與聻的世界并不相通,所以我能看見她,但是她卻看不到我,她能觸碰到我的骸骨,但我卻握不住她半絲氣息。
你們現在看到的是我的骸骨,是我在鬼界存在的證明,多虧閣下相助,我才能驅動它。”
荀奚不明白,他問:“是因為那兩顆眼珠嗎?”
阿黃點頭,他說:“那兩顆眼珠是兩位高人贈予我的,裏面盛放着厄火海之活火,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厄火海之火,倘若燃過已死之鬼身,可使鬼複活片刻,若燃過尚存活之聻身,又可使聻身死如灰。”
“那還得多虧兩位高人了。”荀奚說。
荀奚又想到了進城時看到的木匾,問道:“那蓮姑姑娘為何又居住于鴉鳴國之中?”
“我不知,我同樣不知為何你在鴉鳴國之中,我在你身上感知到了活人的氣息。”阿黃搖搖頭。
荀奚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将事情的前因後果原原本本告訴了阿黃。
當局者迷,阿黃也不知道所謂的試煉是怎麽回事,不過他安慰荀奚道:“這陰間說來奇景各異,可說來也簡單。我相信以閣下之聰明才智,定能安然無恙。”
“多謝。”也只能這樣想了,荀奚心想。
“恩公,我該走了。”說話間,身旁的白骨赫然倒下,化為一道齑粉,緊接着,又是一具白骨飛身而來,立于荀奚身邊。
荀奚知道,這便是地下的阿黃,也就是他的聻之身。
蓮姑的慘叫聲停止了,阿黃着急得快要沖進火海之中,可他知道,只需要再等等,他們就能再度相擁。
蓮姑虛弱地從火海中爬了出來,她爬過的地方留下了一條長長血痕。
“阿黃……”蓮姑伸出顫抖的雙手。
阿黃急忙迎上去,握住蓮姑的雙手,用他早就腐化消融的嘴貼住了它們。
“阿黃,我終于來了,終于可以和你在一起了。”蓮姑哭道。
阿黃緊緊抱住蓮姑,兩人聲淚俱下地痛哭作一團。
阿黃将蓮姑扶起來,兩人手牽着手,站在火海旁,他們看着彼此,相顧無言卻又勝過了一切。
二人默契地回頭看着荀奚,蓮姑說:“多謝恩公,恩公,待我死後,恩公大膽往前走就是,會走到盡頭的。”
阿黃也說:“多謝恩公助我,若我二人投胎凡間能與恩公識得,必然湧泉相報。”
荀奚心裏被一種名為感動的情緒填滿了,他對蓮姑和阿黃揮揮手道別,說:“二位一路好走。”
阿黃和蓮姑手牽手,十指緊緊相扣。阿黃深情地說:“阿蓮,來世我定能識得你,等等我,來世我們共白頭。”
“好。”
二人身體前傾,雙雙墜入火海中,沒有發出痛苦的叫聲,只是安靜地再次死去。
厄火海之火,殺鬼殺聻,無所不能。鬼死成聻,聻死入輪回,重回人間。
荀奚看見,那火海之上顯現出一道虛影,身穿嫁衣的蓮姑坐在轎上,以淚洗面。
儀仗隊熱熱鬧鬧地在城中環行,一個眉目俊朗的少年于最前方挑紅幡。
他嘴角上揚,竭力裝出很是開心的樣子,可是只有看客知道,他早已淚流滿面。
總角之年,言笑晏晏。
陌上花開,為卿紅臉。
而今年少,牆頭馬上。
紅袖輕招,秋千低笑。
時不我待,逢卿新婚。
何哉何哉,挑幡歸來。
願卿與良人,白頭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