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出了雪山,青棠又拉着封暮遠去了苗疆、東海和西-疆。
西出千裏,原來并非黃沙無垠,還有不少異域小國掩在戈壁岩山後,青棠變出兩匹駱駝,帶着他喬裝成游商,挨個兒順着東流的大河逆行拜訪,還看了康居的胡旋舞、龜茲的佛石窟。
身在大晟三十載,封暮遠從不知在沙漠那邊,還有這樣高的造詣。
青棠牽着駱駝,神氣十足地給他一一介紹,甚至講了大宛《金馬換馬》的典故。
封暮遠挑眉,“你不是才下界幾日麽?”
“咳,”青棠嗆了一下,眼神微飄,“……從書上看來的嘛。”
“書?”
“嗯嗯,是啊,”青棠道,“《大唐西域記》聽說過嗎?上面都有!”
封暮遠看他一眼,半信半疑。
倒是青棠哎呀一聲,挽了封暮遠手臂哼哼,“都是小狐仙們帶給我的,你和父君都說這些是閑書下流書,當然沒看過!還有《西行輯錄》、《摩尼贊歌》、《行樂四夷》什麽的,你們都不知道呢!”
見他說得頭頭是道,封暮遠便點點頭信了。
倒是青棠在他轉身後,小小地松了口氣,悄悄撫了撫胸口,将交錯前襟下,隐約透出的那一點淺色靈光藏下去。
封暮遠往前走了一段,回頭見青棠還站在原處,便折返回來,“發什麽愣呢?”
“啊?”青棠一激靈,像想起什麽似的,忽然拔高聲調,“我、我想吃那個!那邊圍了好多人那個!暮遠哥哥我們也去排隊吧!”
封暮遠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是一個賣炙羊腿的商販,他原地盤腿坐在街邊,面前放了個寬大的鐵槽子,槽裏有燒得很旺的炭火,炭火上架着羊腿、羊排和羊肉,遠遠升起老高的白煙。
街巷上人來人往,疾馳的馬蹄揚起塵沙,封暮遠眼看着不少灰都飄到了肉上。
“……”他皺皺眉,雖依言排隊,卻還是勸了一句,“這大街上的,一定要吃麽?”
“入鄉随俗嘛,”青棠笑,“你看附近的百姓都在買,我們也嘗嘗呗?”
封暮遠抿抿嘴環顧四周,見不遠處有一株高大的胡楊樹,便将駱駝的缰繩遞給青棠,“那阿棠你去樹下歇着,我來排就好。”
西-疆日頭毒,即便是幻化的皮相,青棠的雙頰都已有些泛紅曬傷,他點點頭,乖乖牽着駱駝走到樹蔭下。輪到封暮遠的時候,羊腿只剩下兩個,封暮遠好心,分了他身後的老太太一個。
那老太太說着當地土語道了謝,又抓着封暮遠走到家門口,不由分說塞給他一個甜瓜。封暮遠有些無措,而青棠遠遠看着他們,只是沖他露出個甜甜的笑容。
老太太看看他們,又笑着抓了兩個當地的土餅給封暮遠,換了生澀的漢話道:“路上吃!”
商販的炙羊腿上,灑滿了西-□□有的鬼椒。此椒磨出的細粉不是紅色,而是偏綠的暗黃色,像這裏一望無際的黃沙一樣,青棠等不及封暮遠拿刀切,找了個豁口就撕下來一小塊、丢入口中:
“嘶——”
封暮遠忙回頭,“怎麽了,燙着了?!”
青棠半張開嘴,用手在前面扇扇,“呼——沒有沒有,是——太爽啦!”他本來坐在胡楊橫倒的樹幹上,這會兒一躍跳下來,舉着羊腿就湊到封暮遠嘴邊,“暮遠哥哥你快嘗嘗!我還從沒吃過這麽好吃的羊腿吶!”
周圍還坐着不少當地納涼的姑娘、大爺大媽,封暮遠躲了下,臉有點燙。
青棠卻興奮得很,又蹦又跳,眼睛都彎下來變成細線,“好好吃哦!暮遠哥哥,原來羊肉還能這麽鮮香細嫩,我原來以為羊肉都很膻,我們回去也這麽吃好不好?”
封暮遠被他用一只羊腿追着,眼看滴落的油就要掉在青棠衣袖上,他才張嘴咬下一塊。辟谷後,對于食物他實在嘗不出好歹,只覺滿嘴油裹着燙嗆入喉管,肉就是肉、辣就是辣。
“怎麽樣?”青棠眨巴眼,“好吃不?”
封暮遠虛扶他手,讓那滴油落到沙上,點點頭,伸手去蹭他臉上的油。
“嘿嘿,”青棠美滋滋,見封暮遠點頭,還當他也認同,于是又撕下一塊喂他,一邊喂還一邊舔指頭,“明天我們來早點兒,可惜只剩這一個了……”
封暮遠笑,本想将人推回樹影下,讓他自己吃,結果一轉頭就撞見他舔指頭的動作——粉嫩舌尖繞過細長指節,裹纏含吮、在那白皙泛紅的指尖上留下水漬漣漣。
封暮遠微眯起眼,聽見自己喉間咕咚一響。
他忙別開視線,專心致志切起面前的甜瓜。
西-疆天熱,這裏的瓜果都甜勝蜜,老太太給封暮遠的這個有些大,封暮遠也怕青棠吃多甜的牙酸,便幹脆将甜瓜又分給附近坐着納涼的大家。
樹下的大多數人都不通漢話,只有幾個年輕姑娘會講一兩句。封暮遠那邊發着,這邊青棠卻還給他留着一半羊腿、巴巴等着他。
有個姑娘瞧着有趣,湊上前,小聲對青棠講:“小公子,你只管自己吃吧。”
青棠懵懂地眨眨眼,姑娘一笑,道:“你家小郎君不愛吃這個,他剛才那般,只是因為是你喂他的罷了。他是喜歡你,不是喜歡烤羊腿。”
說完,她便和幾個同伴嬉笑着跑遠了。
封暮遠發完了甜瓜,端着屬于他和青棠的兩塊走過來。他遠遠就看見地方上的姑娘跟青棠搭話,心下不快,面上卻不顯,只走過來,語調盡量放平,“她跟你說什麽呢?”
青棠看他一眼,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瓜,然後,仰頭直樂。
封暮遠:?
青棠砸吧砸吧嘴,“确實哈,暮遠哥哥喂我的,就是比較甜!”
封暮遠睨他一眼,卻還是寵着喂了他。而青棠也一下下撕着剩下下半條羊腿,順勢将肉塞到他唇畔,嘴裏還含含混混哼着一首當地曲調的歌謠,封暮遠仔細聽了半晌,也沒聽清他在唱什麽。
直到最後一口甜瓜和羊腿喂完,胡楊樹下的人也散得差不多。
四周安靜下來,清淺月光順着葉片的縫隙穿梭,青棠這才站起身,飛快吧唧封暮遠一口,哼着剛才的歌,蹦蹦跳跳朝前走——
“你一口,我一口,甜甜蜜蜜小兩口。”
封暮遠忍俊不禁,牽起駱駝、跟到他身後。
等到西-疆盡頭,看見了高不可攀的山嶺後,他們又禦劍返回中原,喬裝改扮一番、混入京城。時間也從秋日過渡到這一年的歲末深冬,京中銀裝素裹,不少街巷上的店鋪都早早挂上了紅燈籠。
青棠照舊是見什麽都新鮮,一會兒買串糖葫蘆,一會兒拎個竹藤球。就連幾個小孩在背巷炸炮竹,青棠都好奇地從客棧二樓探出頭。
封暮遠怕他被震着,忍了忍,最終只是站起身,從後輕輕捂住他的耳朵。
就在青棠“唔?”了一聲回頭看他時,樓下的小孩一哄而散,噼裏啪啦的聲音響徹小巷,客棧老板娘罵罵咧咧拿着笤帚去追作惡的頑童,而那串百響的鞭炮在石牆上炸出了紅屑漫天。
燃燒的硫磺味、煙味撲鼻,青棠愣了一會兒、拍起手,他一下轉過身來撲進封暮遠懷中,腦袋在他胸口蹭了蹭,嘻嘻一笑道:“下輩子我要當年獸!這樣是不是就天天有人炸炮竹給我瞧?”
想到年獸被炸得灰頭土臉的樣子,封暮遠悶笑,戳他腦門,“然後被炸得小臉上都是坑?”
“唔,”青棠想想,好像年年真的每次回來都受好多傷,他蔫了,“那我……那我還是不要當年獸了。”
封暮遠捏捏他臉蛋,“乖乖吃飯,你喜歡,待會兒我們去買。”
“咦?”青棠眨眨眼睛,“暮遠哥哥你……”
“怎麽?”
“你這不就學會了嗎!”青棠露出梨渦,“游山玩水、游戲人間,我就說暮遠哥哥聰明又厲害,那麽難的劍法你都能學會,區區玩樂而已,還不是信手拈來?”
封暮遠被他乍然一頓誇,有些哭笑不得,他說不過青棠,只能刮他鼻尖,“……屬你會說。”
“嘻,”青棠俏皮一擠眼,踮起腳尖,聲音小小,“我還會做呢,暮遠哥哥要不要試試?”
得,什麽都能被引到那上面。
封暮遠也麻木了,“……又招我?”
青棠咯咯笑,仿佛逗了人、多說兩句葷話就很舒服,他從封暮遠懷中鑽出來,蔫壞蔫壞笑,“哪有?我乖乖吃飯!暮遠哥哥也吃飯,吃完我們就去買炮竹!”
封暮遠沒轍,斜他一眼後,嘆息,替他齊好筷子。
大約是年關将近,這間客棧送了每位在這兒用晚飯的客人一碟二十個的餃子,白嫩剔透的面皮裏裹着肉餡兒,騰騰熱氣圍着,看得青棠直眨眼,“這就是人間歲末家家都要吃的偃月馄饨?”
封暮遠想了想,他大約是從書上看來的古稱,便點點頭到:“後來也叫角兒、水點心或餃子。”
看着那帶花邊的圓扁月形,青棠十分欣喜,伸手就抓。
“仔細燙!”封暮遠忙攔他,“不有筷子嗎?”
青棠不甘不願地轉身回桌邊拿筷子,不等起身,封暮遠就已端着餃子過來桌旁,這時候,青棠才看見,他手中還捏着一小碟飄着紅油的醋,“這是……?”
“蘸餃子用的。”封暮遠見他那樣,便從後擁過去,捏着他的手給他蘸好、喂到嘴邊。
青棠咬下一口,先是被醋裏的酸嗆了下,然後面皮裏就炸出了鮮美肉湯——煮過的嫩肉裹着切碎的小菜,吃在嘴裏又軟又勁,他笑起來,大方贊了句:“好吃!”
“好吃也慢點吃,”封暮遠放開他,坐下,“小饞鬼。”
青棠哼哼,卻也不記仇,一下将盤子裏剩下的十九個餃子分作兩半,他這邊九個、封暮遠那邊十個。封暮遠瞧他這樣兒,倒難得在心中感受到了一種陌生的平靜——
這種漫無目的地到處閑逛,沒有明确目标、也沒有什麽意圖:只跟心愛之人在一處,走走停停,今日看花、明日賞雪的體驗,倒是他這麽幾千歲來頭一遭。
很新奇,卻甜蜜。
只瞧青棠一口一個餃子、将腮幫塞得鼓鼓-囊囊,他也覺得有趣。
嘴角止不住上揚,仿佛沒有任何時候比這一刻更好。
像是一種溫暖的、帶着百花芬芳的靈力徐徐注入胸腔,封暮遠笑笑,倒突然想起從前,他在山中尚未辟谷時,第一年的春節,其他幾個師兄師姐因想家大哭,他們師父就包了餃子。
師父性子溫和,還偷偷往分發給每人的餃子裏,都藏了一枚小小的糖元寶。
“還能這樣?!”青棠來了興致,“那我們今年就別着急回去了,留在京中包餃子吧!”
封暮遠一愣,沒想講個故事,倒叫青棠生出這般主意。
“可是……”他皺了皺眉,“我不會……包餃子。”
青棠“啊?”了一聲,有些低落。
倒是碰巧,他們的對話叫路過的老板娘聽了去,她熱情極了,上前就說客棧裏也有幾個客商回不了家、店小二們也不回去,她正和丈夫商量着,就留下來大家一起吃頓年飯,也算是添福添喜。
“餃子簡單,”老板娘豪爽地拍拍胸-脯,“我教你們就是了!”
青棠嘴甜,立刻道:“好!姐姐你真好!”
老板娘被他這麽一哄,臉都樂開了花,又嚷嚷着讓後廚送了青棠他們一碟涼菜,還被旁邊的熟客揶揄了幾句,說她就是瞧着別人家的小公子好看。
青棠還一點兒不害臊,點點頭,“嗯嗯,我當然好看。”
食客和老板娘一愣後笑開,倒是封暮遠阖眸嘆氣、輕輕扶了下額。
如此,大年夜,封暮遠和青棠就留在了京城。
他們的喬裝改扮并沒叫人認出,反混在尋常百姓間、捏得滿手面漿,擠在老板娘和店小二身邊,捏了好些個形狀古怪的角兒。
封暮遠學得快,三五個後、似模似樣,甚至還學着拿起了擀面杖、開始幫忙擀面皮。
青棠興致高,卻總不得要領,捏出來的形狀時圓時胖,落得旁邊幾個嘴碎的客商好一通嘲笑,說小公子人生得足夠漂亮,餃子卻歪歪斜斜、不像樣,可見老天爺是很公平的。
見青棠被逗得紅了臉,老板娘不落忍,正想上前手把手教,才動了一步,就被封暮遠一側身攔住,高高大大的男人面無表情看了她一眼,然後就從後圈住人,捏着青棠的手、嘴唇貼着他的耳廓,聲音放低着教。
很快,青棠連脖子都紅了。
老板娘看了一會兒,好笑地退開,不動聲色将幾個客商帶遠,将這一方小天地,留給他們倆。
窗外大雪簌簌,映着窗紙上的紅窗花,外頭炮竹聲聲,又是一歲。
最後,青棠包的那些醜坨坨,全進了封暮遠肚子。而封暮遠偷偷開了神識,每一筷子下去,都給青棠夾到了包着糖果、銅板的那個餃子,看得幾個客商瞪大眼睛,老板、老板娘也連稱好運、好福氣!
青棠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吃着吃着,頭都快埋進碗裏。
倒是封暮遠面無表情,一本正經,下箸更加快狠準。
一頓暖烘烘的年飯吃完,客商們還要喝酒,封暮遠推說不勝酒力沒作陪,只摟着青棠在窗邊看外面的煙花,而老板、老板娘幾人忙着收拾完後,遠遠瞧見相依偎的他倆,老板娘用手肘撞了丈夫一下。
“你瞧人家。”
老板樂呵呵的,“定是新婚,正甜蜜着呢。”
老板娘不滿意,“怎麽?不是新婚就甜蜜不上啦?”
老板連連告饒,見左右無人,飛快湊過去親了自家老婆一下,又壓低聲音說了幾句,直臊得老板娘擰他,他卻忍痛發樂,糾纏起來、也是旁若無人地膩歪着回了後房。
客商們喝得高,一見這場景就起哄。
其中一個起身,搖搖晃晃舉杯,“祝老板、老板娘白首到老!早生貴子!”
另一個似有所感,竟跟着起身,轉過來敬青棠、封暮遠,“也祝賢伉俪!恩愛情深!甜蜜永久!”
被這麽多漢子目光灼灼地看着,加之剛才封暮遠作弊似的将一桌子的“福氣”都夾給了他,青棠難得有點害羞,偷偷把臉往封暮遠懷裏藏。
封暮遠摟着他,正巧一簇焰火炸開在天穹,散落的紅色、粉色光華很像他們初見時的漫天海棠花,他笑着閉上眼睛,俯下身,擡起青棠下巴——
灰檐雪瓦,火樹銀花。
青棠睜大了眼睛,只看見綻放在封暮遠身後的一空星彩绛霞。
他保證,這是他見過的,最美的煙花。
只是不知為何,煙花前又閃過一陣白光,眼前的景象也一點點模糊起來……
青棠正懵着,耳畔卻落下一聲低黏的輕笑:
“……換氣,小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