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可惜，任何旅程都會有終點。
過完年，大将軍起事的消息就傳到了京中：清江縣令被殺，所做惡事昭告天下。還牽扯出餘杭幾個重鎮的許多陳年舊案，州郡長官也都被抓。
客棧店小二一邊收拾桌子一邊跟帶消息來的客人搭話，“啊？那亂黨北上的話，我們是不是要去逃難啊？”
客人捧着一碗牛肉面吃得熱乎，聽他這麽說，呿了一聲，“用不着！你們只管放心開門做生意，大将軍才不是亂黨，反是義軍呢——”
“義軍？”
客人正端着湯喝，抹了一把嘴才續道：“可不是？他們只管殺朝廷走狗、貪官污吏，進城後規規矩矩，從不占民田、搶民女，夜裏都駐紮城外，軍容整潔、隊伍整齊。”
店小二聽得雲裏霧裏，還想細問，後廚老板喊，他才忙收拾了過去。
老板娘在欄櫃前算賬，聽着起兵造反雲雲，也捏着算盤走出來旁聽，南來的客商不止這一個，旁人聽他提，自然也湊上一句——
一位年長些的捋着胡子，勸道：“那也不一定，老板娘你們還是關門幾日得好。他們在江南倒是好性兒，可這一路北上，指不定要接納多少人。到時魚目混珠，誰也說不準。”
“可我聽說大将軍為人正直，屬下也統兵有方，那清江縣裏、兩大營中，不也有很多百姓随了他們嗎？這麽多人跟着都沒事，怎麽北上就不成了？”
長者到底是長者，聞言只嘆道：“陛下登基時也是好的，如今呢？”
“陛……”
這話題一出，幾人立刻噤聲閉嘴。
天子腳下，莫談國事。
客商們又各自嘆了一回，到底是熟客，只叮囑老板娘說逃難也罷、關店也好，總之戰亂起來先避兩日，等瞧清楚了世道好歹，再開店也不遲。
之後，他們便沒再繼續這話題，只論起今年的貨物來。
這些話青棠和封暮遠聽聽就過，算是不開神識知道的事情進展。但老板一家卻因此上了心，尤其是老板娘，青棠好幾次見她算錯賬，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
後來跟店小二打聽，青棠才知道，老板娘從前也是跟着爹娘從北方的戰亂中逃難來的，幼年時颠沛流離，可見過太多兵痞趁亂欺人的惡事。
“小公子，”小二壓低聲音，“我只跟您說，您可別告訴別人，老板娘大概是……有了，這要是再遇上戰亂，小孩子不是遭罪嗎？”
有了？
青棠一時沒反應過來，眨眨眼，有點懵。
店小二撓撓頭，想到青棠年輕，便紅着臉往自己肚子上一比劃，“懷啦！”
青棠這才反應過來，臉上也有點紅。
店小二又小聲嘀咕了兩句，說戰亂時東西都不好買，且孩子吃不飽、穿不暖的長大，身子骨就要弱，還說他們家裏原有個堂哥就這樣長到二十多沒的……
“呸呸呸！”青棠打斷他，“沒出正月還在過年呢，別說這樣晦氣的話！”
店小二也回過神來，忙抽了自己一嘴巴，也跟着呸呸兩聲，還似模似樣地雙手合十，閉上眼睛仰頭喃喃道：“各位神仙老爺，剛才是我胡說八道，求求你們全當沒聽着！千萬保佑我們老板娘和孩子長命百歲、平安富貴！”
說者無心，站在一旁的青棠倒挑了挑眉。
如此，在他們結賬告辭時，青棠便對老板娘道：“您要實在擔心，亂黨來了，可以過兩條街，上相府去找老丞相的，他是個剛直的好人。”
老板娘一愣，笑着搖搖頭，“小公子好心，我們住在京城，誰不知相爺的好？只是他那樣的大人物，如何會理會我們這樣的升鬥小民呢。您放心吧，我們會當心的。”
青棠想了想，忽然從袖中拿出一枚壽字紋系明黃如意結的玉佩來，他将玉佩塞到老板娘手裏，“那到時候，您就拿着這玉佩去相府，老丞相見了這個，就一定會幫你們的。”
老板娘瞪大眼睛，剛想開口推辭，青棠就小聲補充道：“為了孩子。”
說完，青棠好像做了什麽壞事，紅着臉拉起封暮遠就跑。
剩下老板娘捏着玉佩，半晌緩不過勁來。
出客棧後，也不用青棠吩咐，封暮遠自然撐開結界、禦劍帶他升空，直到周圍雲團疏散、人聲稀疏，封暮遠才輕輕捏住青棠後頸，拇指一下下揉着他頸側肌膚：
“玉佩，哪來的？”
壽字紋常見，但敢用明黃色系如意結的，普天之下只那一家。
青棠縮了下脖子，想掙脫。
封暮遠卻眯起眼睛不放過他，聲音微沉，“嗯？”
青棠這才噓了一聲，用力掙開桎梏、轉身趴到他肩頭道：“……就剛剛，我偷的！”
“……”他就知道。
青棠說完，還小聲補充，“從你皇宮寝殿的第二格屜子中。”
封暮遠有點不解：為何要交代這句。
“所以——”青棠突然摟住他，揚起臉、眼睛眨巴，“暮遠哥哥作為失主，現成的小偷在你面前，你就不——罰他點什麽嗎？”
……行。
果然如此。
封暮遠瞪他一眼，最終無奈地伸出手掐他臉，在青棠癟下嘴的同時送上缱绻輕吻，“得了，小壞蛋，別欺負我了，”他咬着青棠唇瓣，下最後通牒，“我也并非太上忘情……”
青棠唔了一聲，纏着他，不讓他松。
封暮遠忽然用力，一下将青棠箍緊，他微眯着眼睛垂眸，眸色又沉又深，“……在這兒辦了你是簡單，你不怕三界人言我也信。只是小阿棠，你猜猜——帝君陛下，這回又會罰我多久？”
“……”青棠立刻舉起雙手，一下從他懷裏蹦出。
甚至還後退一步，規規矩矩站好。
封暮遠深吸一口氣，慢慢将那快要破牢門而出的欲獸重新捆上鎖。
輾轉幾刻，靈劍帶他們回到了青棠建立的國都。
靈力變出的黃豆小人盡忠職守，照樣将皇宮打掃得幹淨整潔，他們一降落、就給他們送上了熱騰騰的飯菜和換洗衣物。
寝宮後就是熱泉，倒用不上燒水。
青棠接過托盤、揮退宮人後，就撺掇着封暮遠去沐浴。
封暮遠涼涼地看他一眼，“我剛才說的話，你都沒聽進去，是不是？”
“哪有？！”青棠大喊委屈，為證清白，他舉手後退一步，“那不然哥你先去？”
封暮遠眯了下眼睛：“又要點你那下……”他似乎覺得“下三濫”三字用在青棠身上重了，頓了一下，改口道，“又要點你那不入流的香？”
青棠憋紅了臉，“……暮遠哥哥冤枉我！”
他跺跺腳，蹬蹬走到封暮遠面前，一下抖出袖中的所有東西——不是糖果點心就是泥人戲偶，他指着地上的東西，“我想睡自家小郎君有什麽錯！父君要罰你……他憑什麽罰你，難道還要讓我等三千年嗎……嗚！”
也不知是那個字觸動情腸，青棠說着說着，竟自己委屈上了，桃花眼淚汪汪的。
封暮遠：“……”
他也沒想到，不過一句調笑，竟将人逗哭了。他忙摟過人親親哄着，再不提剛才事，只轉身走進寝殿後的溫湯。
待他一走遠，剛才還挂着滿臉金豆豆的青棠一下就變了表情：
青棠胡亂抹了兩把臉，三兩下跳到書案前，他沒敢落結界——畢竟他家遠哥是劍修，對周圍靈力的波動敏感得很，正巧書案這邊有一扇屏風。
繞到屏風後，青棠才拉開前襟，扯出那團從剛才開始就燙得很的書卷。
書卷上金光閃閃，司命星官的印戳幾乎要封不住。青棠小心翼翼，一打開就裏面就飛出了七八只閃着藍光的紙鶴。
司命星官和昴日星官關系最好，平日裏用來傳訊留音的不是飛鳥就是小雞。藍光紙鶴自由後，第一時間蹿進青棠識海，司命星官的哀嚎震得他人都搖晃——
“小祖宗！你快把命簿還我！！”
“天君發現了我可是要被罰做苦役的！”
青棠舔舔嘴，只當沒聽着，等那聲音消失後，他又從命簿下拿出一卷書，這書亦是小狐仙帶給他的，不同于其他春啊豔啊的話本，這書改變自史籍。
封面上篆書四字，一開始青棠就認出個“傳”字。
後來跟着封暮遠識文斷字，見得多了，才知道這本是據《晉書》改寫，講的是西燕皇帝慕容沖：這人當過奴隸、做過男-寵，最後手刃昏君、登基稱帝。
可謂忍辱負重、卧薪嘗膽，一生都極具傳奇。
這本《慕容沖傳》大部分素材源于史籍，具體的故事情節卻是作者的臆測和改寫，原本的慕容沖是個陰鸷殘酷的暴君，雖殺苻堅複仇，最終也落得被手下所殺、廿七歲不得善終的結局。
但經作者改寫，卻成了個包羞忍辱的好少年，十四歲以龍-陽姿侍奉仇敵、寵冠後宮，谄媚進言使苻堅荒廢朝政，最終大軍臨城下、他在床上手刃仇敵，重建故國、創造開明盛世。
青棠當時就覺得有意思，下界前更随手抓在身旁。
當初城下一句戲言，如今卻暗合了這本《慕容沖傳》。
苻堅當年納慕容沖入宮寵幸，正如今日他逼封暮遠委身下嫁。
封暮遠要收集真源灏氣，當然不能真成了昏君、為大将軍所殺，畢竟他是下界歷劫，仙身縱不死，但這盞浮燈會将他彈出——畢竟，他在這世上已算不存在。
真源灏氣并非一天形成，開明盛世也還需幾年光景。
青棠笑着，用手指點了點命簿上幾處紅批，而後，掌心一翻——江南、西-疆、海上和苗疆，晟朝四方的疆域上他都已做好了局。
他深愛封暮遠，又怎忍心、他的暮遠哥哥，白擔一輩子罵名。
如今萬事俱備，只欠那最後一步：慕容沖殺苻堅。
青棠托腮，那他這會兒，要怎麽死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