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王武的東苑,結構上大致與青棠的西苑相當:都是竹林環繞的院子,只是院中略顯空蕩——除了角落的斧钺鈎叉,就只有一張放有棋盤的石桌子。

白珠和孫四叔先到,兩人正坐在桌旁手談。觀戰局,似是孫叔照着古棋譜擺下的殘局,白珠持黑正舉棋不定。

見他們來了,白珠像是看着救星。

不過她上來,先求的卻非青棠,而是封暮遠,“你們可來了,封公子,你陪四叔一局吧,我實在是……唉,都要成臭棋簍子了。”

青棠驚訝地看看她,又看看封暮遠,做了個嘴型:有情況?

“想什麽呢?”封暮遠彈他腦門,“為着給你做飯,找三姐借了幾次小竈。”

白珠這會兒也明白過來,她好氣又好笑地推着青棠進屋,“得了得了,沒有要搶你的寶貝心肝!誰讓你們來這麽晚,大哥都已經把意思給我們講明了,現在就等你了——”

青棠當然只是開玩笑,也知道白珠和孫叔是好意,怕封暮遠一個人等在外面尴尬。但他還是沖封暮遠揮揮手,打了個手勢說他要進去,然後又朝孫叔丢話——“叔!你可別欺負他!”

孫四叔沒理,倒是白珠錘了他,将他推進房。

王武屋內的陳設更為簡單,他不似青棠還分出個堂屋、廂房,正門進去後就是一張碩大的海圖地毯,兩側的門簾也被他高高卷起,空曠的地板上擺滿了蠟燭,将那海圖照得很亮很亮。

王武披着外衫,盤腿坐在海圖角落上,手中還拿着一個從外番傳來的火齊鏡。

火齊這說法是叡朝古時傳下的,兩塊凹凸不平的鏡子疊在一起,對着陽光就能引出火來。但在外番來說,卻叫這小鏡子為“放大鏡”,能夠将輿圖上較小的島嶼、字跡照成大的細看。

“來了?”王武放下手中鏡。

“不過一會兒工夫,大哥怎麽又改了主意?”青棠也盤腿坐下去,他和封暮遠是胡鬧了一會兒,但再厲害也沒用掉太長時間,就算加上晚飯——也不過兩個時辰。

王武沒直接回答,而是告訴青棠:

“我的人暗中查訪,發現——其實那封了官的富商私下和紅夷國來往甚密。他在紅夷等國游歷時,還曾被紅夷女王親自接見,而他返回叡朝的船也由女王贈與。”

青棠皺眉,“大哥的意思是……?”

王武擺擺手沒繼續說,只又問,“你還記得我……和白珠吵架那日,我們救上船的小香工嗎?”

青棠點點頭。

“人沒了,今天下午沒的,”王武摸摸身側取出草煙,想點又猶豫,最後只放在指尖輕揉,“他身上中了一槍,子彈卡在骨頭裏,一開始大家都沒發覺,後來他身體奇怪高熱,發現時已感染、無力回天。”

青棠張了張口,最終只捏緊了手袖。

“這樣的,還有很多……”王武手中的草煙不堪重負,一下碎了,“其實那水總兵說得沒錯——朝廷昏聩,一朝閉關禁海,保的其實只是他們一家的安危。沿海那麽多漁村,這些人往後又要如何生活?”

“可是大哥……”

王武說的是事實,但青棠想說,四海號也不是救世主,就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就算四海號和其他海盜不同,但參與進官兵、事情就會變得複雜——

都不用提史書記載,只講話本戲文。

多少英雄好漢沖冠結寨,開始打出“忠義”大旗一呼百應,但越往後越難,即便是對外抗敵,朝廷最終也只會把他們當“匪”、當可以利用的替死鬼,朝廷皇室恨不得他們同外敵同歸于盡,一石二鳥、除卻心腹大患。

即便僥幸不死,朝廷招安後,又能有幾人能逃過莫須有之罪和白绫毒酒?

這些道理,青棠知道王武懂。

所以他就更不明白,王武為何在短短兩個時辰裏改弦更張,決定要幫助水總兵。

“大哥,你就不怕麽?”

“怕什麽?”

“朝廷的打擊報複、官兵的卸磨殺驢,”青棠直言,“就算水總兵這人可信,他往上的将領呢?将領之上的皇帝呢?就算皇帝能容我們,之後的朝代更疊呢?這些,你就不怕麽?”

王武了然一笑,卻又反問道:“那——二弟還記得塞澤岙嗎?”

塞澤岙?

青棠回憶了一下,包括命簿和青當家本來的記憶,想起來這是一片埋金山東北部的遠海平地,平地附近的海面顏色十分古怪,遠看泛着五彩光芒,近看卻又油亮一片,像是什麽人往海上傾倒火油一樣。

他點點頭。

“當時,你還在附近救下一只身上布滿了油的海龜,”王武笑盈盈的,“可那油難洗,你用皂水洗了好幾道都沒洗掉,甚至抹布擦上去就會被死死黏住。”

青棠想了想,也記起來。

但塞澤岙也不是一年四季都這樣,偶然有些商船經過時,那海面上又會湛藍如洗、一點雜質也無,甚至還有人停靠在上面,不過大多數時間,海員都會将那裏當作死亡之地——

海鳥沾染上那種黑色的火油,翅膀就會被黏住再飛不起;海龜碰上了,最終也會被那黑色的油漬滲透進殼裏、最終一命嗚呼;四周的海域也沒有魚,水草和珊瑚也從不在那裏生長。

包括他救起來的那只海龜,最終也沒能幸免于難。

“大哥提這些做什麽?”

王武笑,從身後一摸,竟在輿圖制成的地毯下面翻出一本書,他将書冊卷起來丢給青棠,“看看這個!”

青棠淩空接下來,發現是宋人沈括寫的《夢溪筆談》。

這書極有意思,他在天宮就看過,裏面記錄了許多話本裏從不寫的天文地理、藥草數術,可惜小狐仙迷迷糊糊,第一次給他帶來的竟然是一本《補談》,他看得意猶未盡,央了好久,才讓那小狐貍給他找齊。

“……這書怎麽了?”

王武說了個頁碼段落行,青棠找過去後,順勢念出來:“……境內有石油,舊說‘高奴縣出脂水’,頗似淳漆,燃之如麻、但煙甚濃,所沾皆黑……?”

青棠頓了頓,又往後細看,發現沈括記錄的這東西,竟與他們在塞澤岙海面上看見的一模一樣。只是沈括所載的這種東西出自大陸石頭縫,而他們是在海面上——

當時看還沒覺得如何,如今被王武點破,青棠遂瞪大眼睛。

王武拍掉煙草末站起身來,他走到輿圖上塞澤岙的所在點了點,“巧的是,我曾在麗娜船上聽過,他們紅夷國把這東西叫做——發光的水。”

“發光的水?!”

王武點頭,“二弟,你現在猜猜看,那些外番艦船,到底想從我們這得到什麽?”

青棠倒吸一口涼氣,不過他還是冷靜道:“大哥,這些都不過只是你的推測。”

“誰說是我的推測?”王武哼笑一聲,“你們都以為我是被那女人誘惑,只顧着美色而不管正事,不妨告訴二弟,麗娜提起這種發光的水很多次,說是發現一丁點都比金子價貴,她們聯合,也就是為了尋找這東西。”

王武說着,又告訴青棠。

塞澤岙并不是什麽隐秘的地方,假以時日肯定還是會被外番找到,水總兵言之鑿鑿,但有一點說得沒錯——海域也是疆域,本就屬于叡朝的東西,沒道理拱手讓給那些遠道而來的蠻夷。

“我的意思二弟你明白了,”王武見青棠發愣,也揮揮手,“不是要你立刻決定,但這事也拖延不得,三姐和四叔那邊都沒意見,但最終還是要看你,你若是實在疑慮,也可回去……”

他頓了頓,戲谑地看青棠一眼,“你家‘小嬌妻’的意思。”

青棠一下臊紅了臉,“大哥!”

王武哈哈大笑,卻因笑得太劇烈而牽動了傷口,引起一陣咳嗽。

不等青棠幫他順氣,站在門外的白珠就一陣風似的進來,一邊倒溫水、一邊拍他後背,王武也沒拒絕。

青棠一愣,“你們……好了?”

白珠沒說話,耳朵有點紅。

王武卻一點實話沒有,只用火齊鏡扔他,“去去去,考慮你的事情去。”

青棠沖他扮鬼臉,轉身出去,順手關上門。

門外,封暮遠和孫叔還圍在棋盤,見他出來,封暮遠就要擱棋子起身,結果這會兒——變成臭棋簍子的人反成了孫四,他一下拽住封暮遠,“唉?!這還沒下完呢!”

封暮遠指指青棠,一拱手,“這棋您輸了,再下也只是負隅頑抗。”

孫四叔面色難看,咬牙忍了半晌,最終拂亂棋盤。

就在青棠以為他生氣時,孫四又開口,“得了,當家的眼光不錯,你确實上得廳堂。”

青棠:“……?”

封暮遠笑,再拜:“多謝四叔誇獎。”

這下,輪到青棠心裏打鼓了——才幾天,王武、三姐到四叔,就一個個對他贊不絕口,難道——真正人見人愛的,其實是封暮遠?

這事不能細想,一想就容易想多。

實際上,青棠的占有欲也一點不比封暮遠少,他當場抱住封暮遠手臂,一下将人從棋盤邊拉走,出東苑的路上都在防備,若有小厮敢偷看封暮遠的,他就兇神惡煞地瞪回去。

東苑到西苑,這段路不長。

但青棠那點小動作逗得封暮遠想笑,他忍着沒點破,任由小東西護着他回屋。關上房門後,青棠才慢慢給封暮遠講了王武說的那些話,又聯系命簿上後來鲛族帝姬的事,覺得王武的推論也有道理。

“那,阿棠怎麽想?”

青棠抿抿嘴,坦白道:“我不想打仗,總覺得要打好久,那我們不是就要更慢找到鲛人島和潤魄寒冰麽?”

封暮遠忍笑,原來在擔心這個,他刮青棠鼻尖一下,“那若只考慮這件事本身呢?”

“……那自然是他們說的對,”青棠認認真真坐着,像在學宮課堂上被點名起來回答問題的模樣,“沿海的漁民需要海洋,商船也需要海洋,叡朝再地大物博也不能固步自封、應當多同外番聯絡。他們如今的軍艦就已經船堅炮利了,我們再封鎖海面,将來——還指不定有什麽……”

說到這,青棠腦海忽然閃過什麽,聲音也一下停住。

封暮遠等了半晌,見他好像在發呆,便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兩下,沒想,青棠根本沒反應,讓他沒辦法,只能輕輕刮他鼻尖一下:“想什麽呢?這樣出神。”

青棠眨了眨眼,神情複雜而凝重。

“嗯?”

“在想……你那死鬼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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