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驟卷風埃,暴雨将至,隆熙十六年的酷夏夜格外難捱。

陪嫁丫鬟心澈被催命般的強風胡亂地送進屋裏,挨個掩着琉璃窗,瞧見內室拔步床上病恹恹躺着的自家姑娘,悲從中來。

姑娘嫁給太子傅瞑一年有餘,身為太子妃盡心盡力地照顧夫君,侍候公婆,從未有半分行差踏錯,可是太子對姑娘卻始終冷冷淡淡,

直到在兩個月前,太子将剛剛喪夫挺着大肚子的沈婉婉接進了東宮,生産後剛滿月,太子便央求皇上皇後準許他娶沈娘子為側妃。

這才知道,太子雖與自家姑娘從小指腹為婚,但這些年實則已經有了個青梅竹馬的娘子。

只是可憐了自家姑娘,纏卧病榻數月,太子未曾到這宜春閣看一眼,今日卻在前院娶那沈娘子進門,她們小心翼翼地瞞着莫念秋,生怕憂思郁結更增重病情。

莫念秋聽到細碎的聲響,強睜開沉重的眼睫,瞥見正要關合的窗外遠處,似是有一片殘陽帶血的鮮紅,

“太子來了嗎?”聲音氣若游絲,一聽便是久病纏榻。

心澈将擔憂和焦亂抑在眼底,回身走近床邊,替莫念秋掖了掖褥腳,強擠出笑容寬慰道,“太子妃,都怪小人手重擾醒了您。心漣已經去含象閣請太子還沒回來!許是太子公務繁忙。”

“公務繁忙”四字她聽過不下千遍萬遍,無非是哄人的說辭,她無望地又合上了眼,似是被窗外似真似假的紅豔豔灼得眼疼。

心澈見姑娘又睡着了,悄然退出了內室,眼淚再也抑制不住流了下來。她和心漣是陪莫念秋從小長大的,後又一同陪嫁到東宮,對她最是忠誠。如今鬧得這般,她們都為自家姑娘委屈。

風越來越大,心澈站在廊庑下焦急地往外張望,宮燈随風飄搖,光影搖曳,月洞門外似有人影晃動,看不真切。

直至五六個宮女嬷嬷簇擁着一位深紅霞帔煙紗散花喜服的娘子踏進月洞門,心澈才恍然發覺,來人不是太子,而是太子新娶的側妃沈婉婉。

心澈慌亂間擋住屋門,想用單薄的身姿攔下沈婉婉一行,“太子妃睡下了,沈娘子還是明日再…”

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她就被個粗壯的嬷嬷擠到地上,沈婉婉就這麽堂而皇之地穿過明間,踏進了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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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她從床上揪下來。”沈婉婉指着床上病恹恹的莫念秋,臉上寫滿了猙獰的恨意與不甘,誓要搶回自己應得的床榻、名分,以及男人。

“是。”兩個嬷嬷得了令,挽起袖子毫不客氣地圍了上去。

莫念秋病眼未睜,還沒來得及看清眼前的情形,便被按倒在沈婉婉腳下,

這幾個嬷嬷是慣會見風使舵的,見太子妃纏病數月、命不久矣,都急吼吼地拿她向東宮後院的新主子投誠。

因此,她們越發狠辣,緊跟着沖進來阻撓的心澈都被狠押半跪着匍倒在地。

沈婉婉捏起莫念秋的下颌,“你算什麽東西,只是捐了幾個銀子,就想霸占着太子妃之位。”透着尖利刻薄。

莫念秋脖頸扯痛,微蹙起眉頭,借着這個姿勢,她才終于看清眼前這個人。

頭戴紅琉璃五蓮花冠,身着側妃喜服,說話時步搖攪動,舉手投足輕蔑做作,毒辣辣地看着自己,

“我與太子從小青梅竹馬,要不是你,我也不會被逼嫁給那個短命的窮秀才,到那窮鄉僻壤的地方。”

她越說越憤恨,怒火灼上了她的面龐,如同深淵裏爬出的厲鬼般獰惡,早已不顧儀态端容,

“這一切本應該是我的,早晚也是我的。只要你死了,寧家與太子的婚約作廢,太子妃位置懸空,我就能守着太子。等到他登基,我,沈婉婉,才配得上皇後之位。”

在這常年荒寂的宜春閣裏,沈婉婉狂悖的話如陰風怒號愈演愈烈,無人應答,只有“咔咔”作響的窗棂似笑可嘆地回應着。

索性,莫念秋現在終于知道這個人是誰了,太子的青梅竹馬沈婉婉,不,今日已然是東宮的側妃了。

“你真是做夢,區區側妃而已,妾就是妾,還想扶正不成。”短短幾句話,莫念秋聲音不大,卻像一把把殺人不見血的刀反複剜着沈婉婉的傷疤。

沈婉婉咆哮着,“不過是個有名無實的太子妃,你少在我面前裝腔作勢。”

“即使是有名無實,你進門也需要同我這個太子妃行禮。”莫念秋加重了“太子妃”三個字,試圖從地上掙紮起來,

剛挺立起的背脊卻被猛地一腳踩中後心,當即嘔出一口血,跌落回地上。

“太子妃!”心澈撕心裂肺地喊着,奈何雙臂被擒着動彈不了,謾罵道,“你這個黑了心肝的毒婦,我要去告訴太子你的真面目,将你逐出宮去。”

聞言,沈婉婉毫無懼色,反倒笑得狂狷,“太子?哈哈哈哈,他如果真在意,怎麽可能放任我在此。”

言下之意,她對太子妃所說的話、所做的事都是太子默認或授意的。

莫念秋心口滲出層層寒意,“我不信。”

她不願相信。

“信不信的你也沒命信了。”沈婉婉眼中閃過一絲狠決,

一個嬷嬷端來一碗濃糊糊的藥汁,強撬開她的嘴往裏灌。因病孱弱的莫念秋使勁了渾身力氣也掙脫不得,

此時,屋外意外撞進來一個人,将嬷嬷手裏的湯藥潑灑在地。

求見太子無果的心漣胸口本就噎着一口恨勁,拼盡了力氣撕咬開束着莫念秋的婆子,将她攙扶起來重坐回床上,

回頭喝着沈婉婉,“見到太子妃,你一介妾室,還不快拜!”

又聞“妾室”二字,沈婉婉頓時青筋暴起,額間突突亂跳,幾近癫狂,“你算什麽東西。來人,把她們主仆三人全部按住。”

心漣是決不允許她們再碰自己的主子,和她們扭打在一起,更是瞅準了檔口舞動着雙爪朝沈婉婉襲去,“毒婦,我撕了你。”

幾個嬷嬷見狀,趕忙回身救自家主子,只留一兩個女官與心澈對峙…

“啊!”

滿堂混亂的扭打最終被一聲刺耳的叫聲截住。

大家齊刷刷朝着聲音的方向望去,沈婉婉臉上被抓出一道血痕,

而“罪魁禍首”心漣卻左額撞到柱子上,落葉般滑向地面,有個嬷嬷上前查探,回了句,“死了。”

“心漣!”這是莫念秋昏迷前最後的話。

不知過了多久,周遭靜谧谧的,只剩風聲呼嘯哀鳴。

朦胧間,她終于看見了太子傅瞑站在她的床前,修眉似劍,蹙而成峰,目如峰上皚皚積雪,身側靠着凄婉妩媚的沈婉婉,盈盈擡手,擦着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淚水。

莫念秋想向自己的夫君訴說什麽,嘴唇顫顫不能言,眼睫沉重睜不開,她盼望着傅瞑明白她的意願俯身過來。

傅瞑神色漠然地看了她一眼,最終輕描淡寫地吐出一句話,

“太子妃久病不治……埋了吧!”

随後,毫無眷戀地轉身離開,帶走了宜春閣所有春色與生氣。

即使沈婉婉剛才那樣對她,莫念秋對太子還抱有一絲幻想,硬撐着一口與沈婉婉對抗的氣,

如今親耳聽到傅瞑的話,莫念秋心中僅存的微光算是被徹底掐滅了,無可戀了。

秋雷炸響,悶了許久的夜終是迎來了冷雨傾盆,将莫念秋的一切洗劫一空。

“終是錯付了…”

吐出這句話,莫念秋的意識便随之封入寒冰深海中,無痛無覺,亦無喜怒哀樂懼。

出雙入對的新人一身慘紅喜服漸漸淡出視線,像是黃泉路兩旁引路的彼岸花,

凄美而絕望。

*

暴雨傾盆,電閃雷鳴不收聲,驅不走夏夜彌漫的煩悶。

莫念秋的腦袋被攪弄得潮浪滔天,濕熱憋悶得昏沉沉支撐不住。

不知何時,風終于停歇了。

又有一股不知何來的力氣扯動着她的袖褂,随之清脆的聲音也鑽了進來,

“姑娘?”

莫念秋身子猛然一顫,腦袋重重地點了一下,那種徹骨絕望的下墜感令她頓時清醒了過來,

睜眼卻結結實實撞上一片紮眼的猩紅。

“啊!”

莫念秋下意識去抓去扯,錦繡百花簇龍鳳的紅蓋頭飄落在地,孤零零窩在床角跟。

還未看清什麽,那道聲音又在她身旁響起,焦急萬分,“姑娘,您怎麽了?”

莫念秋一手支在觸感柔滑的床邊,一手捂着亂跳不已的胸口,大口大口喘着粗氣,胸口卻愈加憋悶,好一會後,迷糊的視線這才慢慢對焦在這富麗堂皇、嫣紅滿目的喜房裏。

一室旖旎的紅色,大紅的喜字在燭光的映照下愈發喜慶和熱烈,燭焰被琉璃窗外的狂風吹得跳躍亂舞,被子與枕頭都鏽着成對的鴛鴦。即使被裝扮成喜房,莫念秋也一眼認出這是她住了一年多的宜春閣。

再低頭看着自己身上,那一身濯色龍鳳金線翠水薄煙紗對襟褙子,下搭祥雲水霧綠草百褶裙,是江南頂有名的二十名繡娘繡了半年的。

是自己當年出嫁的嫁衣。

莫念秋的思緒紛繁雜亂,自己不是死了嘛!怎麽會又穿着這身嫁衣坐在太子府裏?!

“姑娘,您餓嗎?我給您到小廚房做了碗湯面,切了幾片您最愛的醬牛肉,牛肉是從家裏帶來的,割得是牛脊背上最嫩的那塊。”

她的聲音清脆短促如玉珠落盤,帶着滿腔的關切尤為熟悉。

莫念秋尋着聲音望去,只見額頭撞柱、早無生機的心漣,如今卻好端端地站在眼前,莫念秋欣喜又緊張地抓住心漣的手,

“心漣!你沒事?!”端在手裏的面湯濺出幾滴。

心漣神情疑慮,豁然以為自己躲在角落裏偷偷地哭被姑娘發現,強擠出笑容,

“姑娘,我能有什麽事!倒是您,大婚之夜枯等了太子大半夜定是餓了,快趁熱把面吃了吧。”

“大婚之夜!”莫念秋腦袋嗡嗡眩暈,暗自掐得自己手心真切切地生疼。

自己難不成真回到了一年前與傅瞑剛成婚的那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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