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琉璃窗外暴雨正急,一道炸雷劈亮天際,印在主仆二人臉上,陰晴不一。
心漣扶着莫念秋走到桌旁坐下,看着自家姑娘滿眼的失落與惆悵,心疼極了,鼻子酸澀,強忍着委屈遞過一雙筷子,寬慰她道,
“姑娘,心澈已經去前院含象閣探聽過,太子今夜公務繁忙,過會應該便來了,您先吃着東西墊墊肚子。”
莫念秋哪有什麽胃口,将筷子接過來放回桌子上,“我不餓。”
她拉過心漣的手,那雙手骨象偏硬偏瘦,皮膚緊致,掌心有層薄薄的繭子,一切都是如此的真切又暖心。心漣好好地站在自己眼前,只剩滿心激動與歡喜,濕眸閃動,
“以前是我沒能護住你,現在我定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
心漣聽了這話滿心疑惑,她不明白方才自家姑娘還那樣關心太子,心急火燎地派心澈去前院打聽,如今怎麽不管不問反而關心起自己來了,
“姑娘,這話是從何說起。哪有人要害我。從小到大,姑娘是最維護我們的了。”
莫念秋沒有多做解釋,重活一次這種事情本就不可思議,她如何向心漣講清道明那些事,只望着桌上燃了過半的紅燭,緩聲道,
“以後咱們只管過好自己的日子,你們平安最打緊。今晚先歇了吧!”
“姑娘,您不等太子了嗎?”心漣看着已然坐到銅鏡裏那張姣好的臉。
莫念秋生得極美,一頭烏黑水亮的秀發似瀑布鋪展傾瀉及腰,将莫念秋小巧的臉龐籠在其中,襯得肌膚愈加似雪如緞,濃密長翅的眼睫忽閃忽閃的,如花叢中蝶翼扇動,朱唇一點似熟透的櫻桃,“今天都累了,不等了。”
擡眸時,琉璃般的眸子像一汪碧水清澈明鏡,江南女子的秀雅絕俗之氣在自家姑娘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嬌麗靈動中頗有勾魂攝魄之态。
姑娘生得這般美,任誰看了都不免魂牽夢繞,太子雖是天家之人,定也不能免俗。
念及此,心漣仿若吃了顆定心丸,暫且放下心中的擔憂,服侍着莫念秋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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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看着姑娘纖弱的身影獨自沒入被褥中,紅鸾紅帳放下,婚房空落落的,終是鼻子一酸,眼角閃過兩滴淚光。
心漣将高幾上的宮燈逐個滅了,只剩一對紅燭無聲搖曳,才悄然往明間去了。
明間開着門,偏心漣剛踏出內室,就聽見廊下三兩個婆子嚼着舌根子,不輕不重地傳進心漣耳中,
“子時都過了,太子是不會過來了。”
“本是大喜的日子,偏生天公不作美,劈頭蓋臉下了這許多日子的大雨。”
“南方澇了,太子可是最重國事的。太子妃還巴巴遣人去問,定是無果的。”
“什麽國事!如今咱們這裏雨都停了,南邊發水再急,急得過這成婚大事。連挑個紅蓋頭的功夫都沒有?我看,太子是因着侯爵府那位氣咱們屋裏頭這位呢!”
“可是,這位是官家從小定下的。”
“定下又如何!不過是江南商賈女子,小門小戶沒見識,比得上從小與太子長大的名門貴女。選哪個還用得着說。”
“你小聲點,別讓裏面那位聽見了。”又忍不住自己八卦勁兒,壓低聲音道,“我也聽說,太子原是中意宣平侯府那位,最後卻被官家硬壓着随意下嫁了人,太子定要把這筆賬記在屋裏這位頭上。”
話音未落,一聲嚴厲的斥責插了進來,
“這就是宮裏的規矩!閑坐在太子妃院裏嚼主子們的舌根,趕出宮都是輕的,等我回禀太子太子妃杖斃了才好。”
屋外安靜了一下,三兩個婆子争相賠罪,你推我搡地散了。
心澈怒氣未消地踏進了明間,那些閑言碎語激得她眼圈有些泛紅,可自己姑娘大喜的日子,她總該是笑的。
心漣急急地追問,“太子如何說?”
心澈原以為姑娘沒睡,只無息地搖搖頭。當發覺姑娘睡了,強顏着的笑顏戛然止在臉上,今晚四處碰壁的委屈與不忿才瞬時挂回到臉上,
“縱是官家強塞的婚事,與咱們家姑娘何幹!”
廊下、明間裏細碎的說話聲無一遺漏地傳進莫念秋的耳郭。
她歇下後,渾身乏得厲害,腦袋卻是清明的,那夜閉眼前的屈辱與不甘,混雜着懊悔攪得她天翻地覆,
睜眼回到因果開始之時,一年多以來的一幕幕走馬燈般一一在腦中閃過,許多事情漸漸明了了起來。
只怪當時自己情窦初開,對未來夫君多少抱着些許希冀,才讓一顆真心錯給了人。
她嫁給太子傅瞑短短一載有餘,經歷了出生以來十幾年未經歷過的悲喜別離,透着無可奈何的無力感。
重活一世,莫念秋不想再活得那樣累、那樣卑微,那樣的束手束腳。
她只想留住該留之人。
*
暴雨漸歇,夜風未停,吹散屋內的悶潮。
一道绛紅的身影從堆滿奏折的書案後走出來,将一本奏折交給東宮衛指揮韓翎,帶着不容置疑的氣勢命令道,
“八百裏加急送去淮州,決不可有半分耽擱。”
“是。”韓翎領命而去。
看着韓翎的身影漸遠,傅瞑的眉梢似是結了一層冰霜,冷峭俊美的臉上透不出半分新婚的喜悅。
隐在角落裏伺候的劉內侍适才端過一碗米粥,他是東宮的管事老內侍,從小照顧傅瞑的飲食起居。見傅瞑淺吃了幾口,轉身朝書房內間走去,登時打了個踉跄,
“我的太子爺,今晚是您的洞房花燭之夜,該去宜春閣就寝的。”
聞言,傅瞑腳步一頓,臉上生出一些茫然,今晚一直忙于淮州八百裏加急的赈災事務,竟忘了是花燭夜。餘光望見周遭紅燭搖曳、紅幔飄飄,沉默了片刻後出門往宜春閣方向走去。
到了宜春閣門口,兩個守門的小內侍正靠在門檻上打着瞌睡,院子裏,星點的宮燈撐開的一點夜色,被喜房裏滲出的暗幽暮色撲滅,劉內侍正要喝醒兩個小內侍,院子裏傳來一道陌生的女子聲音,
“太子妃歇息了,大家忙了一日定也累了,太子妃吩咐衆人都歇了吧!”
傅瞑挺直的身影立于院子外的石榴樹下,枝葉斑駁地将他籠罩着,俊美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消呼吸間的停頓駐足,掉頭往書房方向去了。
迷迷糊糊醒來的小厮只看到了遠去的一道绛紅色秀直背影,“咦”了下,“那是不是太子殿下?”
劉內侍小跑着跟在傅瞑後面,絮絮叨叨勸着,像個老嬷嬷,“哎呦,太子爺,大婚之夜您不進喜房,這事傳出去那還得了,如果傳到皇上皇後耳朵裏……”
“忙了一日,都累了,不必再大張旗鼓驚動那麽多人。”傅瞑轉進前院的月洞門,低沉的嗓音随着似明漸滅的宮燈一起消失在黑夜盡頭。
*
東方灰白,還未破曉。
莫念秋怕這一切都是做夢,睡得并不踏實,天未亮便睜開蒙松的眼,望着猩紅滿目的床簾心有餘悸,額間背上似是做了場噩夢微微滲出汗來,愣怔了片刻,才将昨晚一經兩世的匪夷之事記起,心中一下子又生出幾分不真實感。
明間守夜的心澈心漣剛起身,聽見內室的響動推門而入,兩根粗壯的紅燭燃盡一根,只剩一簇微弱的燭光閃爍,滿面的喜紅本該是熱鬧的,如今越發透着孤獨與清冷。
莫念秋看着心漣焦切地朝自己走來,四手相交,仍是那樣的真切,胸中懸着的心才慢慢緩落下來。
心澈心漣望着莫念秋臉上挂着忽明忽暗的倦色,當是昨晚因心情郁結憂忿未睡安穩,兩人心照不宣地悶聲不吭。心漣伺候着莫念秋起身,沐浴換了件牡丹千瓣紅綢緞面的褙子出來,梳妝打扮好,此時,心澈正好端來一碗銀絲面,讓莫念秋填填肚子。
莫念秋看着那碗簡陋的湯面,輕聲吩咐,“以後膳食,照着以前的樣式用膳。咱們不必虧了自己。”
“是。”這話在心澈玲珑心裏一轉,不一會便給莫念秋添了兩碟小菜,一碟是薄翼味鮮的水晶肘片,一碟嫩綠時興的小菜。
經過了一晚的輾轉難眠,莫念秋有些餓了,湯碗見底才緩緩問起,“認親禮的禮物準備得如何了?”
“都是姑娘出門前老爺吩咐好的,已經準備妥了。”心澈一五一十地回禀着。
莫念秋沉吟片刻,想起上一世的種種,到庫房親自調整了認親禮單子。
從庫房出來,心澈捧着禮物,心漣扶着莫念秋順着抄手游廊徑直出了宜春閣。
心漣在莫念秋耳畔嘟囔着,“昨夜有小內侍看見太子到了咱們宜春閣外,不知什麽原因竟也沒進來,醜時過半宿在了書房,今晨宮門剛開又早早進了宮。”趁着莫念秋方才清點禮物的功夫,心漣費了好大功夫打聽到的太子行蹤。
話音剛落,瞥見莫念秋臉上沒什麽表情,以為自己的話戳到了自家姑娘的痛處,試探着問道,“太子妃,咱們再去前院看看,指不定太子已經回來了呢!”
莫念秋依舊氣定神閑地走着,心漣這些話落在她心裏沒激起半點漣漪,拐了個彎朝東宮外走去,“備馬車,咱們自己進宮。”太子行了冠禮後自己開府居住,東宮與皇宮只有一條街之隔。
平日少言沉穩的心澈跟在莫念秋身後,看着自家姑娘秀麗婀娜的身姿,眼眶忍不住在眼裏打轉,
“哪有新婚娘子自己一人去敬茶的。”
上一世,莫念秋也是如此認為的,如今,她并非人生地不熟,也不用非靠着太子才行。
走過不知道幾重深的宮牆,方到了皇後所住的坤寧殿外。
剛着人進去通禀,聽見裏面傳來歡聲笑語,
“滿京城不知多少名門貴女羨慕太子妃呢!商賈之女竟能嫁給當朝太子,真是祖上修來的幾世的福分。”
嗓音未刻意低壓,莫念秋聽聲辨出是貴妃李氏所生的二公主昭華。未停片刻,明顯帶着不屑與嘲諷又傳來,“真不明白父皇為何執意要太子哥哥娶莫家女為妻,不過是父皇起勢時捐了幾個錢,恩典個官職也就罷了,再不濟,側妃已是天大的恩典,何必逼着婉婉妹妹下嫁去泗州。”她是想借話激怒三公主昭和。
“行了,越發沒有規矩了。都已經嫁過來了,你少說兩句。”一道雍容高傲的聲音截斷了二公主的話,“姐姐,昭華讓我慣壞了,您別在意。”
這是貴妃與皇後說話,未及聽到皇後的聲音,有個張揚的嗓音回道,“父皇是最重情誼的,既是指腹為婚就要履諾。你這樣說難不成是在怪父皇有眼無珠,想讓父皇出爾反爾。”這是三公主昭和,皇後所生,太子的親妹妹。
如今聽着似是站在自家嫂嫂這頭替她說話,實則莫念秋知道,昭和與沈婉婉年齡相仿,自幼交好,一直替沈婉婉鳴不平,如今這般只是因為護短,護着自家哥哥的妻子罷了。
許是有人通傳太子妃到了,屋內驟然間沒有了動靜,莫念秋拾步踏上光潔平整的青石板,正要走進坤寧殿,餘光無意間瞥見,狹長幽深的宮牆盡頭閃出一人,一身緋紅太子朝袍,身形如記憶中秀颀矜貴,
只是那張臉變得過于模糊和遙遠,恍惚間瞧不真切,只覺得那道依舊深沉的眼神凝落在自己身上,
還是碰上了自己的新婚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