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金烏西沉,霞披滿天。莫念秋一行穿過疏影長階、幽深宮牆快步到了坤寧殿外。
每日這個時辰,坤寧殿是最溫馨惬意的,六大王傅暄是個遵守禮法且孝順體貼的孩子,會陪皇後用完晚膳再坐半個時辰才離開。
莫念秋便是想陳情皇後,讓傅暄代替太子送自己回門,因此才選了這個時辰入宮。
踏進殿門時,三公主昭和似是謾罵着誰,嗓音如疾風暴雨般襲過莫念秋的耳畔,唇畔還殘存着幾絲不屑與嚣張。
三公主今日罕見得在坤寧殿用膳,是莫念秋始料未及的。她将宣之于口的話悄然掖下,纖雲般淡然的眸子垂着,唇角勾起月牙弧度,“母後萬安。”
母子三人見莫念秋進來,即刻收了聲。傅暄拽着昭和起身行禮,昭和瞧着莫念秋今日穿了件鵝黃蜀錦的褙子,纖纖細腰不足盈盈一握,簡單的圓髻間插木蘭玉簪,與一對明珠耳墜遙相生輝,愈發顯得眸含春水清波流盼,肌膚白嫩如脂,她一來,生生讓這京城所有的名門貴女都黯然失色,反倒成了她的陪襯。
三公主剜着她,妒意隐隐浮出來,不情不願地叫了聲“太子妃”,憤懑地坐回皇後身側。
傅暄立而未坐,謙遜恭謹地替自家姐姐道歉,“皇嫂莫怪,三姐今日在資善堂尋了些不痛快,心下正氣惱。”莫念秋神色平靜,并未在意,無非是又因才疏學淺,在學堂被二公主搶了風頭,心裏憋屈,跑到皇後這裏求安慰。
她與傅暄多寒暄了幾句方才坐下,對這位清秀少年郎愈加多了幾分好感。
豁達無争的皇後又勸慰了昭和幾句,讓她收斂性子,莫要處處争強好勝,惹得三公主不快越積越多,無處宣洩,
規勸無果的皇後此時望見和光同塵的莫念秋靜坐一旁,且将她當成了陀佛救星,招呼着,“念秋,你來的正好,你們小輩們能說到一起去,平日裏,你幫我多開解開解昭和。”
“誰讓她開解!”莫念秋還未說什麽,三公主噘着朱唇,鼻翼微張,兩頰紅得像杏子,掩不住的排斥。
莫念秋也未打算管這檔子閑事,只礙于皇後之前待她很是寬厚,她淡漠地應下,“是。”
聞言,昭和徹底被激怒,柳眉倒豎,雙目圓睜,一手扶着腰,櫻粉的寬袖長長垂下來,“誰讓你開解了。母後謙讓的話,你還真當了真了,不要以為強嫁給太子哥哥,你就是我嫂嫂,我心目中的嫂嫂只有婉婉表姐一人!”
“住口!”皇後面有愠色,呵斥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念秋才是暝兒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婉兒之類的話以後莫要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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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就不痛快沒求來安慰的昭和,被這一通訓,淚珠在眼眶裏打轉倔強地不肯掉下來,索性将手裏的鑲玉扇面擲在地上,正欲發作,殿外盈盈閃進一人,二公主昭華蔥白玉手撩起珠簾一角,雙眸含俏地在幾人身上來回流轉,聲輕如蝶翼,“我來的似是不是時候。”
宮人已經收了殘局,二公主瞥見正端走的碎扇面,又見三公主氣鼓鼓冷呷着莫念秋,以及皇後愠怒未消的面容,猜出了幾分。她本是借故來看三公主的笑話,如今似是撞見了更大的熱鬧。
妖冶的柳葉目笑彎,忽又捕捉到莫念秋慢條斯理地将茶杯遞到嘴邊,淡然地飲了一口,那雙黑漆如夜星的眼裏平靜得沒有半絲波瀾,一副超脫事外的模樣,又有些看不懂、猜不透了。
怒氣憋于胸的三公主實在待不住,狠狠瞪了二公主一眼,拂袖離開了。
待三公主走後,二公主柔弱谄笑着說明了來意,“母妃新研制了盒熏香,特命我送來呈與皇後品鑒。”又與皇後客套了幾句,不好多留,起身告辭而去。
剛出了坤寧殿,二公主越想越覺得莫念秋此時進宮有些蹊跷,又想起她還帶了太子近侍劉內侍進宮,便留了個尾巴在坤寧殿,找人打聽留意着。
且說坤寧殿內,二公主、三公主離開後終于安靜了下來。劉內侍彎着腰,捧着回寧禮單呈到皇後面前,“皇後娘娘,這是東宮草拟的太子妃回寧禮單,望您過目。”
“太子看過了嗎?”皇後邊接過禮單,邊問道。
劉內侍支吾片刻,恍然明白太子妃拉他進宮的緣由,呈看禮單尤為次要,重要的是明日歸寧之事。他不敢隐瞞,“昨個晚膳前後,武安伯命人傳話,有要事與太子相商。太子用過晚膳便朝骁騎營去了,至今未歸,所以還沒來得及過目。”
“哼!什麽要事!”武安伯沈成渝是皇後兄長家的獨子,也是太子的伴讀,皇後最是知其就裏,“無非是又尋了新鮮玩意,貪酒了,找個理由将太子诓去罷了。這兩個小子慣愛在一起胡鬧,如今娶了新婦也不知收斂。”
傅暄最是敬重自家哥哥,修眉鮮有地微蹙了一瞬,聲音仍是謙恭地替傅瞑辯解道,“母後,二哥最知分寸,不會跟着胡鬧的。他去肯定真的有要事。”
聞言,皇後臉色拉攏下來,連傅暄一并教育着,“你少替他掩護,你要跟着直講在資善堂好好讀書,斷不可學了京城那些纨绔習氣。”
傅暄被這一通教訓,白皙乖巧的臉上閃過些許窘迫,站起身來恭敬行了一禮,“是。”此事才作罷。
皇後細看了片刻禮單後發覺不妥,吩咐身邊的劉嬷嬷,“再去庫房取來元狐皮、銀圈玉墜項圈、東珠耳墜、和田玉如意、景德鎮青花瓷一并添上。”
“母後,這是您宮裏的東西,兒媳怎能要呢!”莫念秋未曾想過讓皇後添東西,下意識地推拒着。
皇後阻下莫念秋,反手拉她近前,見兒媳不僅有沉魚之貌,亦能淡然處事、胸有思量,頗有其母清雅絕俗的氣韻,甚是喜歡,
如母女間拉家常般親昵道,“這是我作為母親的一點心意,我與你母親交好,可惜你母親去得早,你父親經常經商在外,這些年你定是吃了不少苦。如今,你既然已經嫁過來,我就要把你當親女兒那般看待,歸寧之日怎麽能薄待了呢!”
莫念秋再次謝過此事才作罷。
禮單添置完畢,皇後惆悵嘆息着,“太子明日不知能否回來,回寧乃大事,不能讓你受了委屈。暄兒,明日你送太子妃回寧。”
傅暄先是一愣,後又明白母後的考量,拱手稱是,“明日我定妥妥當當将皇嫂送回府,皇嫂定有許多話與家人講,晚膳前我再登門迎皇嫂回東宮。”
此行的目的達成,莫念秋未再推脫,大方磊落地道謝了六大王傅暄,又與皇後多拉了會閑呱,臨近宮門關閉,方與六大王一同拜別了皇後。
行至坤寧殿外,莫念秋駐足,又鄭重地謝了回傅暄,心漣早已捧着禮物等在殿外,“素聞六大王酷愛林襄的字,我随父親外出經商時偶得了幾幅,請六大王笑納。”
聽說是林襄的字,六大王翩翩青澀的臉上露出難以自抑的喜色,身為君子的自持又讓他縮回了雙手,“皇嫂客氣了,送皇嫂歸寧乃是母後吩咐之事,我怎麽好再收受皇嫂的禮物呢!”
“這些字畫愛者極愛,放在不懂之人手裏,全是一堆廢紙落了灰,反倒是糟蹋了這樣好的東西。”
暮色之下,暈黃的燈芒閃入莫念秋的雙眸,宛如繁星墜落般閃耀,“何況,六大王是太子一母胞弟,這本就是要送到你的住處的,多謝六大王願意施以援手。”不僅今日,還有從前。
六大王又推辭了兩下,最後終是忍不住收了,萬分謝過後,兩人在坤寧殿前分了路,一人沿着高牆朝西,一人朝東出了宮門。
當莫念秋他們離開坤寧殿後,有個隐在暗處的宮人悄然朝貴妃住的永樂閣去了。
二公主得知了太子出城未歸,六大王要替兄送嫂回寧之事,像嗅到了魚腥味的貓,尖爪又張揚了起來,“太子新婚之夜未圓房的事情已經在後宮內宅傳得沸沸揚揚,如若再錯過了回寧日,讓太子妃獨自一人回寧,那些言官指不定如何上書彈劾太子失德呢!”
手裏捏着絹扇,一上一下間忽得了算計,今日皇上正巧宿在了永樂閣,她命人請來了貴妃身邊的近身女官,将自己的主意輕而易舉遞到了貴妃耳邊。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這一番小伎倆,歪打正着算是幫了莫念秋。
貴妃正替皇上揉着額,正回憶着兒時一起在地裏挖紅薯的趣事,芙蓉面上軟惜嬌羞、笑靥帶嗔,忽得話鋒一轉,彎眉蹙起,似愁嘆聲,
“皇上如今朝事越來越繁忙,下了朝還能到臣妾這裏坐坐,但昭華就沒臣妾這樣的福氣,前些日子還跟臣妾哭訴,說自從她去了資善堂,都沒見到您去考校他們的功課了。這孩子愛胡思亂想,是不是她吵嚷着讓姐妹們都去聽學,讓父皇覺得亂了規矩才不去的。”
皇上安撫似的拍了拍貴妃的手背,她保養得極好,肌膚柔嫩細滑,隆熙帝索性拉過她的手揉搓着,坐起身來将她拉入懷中,“昭華這孩子是随了你的性子了,就愛多想,我有空便去,好好看看她的功課。”
貴妃見皇上松了口,似是得寸進尺地央求着,“不如就明日吧!昭華正好備了一篇文章,剛才還命人過來問,要呈給父皇看。我回着父皇國事繁忙,好不容易有空歇着,便沒讓她來煩你。”
說話間,貴妃指尖早已隔着龍袍在隆熙帝胸前勾勒了好幾圈,隆熙帝哪裏消受得住,“這宮裏,還是你最了解朕的心意。”捏起她的下颌俯身而來,算是應下了。
皇上第二日要到資善堂考校衆皇子公主功課的消息提前傳了出來,替兄送嫂歸寧的事情要耽擱了,六大王急得團團轉,奈何現在宮門關閉遞不出消息,夜開宮門必須有墨敕魚符才行。
墨敕魚符不是鑰匙,而是一種魚形的信物憑證,得來異常繁瑣。受敕人要先寫下時間、詳細事由、需要開啓的門名稱,及出入的人數、身份,送至中書門下。如此,六大王需傳的話可能就要被旁人知道,對太子聲威有損。
六大王一夜不得眠,第二日城門一開便命人傳話給了東宮。此時,莫念秋剛梳洗停當在用膳,聞言,眼皮未掀,只淡淡地應了聲,
“知道了。”
遂不再提及此事,照常用完早膳,氣定神閑地出了東宮正門,已然打定了獨自一人回寧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