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第 28 章
一陣凜冽的寒風灌進殿裏,狂舞着、怒嚎着,傅瞑紋絲未動,
“請父皇寬恕兒臣不孝,兒臣帶太子妃回來再向您請罪。”
傅瞑身姿挺拔如蒼松,氣勢剛健似驕陽,劍眉下一雙璀璨如寒星的雙眸,奕奕閃着堅毅的神采。
皇後沈瑛豔羨又贊許。
隆熙帝面如鍋底灰,“反了天了,來人,拿住太子,押回東宮,沒我的命令太子不可離開東宮半步,誰也不能探視。”
他怒不可遏地吼叫着,聲音像沉雷一樣滾動着。
皇後“呵”得一笑,“官家這是何意?下聖旨讓太子親自去泗州接婉兒回京,如今太子想接回自己的妻子,官家是何居心哪,難不成,這天下的男人都只能念着青梅竹馬的好,全都不用顧自己的結發妻子。”
一句話明戳暗指,明白人都聽出是在說隆熙帝、皇後和貴妃之間別扭的關系。
“皇後,你湊什麽熱鬧!”
吼完似是還不解氣,“将東宮衛全數收押,沒人我看你怎麽去!”
“我有兵馬。”皇後從地上站立起來,站在了隆熙帝身旁,
“官家莫不是忘了,我出嫁時,沈家給了我三千兵馬,官家說這是我的嫁妝,我留着用。如今,我要把這三千兵馬交給我兒,讓他去尋回自己的妻子回來。”
“皇後!”自己教訓兒子,婆娘在旁邊唱反調,威嚴何在!
隆熙帝不知道的是,如今的皇後決心已下,是絕對不會和他站在一起的。
隆熙帝腹背受敵。
Advertisement
皇後最後深深地看了眼隆熙帝,“官家。自從登上這高座,您就再也沒有叫過我的閨名了。”
隆熙帝薄唇張了張,到底沒說什麽。
父子倆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刀片般的薄唇,卻生出了個情種。
這副性子,像極了他母親,執拗。
皇後那話,只是想告訴隆熙帝,他們是君臣,亦是夫妻父子,
“今日,這裏只有夫、妻、兒,你阿爹不願意幫你,阿娘幫你。”
“做母親的,當然希望自己的兒子家庭和睦、夫妻琴瑟和鳴,兒子想要尋回自己的妻子,母親支持!你作為父親,難道要看着兒子家散了嘛!”那雙溫順淡泊的如水眸子裏,罕有的鋒利。
眼前這個皇後,隆熙帝恍然不認識了。懵怔地望了會,好似在遙遠的某個時候,确實見過這樣一位姑娘,騎馬穿梭于密林深處,搭弓射箭行雲流水……
也曾是讓他心神向往的女子。
只是後來,這樣的她慢慢的就不見了。
皇後取出懷中玉珏,鄭重地交到傅暝手中,“我兒,此乃沈家玉珏,見此如沈家家主親臨,這三千兵馬你盡管調配,即使只剩一人,他們也能護你們夫妻二人回家。”
傅暝叩謝母後,看着父皇一臉憋憤與無奈,再次叩拜,方才大步跨出殿門。
他的腰杆筆直,是因為沈家始終在他身後。
直到傅暝的背影看不見,皇後淡淡垂下眼簾,又是那個雲淡風輕的皇後,“臣妾告退。”
殿內恢複平靜許久,隆熙帝才緩過神來,能罵的人都走了,他只能雙手叉腰,指着仍跪在地上的林尚書,發洩心中怒火,
“你看你教出來的好學生,哪有半點未來皇帝的樣子,西境是什麽地方,以身犯險,就為了個女人,朕看,他一星半點都不想當太子,只想做個情種。”
“官家,太子如此并非癡情,古人雲: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家不寧,如何平天下。”林尚書神色嚴肅,如同上朝。
“好了好了。在朝堂上聽你們之乎者也、搖頭晃腦我已經很頭疼了,私下裏你消停會吧!”
隆熙帝雖當了皇帝,但仍是行伍出身,大老粗一個,最聽得不這些。
他扶着龍椅坐下,看着跪在地上的妹夫,重重嘆了口氣,揮揮手道,“起來吧!陪我喝杯茶。”
林明遠謝恩後站起身來,看着眼前的隆熙帝頹廢地窩在圈椅上,頭耷拉在支起來的手背上,一瞬間似是蒼老了許多。
直等到茶盞推到自己面前,隆熙帝才疲憊的睜開眼,端起茶盞飲了一大口,吐出一口濁氣,
“太子的确是你教的好學生啊,像你。”
說到此處,隆熙帝想起了什麽,又嘆了口氣,“自家妹妹的脾氣自己知道,她那性子,有男人要就不錯了。當初,說實話我是沒看上你這麽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酸秀才,呵,這麽多年,我還以為你是怕了她了,竟然你也是個情種。”
“官家,糟糠之妻不下堂,貧賤之交不可棄。這才謂之真君子。太子只是做了君子所為之事罷了。”
說話時,林尚書拱了拱手,幾十年對君,舉手投足,“臣子”兩字根深蒂固。
“廢話少說,說大白話。”隆熙帝頭皮發麻。
“是。”林尚書神色稍有松垮,聲聲铿锵,“人生在世,豈非只有□□犬馬,既然已經成家,有了寄托情思之人,何必再在此事上費心勞神。君子當以立業為重,方不負肩上背的這份責任。”
“你就是這樣教育太子的?”
“正是。”林尚書目光低垂,沒能看到隆熙帝眼中積蓄的不滿。
驟然爆發,“屁!普通人家也就罷了,即使不是普通人家,如果他不是未來的國君也就罷了,他這個樣子,怎麽讓皇室血脈昌盛,又怎麽平衡朝堂勢力。”
“權數是臣子們在意的事,古來君主需要注重的是德行,君主尚德,臣子們趨之若鹜。君主玩弄權術,則臣下又當如何自處。”
林尚書真乃正人君子。
隆熙帝把茶盞一扔,“說來說去,你就是怨我作踐了你的寶貝學生!”
“臣不敢。”林尚書肅穆站起。
“我看你敢得很。你把我兒子教育成了情種,又讓你閨女拐帶壞我的太子妃。你是什麽居心!”
“臣知罪。”林尚書跪回到原地。
隆熙帝威嚴剛起,想要接着發作,卻被殿外一聲高亢的嗓音截住,
“罪什麽罪,起來。”
大長公主林夫人連看都沒看自家哥哥一眼,徑直走到夫君身旁,将他扶起來,
“官家想要治罪,最好撤了他的職罷了他的官。你看看滿汴京城哪個皇親不是閑散在家,吃着朝廷俸祿,受着百姓供養,偏偏他還要起早貪黑、熬燈點油,時不時受氣,我早就不想讓他當這個勞什子尚書了。”
“你,放肆。”
隆熙帝被她炮仗似的話說得腦袋嗡嗡作響,偏是自己從小寵起來的妹妹,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
火氣無處灑,對着殿外嚷道,“他奶奶的,朕的崇政殿是菜市場嘛!想進就進,不用通傳啊!來人,把門口守衛、內侍全部脫下去,重打二十大板。”
“呦,官家這是做給誰看呢!是給我們,還是皇後、太子?”林夫人的脾氣上來了,誰也攔不住,
“我看皇後說的沒錯,皇上就是為老不尊,人家小兩口情誼正濃呢,您非讓太子去接什麽沈婉婉,沈婉婉什麽心思全汴京城的人都知道,太子妃能不知道,要是我,我也跑。”
全然不顧隆熙帝臉已鐵青,陰陽怪氣着道,
“太子妃已經給你們天家留了面子了。還說什麽擔心父親安危,要我說,跑得好。當初起勢沒有銀兩,看中了莫家的錢,這才巴巴和人家指腹為婚,當時的那些詛咒發誓,我現在可沒臉說一遍。如今莫家的錢有了,又惦記起沈家的兵。真是,我的好哥哥,官家做到你這個份上也沒誰了。”
“住口。”林明遠拽着她的袖子,低聲喝道,“當衆指責官家,成何體統。”
這話說的隆熙帝又不樂意了,“林明遠,你剛才說的那些個一套一套的,滿嘴仁義道德。就是這樣對我妹子的。”
林明遠趕緊跪下請罪,又被自家夫人一把拽住,“你兇他做什麽!他可比你好多了。最起碼沒拿着女人為自己的權勢鋪路。”
人家首當其沖護着自家夫君呢!
場面有些尴尬和混亂,林明遠杵在那裏跪也不是,站也不是。
隆熙帝頭更疼了,“滾,都給我滾。”
*
大漠狂風,沙粒飛揚了一日,到了傍晚,才漸漸息寧。
一盤渾圓的落日貼着沙漠的棱線,托着落日的浪頭仿若凝固了,大地被襯得暗沉沉透出一層深紅。
荒寂和蒼涼得令人生畏。
傅瞑一身天藍大氅坐在馬上,衣擺在風中獵獵飄動,他自巋然不動,如白楊樹挺秀的身材中,蘊含着巨大堅韌的力量。
此時尚未安營紮寨,趁着天未黑,他們又堪堪趕了兩個時辰,方才歇息。
月挂當空,一地銀光。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鈎。”
傅瞑負手而立,望着蒼茫大地,眼中一片蒼茫。
這原來就是她口中的西北大漠,平展綿延,雄渾靜穆,一直鋪到天邊。
可惜這樣的美景無人同覽,好無生趣。
馬不停蹄又幾日,終于趕到了西境的莫家商號,大門緊閉,門口冷清,無人通禀,自是無人迎接,
傅瞑自小前呼後擁,如今受到這樣的待遇,雖然心有不适,但急着見莫念秋,也無暇顧及了。
推門而入,他想過小妻子或是哭哭啼啼,因他的過錯吃醋,或眉頭緊皺,憂心着莫老爺的安危,甚至翹首以盼,等待着夫君來接……
千萬種情形他都想過,獨獨想不到會是眼前這副景象,
庭院內一株臘梅開了花,花白裏透黃,黃裏透綠,花瓣潤澤透明,像琥珀或玉石雕成的,錯落有致地點綴在枝頭,千姿百态地飄灑在半空。
樹下,以信白石鋪砌成的臺榻上,一坐,一立,一男,一女,兩個身影,
坐者乃一秀士,一身白素的寬袍,手裏拿着青釉色茶盞,靜在黑烏金木茶桌邊點茶。
莫念秋立在一旁,披着月色褙子,絲紗裏穿着白色玫瑰夾襖,灼若芙蕖,腰如約素,頭戴寶石珠色的步搖,步搖底下有稀少的流蘇,珍珠耳環襯托出冰清玉潔的韻致。
垂目執毫筆在作畫,宛如身後那株幽靜芬芳的臘梅,豔麗而不妖,清幽而淡雅,發出沁人心脾的清香。
她朱唇赤而潤澤,嗓音輕快歡愉,“回去東宮也可以,只是不能與白淵先生時常煮茶作畫,實在可惜。”
“我還是喜歡陌上君子如玉。你不知道,太子那人,可是無趣得很呢!”
說到這裏,似是感應到什麽,擡眸望去,
霞光赤紅,火辣辣的。
隔着千裏,相距兩世。
兩廂對望。
傅瞑一人矗立在青石板階上,五官輪廓分明而深邃,眼底平靜幽藍,他的身邊圍繞着一股冰涼的氣息,再烈的目光也化不開。
正欲告辭的宣平侯、武安伯:“……”
相送的莫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