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第 29 章
金烏沉谧,寒意襲來。
日落月未升,天地白茫茫一刻寧靜,初燃的燈盞在廊下随風搖曳,
傅瞑卸了大氅,身穿一件銀灰色錦袍,脊背筆直如松,沒入廊庑盡頭。
有一瞬間,莫念秋恍然看到了那道漸行漸遠的背影裏,有一抹難以名狀的孤寂。
陌生得就像她從未認識過他。
傅暝走向莫老爺和宣平侯,與他們打了聲招呼,說着說着,莫老爺便把話引到了自家女兒身上,寥寥幾句後,他們就這樣齊刷刷地朝莫念秋這邊看過來,
在這幾道視線裏,莫念秋的目光不偏不倚地就落在了傅暝身上,
莫念秋忽得發現,他今日也穿了素色的衣袍,俊秀非凡,風迎于袖。
傅暝長得其實雅致,鼻若懸膽,似黛青色的遠山般挺直,薄薄得唇顏色偏淡,嘴角微微勾起,溫潤得如沐春風,
只可惜,那雙烏黑似瑪瑙般的眼眸,幽深至極,總流轉着捉摸不透的幽光,令人望而卻步。
兩道視線在空中悄然一碰,默契地兩廂別開了眼。
傅暝微微側目,看向正翩翩向他們走來的白淵,一臉敵意。
莫念秋垂下了眼簾,呆呆地盯着面前那幅畫,畫中有株梅花正在盛開,有一人站在梅樹下,一身似白帶灰的錦袍襯托出他身形挺拔,浩浩中不失秀雅飄逸,側臉輪廓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卻又不失清秀,
有那樣一瞬,莫念秋分不清畫裏畫的,是白淵,還是傅暝。
一滴墨漬滴下,落在了宣紙一角,暈染成一大片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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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念秋神色微動,輕嘆道,“扔了吧!”
侍候在旁的心漣不解,納悶着,“太子妃,畫了差不多一日,這麽美的畫,為什麽要扔了啊!”
“畫再美,污了便是污了。”
白淵跟着莫老爺到偏殿敘話,把宣平侯、武安伯和太子夫婦尬之又尬地扔在了會客廳,
半響,無人說話。
莫念秋低着頭,一根一根拔着夾襖邊的細毛絨,即使不擡頭,她也感受到一道威嚴肅穆的視線正落在她身上,
她的心裏咚咚得敲着鼓,上一世,她與宣平侯沒什麽接觸,只知道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也是最寶貝自己外甥的,如今自己讓他的外甥丢了那麽大的臉,定然是極恨她的,
恨她也就罷了,上一世本就死在他們沈家人手裏,這次如果被宣平侯一刀捅死,不過就是宿命難逃。
她沒什麽好怕的,
只是怕他遷怒阿爹,都說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雖然阿爹為他們沈家軍尋馬有功,這份功勞也不見得有人會記得。
一股惶恐和無力主宰着她。
她不知道該怎麽辦,解釋有人會聽嗎?
她和莫家像是等待宣判的罪人,帶着沉重的枷鎖,捆綁在比老虎凳還刺背的圈椅裏。
宣平侯嚴肅地坐在主位,沈成渝一人坐在左邊一排的圈椅上首,傅暝坐在他對面,莫念秋獨自一人坐在傅暝下首最末端,似是為了特意表明她對傅暝的嫌棄與厭惡。
昏黃的燈盞搖曳不定,忽明忽暗的光影交織在二人身上,無端割裂出兩幅截然不同的畫。
他們二人的那些私密轶事多多少少也傳了一些在宣平侯耳中,都說傅暝因為沈婉婉不喜莫念秋,如今看來,傳聞應是反了。
明明是人家沒看上自家外甥。
傅暝此時端坐着,一動未動,目光凝在正前方一盞跳動不安的燭光上,如同一尊無怒無艾,亦無情無愛的尊佛,
太子無趣得很,
我還是喜歡陌上君子如玉,
如玉君子,
這幾個字如同魔咒般禁锢着着他,
他有一瞬的恍惚混沌,
自己眼巴巴地趕了幾天的路,為的就是接她回去,她卻在這裏閑情逸致、煮茶作畫,沒有盼望欣喜,當庭卻給了他一巴掌,
她是真的不喜歡他嗎?還是因為生氣。
氣她去接另外一個女人,亦或是氣他大婚之夜抛下她,還是氣他長公主府裏沒有第一時間護着她?
想起離別前最後的夜晚,她的抗拒與冷持,
胸口仿若有塊巨石壓着,呼吸都變得遲鈍沉重。
傅暝也自認君子,雖不是如玉那般,但心中坦蕩磊落,而此刻,他卻生出了密殺一人的念頭。
白淵!
宣平侯看着自家外甥,一貫冷靜自持的面上風雲變幻,默默心疼了一把。
又看向莫念秋,高腰襦裙,膚如凝脂,宛如溫玉,眉如柳,眸似水,隐含淡淡憂慮,
顧盼之間,風姿綽約,豔絕傾城,如出水芙蓉般冰清玉潤,靜坐在那若松生空谷。如此絕美雅靜的女子,定然不是自己想到這出遠走大漠,定然是林家那小女挑唆的。
宣平侯心中有了定論。
但說這緣由,想來想去,他只想出是因為自家閨女的糊塗賬,擾了人家小兩口的安穩日子。
他行軍打仗戰無不勝,可是這種關起門來過日子的事,便束手無策了。他夫人走得早,孤身一人慣了,早忘了這些零零碎碎的事。就算是夫妻那些年,他多半外出征戰,聚少離多,也沒總結出什麽經驗。
但,勸還是要勸的。
他捋了捋沒來得及刮的絡腮胡,正要開口,門外一道火燎燎的嗓音截斷了他,
“你們沈家是怎麽回事,趁我不在,阖家來欺負我們念念。”
知道是林宛白回來了,莫念秋心裏無端舒了口氣,像是終于有了力氣掙脫牢籠,站起身朝屋門口趕了幾步,抓住了她的胳膊,
如同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傅暝神色一暗,仿若噎了一口氣。
沈成渝雙手叉腰站起,一身铠甲瑟瑟作響,:“你說話注意着點,誰欺負太子妃了。”
林宛白反手握着莫念秋,迎面回怼回去,“還說沒欺負,你們沈家缺兵馬,莫老爺千裏萬裏跑來給你們找戰馬,連個保護的人都沒有,差點一命嗚呼。你們倒好,又讓人家夫君跑去接沈婉婉回京,留下念念孤苦伶仃地在汴京。”
她果然是在生氣!
傅暝有那樣一瞬的釋懷,生氣誤會了,解釋清楚便好了。
“你不說這筆賬我還要找你算,人家小兩口安安穩穩得過日子,誰讓你拉着太子妃跑到這裏來,不知道這裏正在打仗,路上遇到匪徒流寇怎麽辦?”
沈成渝氣不打一處來,“還不快點跟太子認錯。”
“錯,錯什麽錯。難不成只允許你們男人娶回一個,還惦記着另外一個,念念過得不好,就不允許她離家散散心,抱怨幾句嘛!”
林宛白狠狠地瞪着太子,她正生着氣呢!替莫念秋不值。要她道歉,門都沒有,
“太子如果要怪罪,怪罪我一個人好了。如果太子因此記恨太子妃,索性和離算了,以後我管她。”
哐當一聲,宣平侯面前的茶盞歪歪斜斜磕到茶桌上,屋內頃刻肅靜。
和離。
這個詞幾乎同時跌進傅瞑和莫念秋腦海中,掀起或大或小的波瀾,
莫念秋心中一松,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到肚子裏,和離也算不錯。
和離!
她竟然生出了和離的念頭,傅暝下意識攥緊拳頭,掌心掐出一片血色。
“管,管什麽管,你先管好你自己。”沈成渝揪起林宛白的耳朵往外扯,“真得把你扭送到林尚書面前,好好抽頓戒尺。”
沈成渝曾是太子伴讀,同在林尚書門下聽講,時常也會跟着傅暝到林尚書府做客,和林宛白自是從小相熟,又偏生年長了林宛白幾個月,還一身的好功夫,
林宛白可打不過他。平時認栽,今日為了莫念秋,絕不認慫。
她掰着沈成渝的手,士氣不退,“放手。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裏還揪耳朵,讓侍衛将士看見了我怎麽做人!”
說着,眼神偷偷朝傅暝身邊撇了撇,可惜那裏空落落得沒人。
“有種咱們出去打過,倚老賣老欺壓人算什麽好漢。”
“正好,我替林尚書好好教訓教訓你。”
兩人如鬥雞一般,罵罵咧咧出了屋門,好不容易被打破的靜谧一下子又冷卻了下來。
宣平侯這頭握着歪斜的茶盞,哐當扶正,終于想到如何規勸,清了清嗓子,道,
“長平郡主這性子,跟她娘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比她娘更甚,她娘平時還算溫順,逼急了才咬人,她到處搗亂,真該快點給她找個夫君好好管管她。”
一句一個她娘,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罵人。
頓了一下,意識到自己跑了題,才把話使勁往回引,
“當然了,夫妻之間哪個不是牙齒碰見舌頭,老話說的,床頭吵架床尾和,有什麽誤會關起門來說和說和也就罷了。哪個婆娘不在背後說夫君的不是,她們聚在一起沒事不就這些話嘛!”
莫念秋窘得滿臉漲紅。
宣平侯心裏是向着外甥的,也不能如此偏私,遂又将矛頭轉向傅暝,“你這個性子也要改改,學什麽不好,非要學林尚書那股迂腐古板的勁,國事自然重要,家事就不重要了嘛!”
這是願太子不懂得溫存呢!
這一通酸溜溜的話說的他硌牙,想了想已然面面俱到了,站起來走到莫念秋面前,
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他身上的殺伐戾氣,莫名讓她發怵。
莫念秋微微一顫,站起行禮,默默地聽他訓話,
“太子媳婦,老夫在這裏給你賠個不是,長平郡主這小妮子雖然說話直了點,但有些話說的在理,你阿爹為西境将士販回來萬匹戰馬,老夫替将士們謝過莫家。”
說着,抱拳謝過,激起的星星落落塵土在燈光下飛舞,
莫念秋沒想到宣平侯也不是個胡攪蠻纏的,莞爾回了一禮,“侯爺客氣了。”
“至于沈婉婉,你大可放心,當初她确實有那份心思,但我既然已經将她許給郭秀才,早就表明了我的心意,絕不可能讓她入東宮。只是眼下,我和他哥在西境,姓郭的沒想到是個短命鬼,她一人舉目無親,汴京城我只信得過東宮,見諒見諒,等西境戰事穩定了,我定然回去接她回府,下半輩子她不再嫁我也養得起。”
宣平侯他不讓自家閨女嫁太子也是存了私心的,沈家已經在權力的漩渦裏,他不想女兒也被困在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裏,如果這樣,不如下嫁個窮秀才,躲出去幾年,等汴京城局勢成定局,再回來。那時,憑他的地位,女婿想要什麽樣的官職沒有。
世事難料。
難料的更是沈婉婉的心思,莫念秋相信宣平侯的話句句為真,但這個爹爹卻實在不了解自己的女兒,
不用她爹做主,她便可以風光再嫁。
那時,她爹還沒回汴京城呢!
莫念秋合規和巨地又行了一禮,沒再做聲。
此時,莫老爺和白淵回來,宣平侯就此告別,莫老爺看着杵在座位兩端的女兒女婿,心中暗暗嘆了口氣,向宣平侯告罪,
“宣平侯莫要見怪,小女自小頑劣,被我寵壞了,學了那些年規矩也沒能改過來,讓宣平侯見笑了。”
兩人作為雙方家長,來回謙讓歉意了幾句,莫老爺才提了重點,
“白淵自小跟着我,我早已收他為義子,他與秋兒一直兄妹相稱,感情篤厚如同侯爺家一雙兒女。”
“我老了,西境一行早已力不從心,這次六千餘匹戰馬多虧白淵想了暗度陳倉的法子,才平安販回來。這個世界終究是年輕人的喽。莫家的産業,我也有心交給白淵處理,這次,我會親自押着秋兒回京請罪,餘下的西境事宜,日後侯爺可以直接與白淵對接。”
又偏頭對白淵吩咐着,“西境商號的事,每月寫份信箋告知我便可,凡事不必先禀告我,你都可以自行做主。”
這是莫老爺為了保全白淵能做到的所有。
宣平侯神色陰沉隐晦地看了眼莫老爺身後的少年,“年輕人,你得好好謝過莫老爺大恩哪!成渝,走。”
剛才,宣平侯已然起了殺心,
如果不是莫老爺這番話,白淵活不過今晚。
宣平侯一行走到府門外時,他看着那片黑壓壓的沈家軍,眸色暗沉,“胡鬧!今晚就啓程往回趕!”
“是。”
傅暝垂手而立,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宣平侯停住翻身上馬的動作,将他揪到近處,“她娘的,你看你這慫樣,連個婆娘都制服不了,以後怎麽為君。都說床頭打架床尾和,一次不行就兩次,在床上把她幹服了,她還能不死心塌地聽你的。”
那眼中,一片馳騁荒野的雷霆手段,
見自家外甥眼中的錯愕,宣平侯在傅暝肩頭給了一拳,放肆地笑了兩聲,“小子,學着點吧!”
當晚,他們馬不停蹄地往回趕,本來就打算第二日出發的,索性東西都收拾好了,說走便走。
傅暝這次沒有選擇騎馬,而是要與莫念秋同乘一車,
只是他臉色沉如鍋底,莫念秋不敢看他,垂眸鑽進馬車裏,長平郡主緊随其後跳上馬車,擋在了她與傅暝之間,
“這輛馬車滿了,太子殿下請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