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章

第 42 章

過了元日,正月裏仍是熱鬧非凡。未過十五皆是年,汴京城裏親朋之間喜歡走動喝酒。

這日雪意融融,鵝毛大雪從前日便開始下,到了今日仍未見消減。

莫念秋披着一件白底綠萼梅披風,站在廊下望着天,那紛紛揚揚的大雪像是沒有盡頭,總也下不完,它落在喜慶的院子裏,是銀裝素裹別有一番滋味,落在田地裏,是瑞雪兆豐年,但落在這滿是蕭索的宜春閣裏,多了份惆悵與落寞。

她伸出一雙手,雪片鵝毛悄然飄在掌心,沒一會功夫便化了,涼涼的水珠捧在手裏晃悠,如她心底一樣冰冷難暖。

“怎麽站在這裏?”

傅瞑穿一身水墨色大氅,頭戴紫金玉冠,款款向莫念秋走來,他手裏撐着一把山水墨畫的油紙傘,撐在她的頭頂,将風雪擋在了外面。

她微微擡的眸眼落在那把油紙傘上,皚皚白雪像是真切落在那一片墨遠的山巒上,潔淨而澈亮。

她仿若見到了那上面有只翻越過高山、翺翔在雪地的雄鷹,她跟随父親行商時見過。

淡淡遐迩後,莫念秋收回視線,微微屈膝,“殿下萬福,長平郡主遞過話來要過府一敘,我在這等她。”

原來不是在等自己。

傅瞑心裏無端落了一空。

兩人靜站着沒再說話,氣氛就像這雪一點點擠壓着,壓成一層冰雪,

莫念秋手裏的水滴滑落地面,還沒來得及捂熱,便跌在地上又凍成了厚厚的冰。

果真雪易化,冰難融。

總要說些什麽的,因為她感覺一道不明其狀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似是要看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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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這個時辰怎麽來了後院?”他一日除了睡覺用膳應該都在含象閣看劄子,而且不喜別人打擾。

傅瞑從這個角度低頭看着小妻子,她今日是精心打扮過的,墨玉般的青絲,簡單地绾個飛仙髻,幾枚飽滿圓潤的珍珠随意點綴發間,讓烏雲般的秀發,更顯柔亮潤澤。

顧盼間美眸華彩流溢,紅唇間漾着清淡淺笑,雖是薄施粉黛,愈加襯得她膚如凝脂,雪白中透着粉紅,正一臉疑惑地看向他,眼睫眨眨,盛着微波亮意,

相處久了,她的這個小動作再熟悉不過,

又在趕他!

傅瞑負在身後的手攥了攥,暗自緩了口氣,索性,這次來他是真的提前尋了由頭,

“各國使臣進貢了許多新奇玩意,父皇賞賜下來,你看看有喜歡的嗎,留下把玩。”

莫念秋這才看見傅瞑身後,六七個內侍捧着托盤站在那裏,

可這些事命劉內侍送來也就罷了,犯不上跑一趟。

自從觀涉獵回來,他這幾日有些反常,說不上殷勤,甚至不會非要留宿,卻總會時不時地過來逗你一下。

那感覺,似是她見過的逗貓,拿個毛線團,挑在長杆上,貓兒正舒服地窩在太陽底下曬太陽,那個毛線團一會在你眼前晃一下,招人煩。

她靜默地看向他,見他神色平靜而溫和,似是大雪初融,有些春日暖意爬上眼角,與往日似是不同,

疑聲問道,“殿下是不是有事要講?”

論心眼多、心思重,她比不過汴京城裏任何一位,更遑論面前這位,不如直接問。

這是跟着林宛白學的,京城裏人人都喜歡遮着掩着,說話彎彎繞繞,林宛白便是一把刀,把理不清的毛線團一刀砍了,

這就是京城人人拿林宛白沒辦法的原因吧。

不過,這也是她與林宛白交好的原因!和林宛白在一起,她說話、邁步前都不必多想,所想即可做。

傅瞑面上無波,輕咳一聲,“我昨日見後院裏多了匹蒙古馬,是長平郡主送你的那匹吧。蒙古馬耐力好,但抗力不足,女子多會選這個,但打馬球不大适合。尤其你能一日跑到西境,馬術自然不會差,天馬更适合你。”

“我給你挑了匹天馬。”

“天馬!”

不可能不驚訝,天馬可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只有皇家可騎,以前她只聽說過天馬健壯,日行千裏,她早已垂涎。

不對,這話……

莫念秋掩去了一瞬喜色,睫毛在眼簾下打出陰影,“殿下重提西境之事,心裏還在怪我不告而別之事嗎?”

“沒有。”傅瞑抿了抿唇。

她為何總是把他朝壞處想!

“那便謝過殿下的馬了。”莫念秋又微微屈膝,不再多言。

兩人站在廊下,雖同在一把傘下,卻保持着恰到好處的距離。

站在廊下默了一會,莫念秋全然沒有請他進屋的意思,傅瞑也沒想離開。

雪就這樣不管不顧地下着,在無聲的角落裏越積越多,一片,一片,又一片,

恰在此時,林宛白來了,她更像是闖了進來,“念念,你看我帶了什麽!給你的鍋子添些香。”

剛跳進院子,咋咋呼呼的聲音就被傅瞑的冷臉喝住,剎住了腳,“太,太子,你怎麽也在?”

這都是什麽表情?

他在自家院裏出現,很讓人意外嘛!

林宛白的話似乎也不是什麽問句,也沒等傅瞑回答什麽,拎起手裏的東西沖着莫念秋搖了搖,“你提到過的蒙古小羔羊肉,我知道你愛吃,命人切了薄片,待會放在鍋子裏一燙就能吃了。”

“太好了。”莫念秋上前迎了幾步,笑容如雪日綻放的白梅,見之清爽傾心。

悄然離開了傅瞑傘下。

傘下頓時空出大片地方。

傅瞑索性直接收了傘,淡聲道,“外面冷,進屋再聊吧!”

兩個小女娘都愣了一愣,傅瞑這是要留膳的意思?

那還怎麽吃!

林宛白最先不樂意,傅瞑規矩多,她好不容易跑過來和莫念秋玩一回,正要追過去趕傅瞑走,卻被他接下來的話說服了,

“今日家宴不必拘束,讓韓翎過來一同用膳。”

韓翎過來的話,太子就必須在場了,畢竟,不能兩個女眷和韓翎單獨吃飯吧!

林宛白偏過頭來,兩眼淚汪汪,“念念,這下我幫不了你了。要不咱們四個人吃?應該也不錯。”

莫念秋知道林宛白自從那日騎射比賽結束,也沒見着韓翎幾回,見着了也說不上幾句話,心裏正憋屈呢!這次相約吃飯就是為她想辦法的,如今有了這樣好的機會,求之不得。

莫念秋莞爾一笑,“這樣正好少費咱們的功夫了。”

見莫念秋沒有生氣,反而為自己高興,林宛白放下心來,扶了扶發髻,問道,“快幫我看看,我今日打扮得如何?妝精不精致,哎呀,我來的時候騎馬太快,發髻有沒有散掉……”

倒忍得莫念秋“噗嗤”笑了,“都很好。情人眼裏出西施呢!你無論怎樣,在他眼裏都是最美的。”

兩人在外玩笑了一會才緩緩走進屋內,傅瞑此時負手而立,盯着眼前的鍋子看,

莫念秋意識到什麽,解釋着,“殿下,這是我同父親去蒙古時,見過一家牧民将鍋子吊在火上做飯吃,回來後,我們改進了些,直接将鍋子放在地龍上煮着,旁邊放一個中間摳了圓洞的桌子,冬日圍爐而坐,既暖和又熱鬧。”

“嗯。”傅瞑沉聲應道。

這也不是特意為自己準備的膳食。

以前,他覺得小妻子體貼周到,東宮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自己的一應吃穿用度置辦的齊整,但看到這個為林宛白準備的鍋子時,他又覺得小妻子對他并不上心。

心裏滾出一絲燥意。

見傅瞑反應平平,莫念秋知道他對膳食不上心,八成覺得吃得如此華麗奢侈實屬浪費吧!

也沒多想,招呼着入座。

鍋子剛開,韓翎剛巧到了。

林宛白站起來拉過正在行禮的韓翎坐下,“太子說了,今天是家宴,不用那麽多禮數了。快來吃,鍋子開了。”

韓翎也是第一次見這種吃法,不知如何動筷,林宛白夾了片肉,放在鍋裏燙熟了,夾出來放在韓翎面前的醬碗裏,“嘗嘗。”

盯着韓翎把肉放進嘴裏嚼了,又問,“怎麽樣?好吃嗎?”

韓翎對吃食也沒什麽講究,還是熱烈地應了聲,“好吃。”

林宛白得了鼓勵似的,将一盤肉全倒進鍋裏,一片片挑給韓翎,韓翎卻将撈上來的一碟冒尖肉放到林宛白面前,

“我來撈肉片。你吃。”

接過林宛白手裏的長筷子,撈出來時,韓翎還不忘替林宛白吹涼,

林宛白面前放了兩個碗,一個碗放燙嘴的,一個碗放涼了正好吃。

他們二人吃得熱鬧,一夾一吃間,感情随着鍋子的熱氣驟然升溫,林宛白雙頰不知是熱浪吹得還是羞得,漸漸飄了緋色,莫念秋坐在對面看着欣慰極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聊着,傅瞑聽見韓翎說了許多他家裏的事,還有軍中的事,朝堂的事,只是皆點到為止,

碰見林宛白感興趣的,他會多說幾句。

傅瞑的視線無端地落在莫念秋面前的碗裏,那裏堆着冒尖的肉,

她喜歡吃肉?傅瞑在心裏默默記下。

莫念秋沒注意到傅瞑注視着自己,她沒想到這一世好友林宛白會有個好歸宿,

看着韓翎才是個知冷熱的人,心裏替她高興。

一個鍋子隔開了兩重天,

傅瞑和莫念秋各吃各的,孤獨又寂寥,

他們兩個人像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突然間被硬湊到了一起,怎麽也熱乎不起來。

傅瞑每樣菜色都嘗了一遍,說實話他嘗不出不同,也沒什麽新奇的,他看着韓翎吃得歡實,頭一遭知道他竟然吃食上也上心。

他一直以為韓翎和自己一樣不講究吃食。

傅瞑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莫念秋聊着天,似是在努力配合着熱絡的氣氛,

“後日元宵節只是家宴,不必像元日宴那麽拘束了。”

“知道了。”

這麽快就要元宵節了,一日一日又一日,越是接近賜婚的日子,莫念秋心裏隐隐緊張起來,

不可能不害怕的。

她救下了父親,不知道還能不能救下自己。

莫念秋瞄了傅瞑一眼,熱浪填滿了整個屋子,也襲上他的面龐,卻怎麽也化不開那陳年的堅冰。

上一世那句冰雪刺骨般的“埋了吧”游蕩在耳邊,

徹骨心寒。

傅瞑吃得很簡單,不一會便吃好了,韓翎大口大口吃完林宛白給他夾的肉和菜,也跟着傅瞑停了碗筷,傅瞑站起身來,

“前院有事,我去處理政事,你們再吃會。”

莫念秋還沒來得及起身行禮,傅瞑已經走到屋門口,似是想到了什麽,頓足回頭囑咐着,

“長平郡主今晚吃酒太晚,就住在宜春閣,我派人回林府知會一聲。”

“謝殿下。”莫念秋淡淡行禮。

傅瞑深深地看了莫念秋一眼,轉身離開了。

鵝毛大雪在暗夜裏泛着銀光,一主一仆、一前一後穿過甬道朝前院走去,

踏在莫念秋那日被三公主堵住的地方,傅瞑停住了腳步,

“女子都喜歡夫君噓寒問暖,護在身前嗎?”

他的聲音不大,出口時就被風雪刮走,韓翎聽不真切,立在他身後沒動。

傅瞑回頭看了韓翎一眼,剛才他與林宛白之間的一舉一動都沒入傅瞑眼中,

“你喜歡吃煮肉?”

韓翎不知道主子為什麽突然這麽問,只能照實說,“屬下是個粗人,對吃食沒什麽講究,填飽肚子就行。”

那麽,剛才那樣是特意做出來的樣子?回應林宛白的熱情?

走了兩步,傅瞑似又想起什麽,不解着,“我平日怎麽沒見你話那麽多。”

韓翎心中一凜,他知道主子向來食不言寝不語,以為傅瞑怪他,蒼忙跪地請罪,

“太子殿下恕罪。我只是覺得,長平郡主既然真心相托,我也應以誠相待,哪日賜婚下來,她便是我的夫人,我的事她應該知道。”

夫人

是啊!莫念秋是太子妃,也是她的夫人。

傅瞑沒再多言,轉身沒在一片風雪裏。

男人們走後,莫念秋喚人拿了酒,喝着熱酒煮着熱鍋,沒一會,頭便被熏得昏昏沉沉,

莫念秋支着手舉起酒杯,頭結結實實拱在手腕上,眼光迷離又消沉,

“宛白,你聽說最近西境戰事怎麽樣了嗎?我寫信給白淵先生,他沒回我。”

林宛白擺擺手,她今日見了韓翎高興,多飲了幾杯,醉醺醺道,

“不清楚,不清楚。不過,有沈家軍在沒事,打不到汴京城來。”

這些她當然知道,

她只是想提前有個防備,雖然也做不了什麽。

如今,沈婉婉自請去宮裏住,莫念秋的身子到現在雖然都無恙,但沈婉婉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不知道她又在算計什麽。

這次元宵宮宴莫念秋是不想進宮的,賜婚之事沈婉婉肯定聽說了,賜婚之前,沈婉婉肯定要先把肚子裏的孩子生出來。

莫念秋想起上一世她拖着病軀非要跟傅瞑去元宵宮宴,只為了不讓傅瞑單獨領着沈婉婉赴宴,卻在宴會期間,被沈婉婉誣陷将她推入湖裏,導致她小産……

莫念秋不想又成了她算計裏的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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