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章
第 50 章
莫念秋昏睡了三天三夜,時而會說着胡話,太醫跪在殿外束手無策,只有傅瞑還一再堅持着,她肯定會醒過來。
傅瞑仍固執地坐在床邊,身上還是坤寧殿那件錦袍,一層層的褶皺不似喜潔素的傅瞑會穿的,
一群聒噪的太醫早都被他趕了出去,他的眼眸溫靜無波,一點一點喂着湯藥。
莫念秋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她又回到了上一世的大婚之夜。
狂風呼呼得灌進殷紅而落寞的婚房裏,悶熱而躁動,紫檀木八仙桌上,兩盞燃了一半的龍鳳呈祥紅燭不經意地爆了一聲。本該熱鬧喜慶的婚房裏,如今只有一個身穿喜服的少女纖柔地坐在拔步床邊,
來來回回兩世,她知道今夜不可能等到新郎官的踏足與垂愛,她還是靜默地坐在那裏等着。
那份少女的悸動與希冀,仍是那樣的真實。
不知道等了多久,忽得她聽見仿若是心漣的聲音喊道,“太子殿下來了,太子殿下來了。”
莫念秋嚯得站起身,扯去了蓋在頭頂的大紅喜帕,迎上的,是一身墨黑窄袖錦袍的傅暝,自己身上的衣服也已經換了件桃夭色敞口紗衣,殷勤地替傅暝布着菜,合桌上全是汴京城的菜色,入口滿嘴齁鹹,她卻甘之如饴。
旋即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莫念秋扯着薄被擋住身前的一片旖旎,嬌聲問道,“殿下不在宜春閣就寝嗎?”
傅暝不着一詞,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她知道他喝不了酒,為他春摘桃花,夏采荷露,秋擇桂花,冬收雪水,釀了兩壇清酒,埋在了院外的石榴樹下。
無數個日落月升,星落晨曦,莫念秋等不到與她共飲清酒之人,終是忍不住跑去了含象閣,卻被傅暝冷臉喝退,“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當好你的太子妃。”
莫念秋看着腳前碎了一地的茶盞,心裏像紮進了碎渣子。
天旋地轉,莫念秋單手扶在含象閣門外廊柱上,她心裏痛極了,彎腰看見腰間系着的那條白麻布,心中大顫,她在為誰戴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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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明明救下了父親。
“念秋。”
這時身後響起一個慈祥蒼老的聲音,莫念秋回頭望去,父親站在遠處看着她,“念秋,阿爹要走了,你要好好的。”
“阿爹,你要去哪?”莫念秋追了過去,父親身影被無盡的黑洞吸食着般,赫然消失,“阿爹,你去哪?不要抛下我!”
她嘶聲裂肺地哭着,蹲下身抱作一團,身體如墜冰窟,怎麽都掙紮不出。
霍然地,含象閣的門終于打開了,那裏站着的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傅暝,而是香肩半露的沈婉婉,她居高臨下地蔑着她,“你算什麽東西,也想霸占太子妃之位。”
莫念秋恨極了,“你不是死了嘛!該死的人應該是你,把阿爹還給我!”莫念秋撕扯着她,心漣也過來幫忙,卻被一把推到柱子上,倒地而死。
胸口一痛,莫念秋被踩在地板上,嘔出一口血,耳邊是沈婉婉肆意狂娟的笑,“只有我才配得上太子之位。”
地板上那片猩紅一寸寸擴大,蔓延到整個內室,浸染到東宮每片石磚瓦縫裏,傅暝就站在這一片血海裏,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莫念秋,薄唇輕啓,吐出輕飄飄的三個字,“埋了吧!”
莫念秋嫣然一笑,最後,她終是釋懷了。她用盡最後的力氣爬起來,狠狠地掐死了害人性命的沈婉婉,又撲向傅暝,拉着他一齊墜進寒徹骨的血海裏。
身體下墜,猩紅的鳳眼倏然睜開,正對上一雙深邃清冷的眼眸。
莫念秋不知是否還在夢裏,眼睫微顫,下意識擡手撫上那張冷峻的臉,她曾為之狂熱到失了自我的臉,是她想躲卻掙不開的臉。
冰冰的,再灼熱的手掌都捂不熱。
她的神情決絕而漠然,
都過去了。
一切好似随着沈婉婉的死都戛然而止。
這一世,沒有人再去害她,她胸口淤積的泥淖和巨石,終被打碎沖淡。
揉着脹脹陣痛的額間左顧右盼,莫念秋已經許久沒有做過前世的噩夢,今個再做,似乎與上一世不大一樣了。
沒來得及多想,因為她發現自己躺在宜春閣的拔步床上,身上已換了幹淨的中衣。
“秋兒~”
頭頂的陰影忽然放大,一道沙啞低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是不是又做那個夢了?”
傅暝雙手撐在她身側,鬓間幾縷發絲不太工整地随性散下,雙眸布滿血絲,似是熬了好幾夜沒睡覺。
那雙深邃的眼眸裏若有一汪解冰的春水,瑩光顫顫得似是柔光的明珠,一動不動地凝着她。
身側修長的手指微微一捏,她心尖輕顫,才發現自己的一只手與他十指相扣在一處,
她如今大病初愈身體乏軟,渾身像是從水撈起來一樣,左右沒有力氣動彈,
“太子殿下。”
莫念秋剛又重走了前世一遭,心情格外得差,此刻恨意未減,一股腦又全部勾了出來,惱道,
“昨日剛從坤寧殿離開,殿下好忘性,那些話殿下聽不明白嗎?希望殿下與我好聚好散。”
冰冷冷的嗓音混雜着灼灼恨意,猶如一把頓挫的小刀,在傅暝的心尖上反複的磋磨。
在她的思緒裏,只睡了淺淺一夜,竟不知傅瞑已經守了她三天三夜未合眼。
傅暝眸光一沉,目光凝在她冰冷而決絕的眉目間,沒再有多餘的情緒與閃躲,那樣的厭棄與不屑,狠狠地甩在了他的臉上。
傅暝的視線被逼退,淡淡垂下,“石榴樹下,埋了兩壇清酒?”
莫念秋輕擰眉心,“你如何知道的?”
忽又意識到什麽,斷然道,“沒有。”
那是上一世的記憶,這一世她怎麽可能為他再勞心費神一次。
難不成剛才她做夢時不小心說了夢話?這些都不重要,她現下只想洗掉身上的黏膩,還有沾染上的那股清冽的氣息,沒心情與傅暝回想上一世那些不堪。
她向外喚道,“心澈、心……”
男人猝不及防地抱緊了她,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目光恸傷。
竟然如他猜想的那般一樣,他方才進入了她的夢。
夢裏看到的那些景象,就是她所說過的夢?!
那不是夢!
他猶記得那時莫念秋輕顫的眼眸裏,泛起的驚濤駭浪。
只是在坤寧殿裏,她的傾慕,她的痛楚,只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那時他還不能想象,原是那樣的熱焰般的希冀與向往,又是那樣如墜冰窟的絕望而無助。
夢裏,他看到了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
那人像是一具冰冷的人偶,沒有正眼看過莫念秋一眼,她的心緒更是無從得知。他不愛任何人,好似愛的只有自己。
他是可悲的。
夢裏,傅瞑只是一個看客,他沒法回應她的殷勤與歡喜,也給不了他半分的安慰。
他眼睜睜的看着那星光閃亮的眼眸漸漸暗淡,看着她被沈婉婉踩在地上□□,無論如何也拔不出腿、喊不出聲、無法将她擁入懷中,
眼睜睜看着她消泯在一片猩紅中。
猛然驚醒,他的心似是經歷了一場淩遲。
怪不得她會用溫順端莊做僞裝,距自己于千裏之外,怪不得她聽見莫老爺去西境,會不管不顧地離家而走,怪不得她眸中清冷無光,看着自己和沈婉婉如見仇敵,
“對不起。”傅暝眼裏寫滿了愧疚,“都是我的錯。”
他嗓音懇切堅定,“我絕不會讓那些事發生,相信我。”
聞言,莫念秋勾起一絲冷笑,猛然将他推開,他們之間本來力量是懸殊的,沒想到這次傅暝卻被掀翻在地。
這樣子沒臉,莫念秋以為傅暝會起身拂袖而去,
兩人就此陌路,不好嗎?
“秋兒那日之言,我不贊同,和離書我是不會簽的。”
傅暝溢出一聲悶哼,手撐在地上默了一息,才赫然站起身來。
他眉心蹙緊,眸光深沉壓抑,藏不住的心猿順着話語流淌出來,“不管如何,你都是我的妻,我定會好好待你。”
“笑話。”莫念秋不屑着,“我如何是你的妻,你挑過我的大紅喜帕,還是我們喝過合卺酒,我們連夫妻之實都沒有。”
她在怨他嗎?
他希望她在埋怨她,一如夢裏,她是那個高興便笑,生氣就聲嘶力竭朝他吼的小妻子。
擡眸,落入眼中的,卻是莫念秋近乎無喜無怒的陳述,
似是迫切地想做點什麽,将夢裏女子的絕望痛苦,眼前人的決絕冰冷蓋過去,傅暝欺身而來,試圖再次握住她柔軟憐人的手,莫念秋恢複了些力氣,身形靈巧地鑽出他的禁锢,三千青絲如瀑卷落,
她站在背後呷着他,
既然說開了,索性将僞裝一并撕了,她懶得再與他虛與委蛇。
“心澈心漣進來!”
傅暝悵然若失,聽見門扇響動的聲音,直起身來,立于一旁,一息之間便恢複了往日的清隽矜貴。
披了件寬袍夾襖,莫念秋朝淨室走去。一面吩咐心澈預備早膳。
心澈應聲,“太子妃纏病幾日,好不容易醒了,我命小廚房給您預備幾道清淡好消化的膳食。”
餘光瞥見疲倦而蕭索的太子,詢問着莫念秋,“也為太子殿下準備些嗎?太子殿下照顧太子妃三日三夜也該累了,在宜春閣用早膳嗎?”
三日三夜?
她竟然睡了那麽久,難怪渾身沒有氣力,想必是餓的。
幾縷晨曦透過琉璃窗灑進殿內,暖意融融,是個透着新意的好日子。
“不必了。”莫念秋漠聲道,“太子殿下日理萬機,這個時辰再不更衣怕是誤了時辰,耽誤了殿下的大事咱們可吃罪不起。”
心澈愕然,怕是太子妃還不知道,“太子妃,太子殿下被皇上禁了足。說是對不起沈家也對不起您,如果您和沈家不原諒他,就不讓太子殿下出門了。”
“哦。”莫念秋像是聽了個無關自己的話本,拖着長長的衣擺拐進了淨室,只留下一道清凜的背影,
“對殿下來講,在東宮了此餘生也是不錯。”
傅暝愣怔地站在原地。
在溫熱的浴水中舒舒服服躺着,每個毛孔都被洗滌過一遍,祛除了負累、過往和僞裝,她本該活着就只為了她自己。
惬意地伸了個懶腰,再睜眼,一片清明。
那些小心翼翼和小心算計都不見了,心澈仿若看到了自家姑娘出嫁前的樣子。
裹了件窄袖勁裝,莫念秋回到內室時,傅暝已經不在了,他不關心他是如何走的、什麽時候走的,即使是聽見心澈心漣又詳細地講到他如何衣不解帶照顧了她三天三夜,她的神情也是淡淡無甚波瀾。
她只覺得自己重活了一世多一世,
懊惱自己上一世活丢了自己,慶幸這一世沒因為仇恨再次丢了自己。
如今這般,多一日都好似是賺來的,如果還不能活得自在所欲,那豈不是真傻了。
坐在梳妝臺前,她簡單地用條絹帶束起了頭發,笑得再溫和舒心,也平添了些飒飒英姿。
吃過早膳,她兀自朝馬棚牽出林宛白送的馬,心澈不掩憂心地說道,“太子妃殿下,沒有旨意,咱們能出宮嗎?”
莫念秋已然從角門出了東宮,端坐于馬上俯瞰着心澈,“皇上的旨意裏,可曾将我禁足?”
“不曾!”
“那我如何出不得東宮!”
莫念秋抽了一記馬鞭,清脆的嗓音随着風中精靈般的嫣紅身影,一道沒入冬末春意即将來到的暖陽裏。
到了林府,莫念秋由一個小婢女領着去林宛白的院子,
“我家小姐被老爺罰了抄書,抄不完不讓出門。但是她聽說太子妃殿下到了,高興得不得了。”
想必是元宵節的事情又牽連到她,莫念秋修眉一蹙,“你家小姐還好嗎?”
“好着呢!老爺知道元宵節的事與她無關,但是怕她溜到東宮攪了您和太子殿下,所以,才找了個由頭不讓小姐出門。”
這是個乖巧伶俐的丫鬟,個中緣由她都是清楚的。
如此,莫念秋也便放下了心,随着她拐進了抄手游廊盡頭。
隐隐約約地,聽見牆角有婆子在聊着閑話,
“你聽說了嗎?沈家娘子死了。”
“呦,怎麽死的?”
“難産死的。我聽說,與太子殿下脫不了幹系呢!說是醉了酒,把沈娘子當成了太子妃…”
之後的話說的有鼻子有眼,就像親眼看見一樣。
“哎呦,沈家真是慘哪,老爺剛在西境為國捐軀,家裏又折了個女兒,只留下了個小娃娃。”
“武安伯這幾日就要回來了,官家準許他扶着宣平侯的棺椁回京。回來一下子葬兩個人,唉…”
內院閑來無事嚼舌根子的不在少數,但多是捕風捉影,像這樣詳細具體的,很難不讓人懷疑是刻意為之。
“老爺養着你們,就是讓你們在這嚼舌根子嘛!看我告訴小姐打發了你們出去。”
帶路的小丫鬟喝道,那些婆子駭然一驚,看見太子妃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撲通通”跪倒在地,
“太子妃饒命,姑娘饒命。”
莫念秋只當沒聽見,甩了甩馬鞭,徑直朝林宛白院子走去。
沈成渝要回來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