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章
第 52 章
宜春閣的殿門“吱呦”開了,傅暝聞聲,手下一顫,蟹針劃到手上,撕開了一道長長的血口子,殷紅的血跡從那一點暈開,可他一點都感覺不到疼,整個身體早已被期盼而歸的身影填滿。
他輕不可查地将拳攥起負于身後,迎着殿門站起身來,
月光朦胧地卸下一地銀霜,那人身披銀輝,半垂着目,柔軟纖細地倚在門邊,落在一處淡淡的陰影裏,
一瞬的,等了大半日的焦灼與絕望蕩然無存,心底燃盡的最後一絲灰燼和着殿外吹進來的清冷的晚風,忽得又燃起一簇火苗,那火焰越來越大越來越熱,最後浸染了整個身心和臉龐,
來不及細細端詳,傅暝掩不下嘴角不自覺勾起的微微弧度,招呼着,“趕緊的,将飯食端下去熱了,太子妃奔波一日定是餓了。”
劉內侍踟蹰地站在那裏,整人恹恹的,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傅暝這才發現異樣,再看來人,心澈已經來到跟前,向他屈膝道,“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今晚在林府歇下了,命我回來取些衣服。”
實則不必取衣服的,在城門口,只礙于她跑馬跑慢了一步,被陳內侍拉住了缰繩,他懇求太子妃回東宮無果,怕回來擔責罰,硬要拉了她回來。
她算是被賴上了。
此時的莫念秋一行到了林府,轉頭卻不見了心澈的蹤影,疑惑,“心澈人呢?跑馬跑慢了落在後面了?”
心漣牽過馬,有些氣喪,“方才您拒絕了陳內侍後,咱們驅馬跑出去一段路,我回頭瞧見心澈被陳內侍抓住了缰繩,怕是被他磨回東宮了吧!”
“不過心澈姐姐給我比了個手勢,她回去幫您那件換洗的衣衫,即刻就回。”
莫念秋這才放下心來,揚着明媚的小臉挽起林宛白的胳膊,“那麽長平郡主,在下今晚就叨擾了。”
林宛白喜笑顏開,“你一直叨擾才好呢!”
看到來人不是莫念秋,傅暝身形微晃,當頭一盆寒冰雪水扣下,幾日來強撐着他的那口氣似乎就此從身體裏抽離,疲倦、失落、絕望、傷心一股腦湧上心頭,令他彎下腰伸手扶住桌沿,才不至立即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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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幾日?”
“小人不知。”心澈淡漠地回道,眼前浮現出今日的太子妃,她一直笑着,笑得或燦爛、或婉轉、或開懷,這一日笑得比在東宮這幾個月笑得都多,
她心疼自家姑娘,
心漣說得不錯,自家姑娘出嫁前便是這個樣子,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生氣就生氣,如果錢姨娘鬧了不痛快,遲早要還回來。
可是,自從嫁到東宮,她總是小心翼翼的,溫婉恭順的,偶爾還會發呆,眉間總挂着隐隐的憂愁。
而這些,心澈算是看明白了,都是因為太子。
太子護不住自家姑娘,讓她承受那樣的委屈和污蔑,就像元宵宴的事,太子殿下嘴上說讓陳內侍及時去找他,可自家姑娘需要他時他跑去了哪裏!
念及此,心澈也沒了好臉色,只應付着,“只是太子妃殿下讓多拿幾件衣服。”
傅暝的臉色漸漸蒼白,按在飯桌上的手狠狠攥起,桌沿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刮痕。
心澈見太子反應寥寥,鬼使神差地,她又多加了一句,“太子妃殿下還煩請太子殿下盡早簽下和離書。”說着隐進了內室收拾衣袍。
傅暝直直地瞪着她的背影,心澈乃莫念秋的随身婢女,她說的話必然是莫念秋的意思。
和離!還是和離。
傅暝擡手後退兩步,左胸處傳來一陣悶痛,心髒像是被尖利的爪子撅住按在鈍刀上剮,疼得眼前一片昏暗,眼前是小妻子夢中最後的那片血海,
陰寒的涼氣從四面八方侵入他的體內,攪得他五髒六腑都跟着悶聲疼了起來,“唔”得吐出一口濃血,直愣愣地倒在了地上。
心澈麻利地收拾好衣袍正要出門,正巧撞上傅暝便被一衆內侍擡進了內室。
這是她從未見過的太子,在她的記憶中,他總是高高在上的,是巍峨高峰上一棵赫然挺立的青松,任憑寒風雨侵總是巋然不動,他的臉上常年挂着一層霜雪,即使不言不語,渾身散發的威嚴也令人望而卻步,
而此時,他就像一片飄零的落葉,在料峭的寒風中打着轉沒有歸處,深邃冷靜的眼眸被沉重的眼睑蓋住,嘴角和前襟沾了大片血跡,蕭索邋遢得就像換了個人。
他可還是那個沾了半點墨漬便要裏裏外外換掉衣衫的霁月太子?!
心澈別過臉去,閃出了宜春閣,心裏莫名閃出一個大逆不道的想法:這樣死了才好。
回到林府時,莫念秋正和林宛白打着葉子牌,以前莫念秋常玩,由于很長時間不玩,剛開始輸了幾把,之後便手氣好得不得了,連連勝得林宛白有些急眼,
“你是不是出老千了,怎麽可能把把都是你贏。”林宛白不依不饒着咯吱着莫念秋,“我要搜身!”
莫念秋旋身,靈活地避開她,兩人在打鬧時,看見心澈抱着一個大包袱走進來,
“回來了?沒被為難吧!”
“沒有。”心澈仿若有心事,漫不經心地回道。
莫念秋看着她懷裏的大包袱,又添一抹喜色,杏眼彎成了月牙,“方才心漣說你回去取衣服了,我還想忘記囑咐你多帶些來,沒想到你竟是最知我的。”
“太好了,你多在我這裏住幾天,省得東宮裏那麽悶,你回去了跟他四目相對,看着心煩。”林宛白自小獨女,鮮有人同住,自是歡喜得不行。
心澈收拾完衣服出來,猶猶豫豫地站在角落裏,有些心神不寧,莫念秋越過葉子牌看向她,輕聲問道,
“心澈,怎麽了?從東宮回來後你就一直心神不寧。遇見什麽事了?”
“我……”心澈踟蹰着,目光閃躲,“小人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同太子妃講。”
“你我自小長大,早已情同姐妹,有什麽話是不能講的呢!”莫念秋将葉子牌扣在桌子上,正色回道。
心澈這才緩緩講道,“剛才我回東宮,提到了和離書的事情,太子殿下,殿下,吐血暈倒了。”
左右是自己自作主張說了和離書的事,又導致太子暈厥,萬一不好……她不敢隐瞞。
聞言,莫念秋輕輕舒了口氣,“我以為你受了欺負呢!”
重又拿起葉子牌扔出去兩張,表情淡淡,“下次再有他的事不必和我說。”
那神色、那語氣,分明是聽了鄰家阿貓阿狗的八卦,于她有什麽關系!
心澈這才放下心來,與心漣一處說笑去了。
*
病來如山倒。
自小鮮少生病的傅暝病倒了。
太醫署診斷着太子是得了重症,需下猛藥救命,可是東宮裏沒有其他主子,沒有點頭的人,太醫們一個個面面相觑,遲遲不敢用藥。
劉內侍急得額間冒出豆大的汗珠,順着布滿褶皺的兩頰滑下,“各位太醫們倒是用藥啊!太子殿下危在旦夕,難不成你們要弑君嘛!”
“臣下不敢。”太醫烏壓壓跪了一地,院正無奈道,“并非我等不治,只是猛藥藥效兇悍,如若半分偏頗,就……沒有得到貴人君命,我等不敢輕易醫治啊。”
左右無法,劉內侍趕緊吩咐陳內侍前往林府,請太子妃。
等了半個時辰,陳內侍才回,劉內侍急迎到東宮門口,眼瞅着他背後空蕩蕩的街巷,喝道,“太子妃殿下呢!”
陳內侍口幹舌燥,擦着冷汗,“奴才哪裏見着太子殿下啊!林府歇下得早,奴才敲了半天,才通禀了林尚書開了門,進去後,又被堵在長平郡主院外,長平郡主,郡主以為咱們故作可憐,要将太子妃诓騙回來,怎麽也不讓奴才進門,就被,被打出來了。”
這可如何是好。
這時,一個小內侍慌不擇路地跑出來,“劉管事,不好了,不好了……”
劉內侍最忌諱這三個字,當頭拍了小內侍一巴掌,“晦氣,什麽就不好了!”
那個小內侍“撲通”跪倒在地,“太子殿下又吐血了,我聽太醫們說太子殿下怕是挺不過去了。”
劉內侍一聽也慌了神,雙腿一軟差點也跪下了,他猛地抓住陳內侍的衣領,“去皇宮,去皇宮敲宮門,不行遞話進去。快,快去,快。”
又喊着韓翎,“韓統領,快,快去長公主府,請長公主來。快,快。”
一幹人都送信去了,劉內侍被扶着顫巍巍回了宜春閣。
一瞧見床榻上憔悴的太子,鼻子一酸,眼淚潸然而下。劉內侍伺候着太子從小長大,從未見過太子如此,他面色蒼白極了,臉上看不到一絲血色,臉上的血跡還沒有清洗幹淨。
劉內侍摸出帕子,靠在床邊替他一點點擦拭着血跡,從元宵節到現在這幾日,太子一日沒有合眼,活脫脫瘦了兩圈,兩眼無力地閉着,呼吸十分微弱。
他身上還有傷呢!紅琥珀的毒還沒清幹淨,皇上鞭笞的傷有的還隐隐滲着血,衣不解帶地照顧了太子妃三天三夜,也沒好好調息,如今算是勞累和傷病一齊發作,
劉內侍又抹了把老淚,太子和太子妃怎麽就弄成如今這樣子了呢!
真是天意造化弄人啊!
可能是因為疼痛的緣故,傅暝眉頭緊皺,表情掙紮又痛苦。
傅暝不知為何,做了那日莫念秋做過的夢。
起初,在夢裏,他是一個看客,再後來,他變成了夢裏的太子。
新婚之夜,他想踏進宜春閣,卻怎麽也推不開門,
面對新婚妻子的殷勤與喜色,他想開口解釋,卻怎麽也發布出聲音,
他接沈婉婉回府,看見妻子雙眼木讷無神,哀嚎哭訴着,“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為什麽沒在我身邊。”他心痛,想擡手拂去她的淚痕,将她擁入懷裏,卻撲了空。
看着沈婉婉偷偷給妻子下毒,去制止,沈婉婉卻擡起頭笑得惡毒又詭異,“這不是你想要的嘛!”
納妃那日,他想留在宜春閣陪妻子,可是庭宴的禮數、淮陽的澇災,那些國事政事像鎖魂的枷鎖,将他從宜春閣硬生生拉走,他甚至來不及說一句寬慰的話,出口卻是無情無義的“埋了吧!”
只是,在轉身的那刻,他心如刀絞。
他的心如剛才那句話一般,深深地被埋了,埋在土底受着萬蟲啃噬。
可,很奇怪,為什麽夢裏的自己分明那樣的難過與不舍,還是急切切地想盡快将莫念秋發喪出去???
也許是他潛意識裏想改變些什麽,才會做這樣的夢!
說到底,不怪誰!
只怪他自己,他将國事、政事、禮數、面子通通放在了自己的妻子前面,理所應當地認為她必須理解他、支持他、等待他。
可他錯了。
夢境一遍遍地纏着他,
最後,他成了夢裏的莫念秋,被冷落在空蕩的宜春閣,被冷喝出含象閣,被父親去世的消息擊垮,被沈婉婉扼着喉嚨灌下毒藥……
閉眼前,是一片猩紅滿目。
猛地嗆了一口水,傅暝從藥桶裏倏然坐起,他雙目脹痛模糊,懵怔了好一會才從夢中清醒過來,他還在宜春閣裏……
劉內侍靠在藥桶邊假寐,聽見太子醒了,興奮地眼圈又紅了,“哎呦,太子殿下,您終于醒了。太好了,太好了。感覺哪裏還不舒服?”
他高興得不知說着什麽好了,“太子殿下,您這幾天可把老奴吓壞了,皇上皇後、長公主、六大王都來看過您了。您不知道,太醫在您身上紮了多少針,哎呦,都快成刺猬了,還有那藥,怎麽也送不到您的嘴裏,可把老奴急死了。幸虧最後張院判想出藥浴這個法子。可是看着您臉上痛苦難捱……”
見傅暝扶了扶額,面上沒甚表情,悄悄又住了嘴,焦急地問道,“太子,您還有哪裏不舒服嗎?”
“太子妃回來了嗎?”傅暝問,聲音嘶啞得如九十歲的老妪。
聞言,劉內侍神色暗淡下來,重重地嘆了口氣,太子昏迷了五日有餘,他派人或者自己親自去林府請了太子妃幾次,起初一直被長平郡主當着沒見着面,終于見着面了,太子妃聽見太子病重,只淡聲應了個“唔”再沒了下文。
是真的被傷透了心了。
他也知道太子自小面冷,對別人的好總是沉沉壓在心底。
這次元宵夜宴的事他也聽說了,再加之之前接沈婉婉回府,三公主大鬧東宮等諸事,太子那樣處理了,也沒跟太子妃解釋清楚,
才鬧到如此境地。
可他又不忍傷了太子的心,只回道,“長平郡主擋着咱們不讓太子妃知道您的病情,前兩日,聽說長平郡主又拉着太子妃去了北面的溫泉宮。”
劉內侍說得婉轉,可傅暝心裏明白,莫念秋這是還沒有原諒他。
面上一貫得清冷無波,心裏已然是被抽盡的泉水,裸露着幹涸的河床,皲裂出一條條不見血的深溝。
默了一息,面上的失落難掩,他啞聲問道,“我昏睡了幾日?”
“五日了。”
五日了,沈成渝應該快到汴京城了。
傅暝從藥桶中站起來,只直了一半,雙腿癱軟又跌了回去,激起一地褐黑色藥汁。連泡了五日,他的皮膚起了一層褶皺的白皮,清瘦有力的胳膊似是虛胖了一圈,
同樣是幾日油米未盡,他渾身沒有半分力氣,由四個小內侍半是攙扶半是擡出了藥桶,
狼狽頹然得,哪裏還有半點清隽矜貴的昔日風采。
穿上衣衫,淺淺地用了一碗薄粥,他便靠在宜春閣內室裏的貴妃榻上出神,明鏡的琉璃窗外,傅暝的視線虛虛地穿過月洞門,望着門外樹枝搖曳的石榴樹。
自己的妻以前也是這樣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一處吧!傅暝想,
他此刻真切地體會到了望眼欲穿的滋味。
沒了政事煩擾,傅暝忽然間閑下來,卻什麽也不想做,白日就歪在貴妃榻上,目光散淡地望着月洞門,
到了夜裏,便躺在床上,靜靜聽着來來回回的腳步聲,可有那熟悉的輕柔款步……
又過了兩日,下雪了。
他想起了那日雪天與他的妻站在廊下賞雪,想起熱鬧的地龍旁幾人圍桌共食……
虛影晃動,重歸于一片寂寞。
他的視線又迷離起來,依稀記起妻子夢裏她曾取冬雪、紅梅釀酒,等着與他補上合卺酒。
傅暝不顧劉內侍再三勸阻下了床,裹着件大氅便出了門,寒雪刮臉,他暖了幾日的身子驟遇冷愈加刺骨,
他腳步微頓,徑直去了前院的一樹梅花下,拿着茶筅将梅上雪一點點掃進琉璃青盞官窯碗裏,再捏了一朵朵初開的梅花,去蕊留瓣,放進竹籃筐裏,
劉內侍撐着傘連連勸谏,“殿下,您要做什麽跟老奴說,老奴幫您做,何故糟蹋了自己的身子。您身體剛剛好些,如若再着了涼可如何是好。”
“我無礙。”傅暝淡然的語氣裏,重又燃起一份希冀,“我記得太子妃喜飲酒,正好下雪,又新開了梅花,我便做個梅花酒,等她回來喝。”
可是,他往日從不擺弄這些,還曾呵斥沈成渝玩物喪志,如今,卻悔恨自己沒學了他釀酒的手藝。
“劉內侍可會釀酒?”
“老奴哪會啊!”
“那就去召集東宮所有人,問問誰會釀酒。”他嗓音很輕,卻不容置疑。
當東宮一衆人等站在前院梅樹前面,看着主子破天荒有興致擺弄着一樹梅花,神情專注小心,各個跌落了下巴,
又聽聞興師動衆地召集他們是為了釀酒,各個面面相觑,不知主子喉嚨裏賣的什麽藥,他可是曾訓斥過武安伯玩物喪志,甚至将他釀的酒扔出去的太子啊!
試探着,有人終于應了聲,
在衆人詫異的目光下,傅暝竟然真的向他請教起釀酒的技藝,那一汪昔日比冬雪還冰的眸子裏,有人難以置信地看到了春已降至。
不假于人手地忙了一日,堪堪黃昏之時,傅暝将兩小壇梅花酒埋在了石榴樹下。
掘土之時,他內心起初還胡亂跳動了幾下,隐隐地盼望着那裏能挖出妻子為他釀的酒,
可惜沒有,
怎麽會沒有呢!
心裏無端一空,那些幹涸的溝壑裏,泛起層層酸水。
只是,他還沒來得多想,便聽見甬道處,一陣雜亂地腳步聲傳來,他擡眸望去,迎着風雪,
沈成渝着一身明晃晃的盔甲朝他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