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章

第 53 章

傅暝為梅酒蓋上最後一捧土,站起身時,眼前一瞬的發黑,恰在此時,沈成渝抓住懷抱在側的頭盔,朝傅暝當頭扔去。

這是始料未及的。

傅暝眉間微擰,礙于多年習武的身體反應,在頭盔離自己一寸之時,雙手交于胸前,試圖擋住足有十斤重的熟鋼獅子盔,

奈何此時的傅暝大病初愈孱弱不堪,何況是沈成渝氣惱至極的全力一擲。

頭盔撞擊到傅瞑的長臂,力道不減,重重朝他的前胸砸去,

一聲悶響,傅瞑整個身體簇然向後退了兩步,胸中一熱,口裏含了一口鮮血,順着嘴角漏出一縷。

他拿出帕子,擦了擦嘴角的鮮血,将口中的一口濃血吐在帕子上扔掉。

劉內侍見狀駭得心揪了起來,趕忙跑過去試圖攔住沈成渝,

“武安伯,您這是做什麽,太子病重好不容易才緩過來,這萬一再有個好歹……”

“起開。”沈成渝喝道,一手便把劉內侍撥拉到一旁,

他的手粗糙了許多,手掌附上一層厚厚的老繭,左手背上,橫着一道猙獰的陳舊刀傷。

不僅如此,傅瞑緊瞥了他一眼,便覺得沈成渝變得既陌生又鋒利,如同是一柄鏽跡盡褪的寶刀,閃着锃锃殺意,

沈成渝只一息之間便來到了傅瞑面前,二話不說,揮拳而出,就像一記重錘,猛然轟向傅瞑,拳頭帶風,呼呼作響,

傅瞑嘴裏又一陣腥甜,因病重過分顯白的臉上,印出一個拳頭大的紅印,

跟着拳風,他歪撲在路旁的石榴樹上,似是碰到了琉璃瓷盞,他顧不得自己的傷痛,扶了扶石榴樹,雙眸垂在新埋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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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樹和泥完好無損,才稍稍舒了口氣。

沈成渝沒有給他半分休息的時間,雙手揪住衣領拉過來,又是一拳,

“你是怎麽答應我的!怎麽在我父親面前保證的。”

傅瞑垂着手,毫無還手的欲望,舅舅戰死沙場他也十分傷心,何況沈成渝再次回城,沈家只孤零零剩他一人。

再一拳,“你算什麽男人。”

是啊!

他算什麽男人。

呵!

連自己的妻子都保護不了。

傅瞑耳朵嗡嗡作響,隐約着聽見沈成渝喝道,“連自己的女人都護不住,婉婉那麽傾慕你……”

下一拳襲來之時,傅瞑以掌迎接,将拳頭擋在了身前,木然的雙目驟然清冷帶着憎惡,

“她傾慕的不是我。”

這幾個字幾乎是從後槽牙裏擠出來的。

藏在大氅下的右拳顫顫發抖,迅猛地一拳回擊,狠厲地砸向沈成渝的左頰,他這拳沒有讓沈成渝後退半分,只是嘴角隐隐滲着血,沈成渝擦了擦嘴角,狠瞪了他一眼,回敬了一拳,

“她從小滿眼都是你,想着嫁給你,當不成太子妃,她做側妃也願意。你還說她傾慕的不是你。”

傅暝彎着腰大口大口喘着粗氣,他的體力還無法支撐他使出太多的力氣,但他胸中壓着火,按在膝上的雙手緊緊攥起,手背青色血管清晰可見,

“她想要的,只是未來的鳳位罷了。”

想起沈婉婉做的種種,他又揮出一拳,劃破了風雪,冷得讓人發顫,

“你沈家暗衛遍布,應該知道她到底做了些什麽!意圖玷污太子妃的清白,不顧肚中孩子要與我……一石二鳥多好的計謀啊!她仗着的是什麽!不過是你、是舅舅在戰場上刀劍無眼,一刀一刀拼殺出來的戰績。”

傅暝聲如沉鐘,帶着毫不掩飾的戾氣,“她将你和舅舅在前線勝與否都算計得明明白白。只是沒有料到舅舅……”

“那就讓她賠上一條命嘛!”沈成渝打紅了眼,他無法接受自己的親妹妹身死後還背着這樣的污名,一記窩心腳朝傅暝踹去。

被傅暝擡腿壓在雪地裏,拳風毫不滞停地迎面而去,“她自己做的錯事,本就該要付出代價。就是因為她自食惡果,她做的錯事就要一筆勾銷嘛!”

沈成渝思緒一凝,雖然暗衛盡數上交隆熙帝,但是他也聽到了風聲,沈婉婉意圖謀害太子和太子妃,太子妃卻不計前嫌,将稚子護在東宮。

他面上難堪,硬硬受了傅暝一拳。

後又聽見傅暝陰鸷的嗓音傳來,“我已上奏父皇,沈婉婉出嫁女,需葬在郭氏祖墳。”

可他看過沈婉婉所留的書信,她說,生前不喜歡郭氏,死後不想與他葬在一處,且孩子都姓沈姓,已經默認郭氏入贅,皇上也沒有反對啊!

傅暝這話,明顯在說,有罪之女,哪裏配葬在沈家!

生不能如願,死亦不能得償所願。

就困在郭氏祖墳裏,受着不愛卻日日相對的折磨,郭秀才獨子,兒子又姓了沈,這是讓沈婉婉死後無人祭拜,淪為孤魂野鬼嘛!

沈成渝雙眼猩紅,使出渾身氣力,淩空一記飛腿,将傅暝踢出幾丈遠,狠狠甩在甬道的牆壁上,

傅暝觸牆落地,激起一地雪白,一大口猩紅的鮮血噴灑在潔白的雪精上,似是雪地裏嫣然綻放的一簇梅花,總歸會凄美地凋落成泥。

緩了許久,直待到沈成渝濃重的氣息變得平穩,眼裏的殺氣慢慢升騰不散,他再次揪起試圖爬起身的傅暝,聲音層層發顫,

“傅暝,你好狠的心哪,你為什麽要這麽對她,要她死了也不得安寧。”

傅暝擡手抹掉嘴角的血漬,溫雅矜貴慣了的面龐,燃起火來隔外地可怖,如同漲滿河槽的洪水,突然崩開了堤口,咆哮着似地底深處厲鬼嘶鳴,

“傷害我夫人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沈成渝驟然揮起的拳剎在了半空中,他看着傅暝眼中的絕情和兇狠,知道再打下去也無濟于事,狠狠将他甩在一旁,撩起內襯袍邊,手起刀落,将碎袍扔到傅暝臉上,一字一頓道,

“你我就此,恩斷義絕。”

斷袍被狂亂的風雪卷着飄向遠處,傅暝目光木然,随着它無根飄舞,餘光無意間落在月洞門一處,一道清麗的身影不知何時伫立在那裏,

她是什麽時候到的。

一眼萬年,處境互換。

風雪迷了眼,傅暝等了許久,終于等到妻子回家。

只是,莫念秋并不是為他而來,

她輕邁蓮步,飛仙髻上,幾朵零碎的金花在風雪中微微飄動,碧綠的脆煙錦襖修裹出傲人的曲線,那雙水亮的杏眼一絲一毫都沒落在傅暝身上,

那時,甬道一役,她是否也如他現在這般,在最無助落寞的時候,看到月洞門處的身影,是TA全部的希冀,是TA的心之所向,

她那時是否也希望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護着她、關懷她?!

可是他沒有。

他當時是怎麽做的呢?不過是公事公辦的,想着如何先穩住兩方的人,各打五十大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他,将妻子置于何處呢!

莫念秋徑直朝沈成渝走去,目色清涼,不着任何寒暄,開口便道,

“武安伯是來接沈晗回府的嗎?”

沈成渝微微錯愕,也就堪堪幾月未見,她的氣韻又高貴了幾分,宛如天際缥缈的仙人,令人只敢遠觀不敢有絲毫亵渎,

“是。”

“如此甚好。”莫念秋面無波瀾,“之前,承蒙沈将軍派兵保護我阿爹,讓他沒有命喪馬賊之手,我一直記着這份恩情。如今将沈晗安然交于你手,我們算是互不相欠了。”

似是想起了什麽,他雙唇緊抿,抱拳道,“我帶舍妹,向太子妃殿下賠罪。”

“不必。”莫念秋漠然道,“她是她,你是你。她已經自食惡果,我也懶得在無關緊要的人身上浪費時間,即使仇恨也不配。”

無關緊要的人!

傅暝心中一擰,仿若這話是說給他聽的。

他如今也是無關緊要的人了嘛!

莫念秋與沈成渝說話之際,秦嬷嬷已經抱着沈晗出來,身邊還跟着蘇如意,挎着幾個包袱,

“既然已經收拾好了,那便走吧!”

沈成渝自知羞愧難當,只悶聲說了句,“多謝。”引着秦嬷嬷就要走,蘇如意此時跪倒在地,

“太子妃,小人想要追随武安伯,到沈府照顧小世子。”

莫念秋聞言,伸手令心澈奉上手中小匣,向前邁了一步,放在蘇如意手中,“這裏面是你的賣身契,從此你是自由身,與東宮沒有半分關系,去哪、跟誰,皆由你自己做主。”

蘇如意上一世沒有傷害過她,甚至,還在心漣去前院求見太子受人欺負的時候,幫助過她,莫念秋此人從來都是有恩必報的。

但是,有仇也必報。

如今沈婉婉雖然死了,但事情還沒有結束。

她隐隐感覺出元宵夜宴沒有那麽簡單。

蘇如意沒想到就這麽輕易地拿了賣身契,一番磕頭謝恩後,追着沈成渝出了東宮。

寒風蕭瑟,雪花越來越紛揚起來。

轉身、邁步,莫念秋就像是沒有看見雪地裏還站着傅暝這麽一個人,輕盈而來,又飄然消失在風雪中。

邁了兩步,莫念秋手腕驀然被人握得緊緊發疼,

是傅暝趕了兩步,拉住了她的手腕,“秋兒~”

他喚道,清涼的嗓音沙啞如砂礫磨地。

只此喊着,再多的話他也不知從何說起,梗在喉嚨裏,像一根碩大的魚刺,攪得嗓子生疼難言,

無恨無怒,亦無動于衷,

莫念秋保持着離開的姿勢,連頭都沒回,只淡淡說了句,“太子殿下注意儀态。當衆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多麽的耳熟。

這樣的語态、這樣的說辭,是以前他的樣子吧!

他寧願她朝他大吼大叫,亦或是同沈成渝一樣揍他一頓。

喉間的魚鲠豁得肆意生長,狠狠貫穿他的心髒,他的身體,紮得他千戗百孔,

這時他才知道,不愛了,不會恨。

不愛便是不愛了,自此,她的眼中再沒有了他。

傅暝實則是自作多情了,此時東宮外,正有人等着她一同離開,她不想白淵久等。

見沈成渝一行走後,莫念秋許久沒有出來,白淵以為莫念秋又受了太子欺負,不管不顧地走了進來,

白淵随着沈成渝而來,侍衛們不敢硬攔,行至甬道時,正巧聽見傅暝沉聲低語哀求,“夫人今日留下可以嗎?”

為什麽留下?

為了他嘛!

他也配。

白淵上前拱手道,“太子殿下,我家老爺聽聞小姐在元宵夜宴上的事,很是挂念,想接回小姐,看到她平安無恙,才能放心。”

如今連借口都懶得找個像樣的了嘛?

莫老爺想看女兒為什麽不來東宮,又為什麽讓遠在西境的白淵來接?

可他,又用什麽理由留她呢!

靜默一瞬,莫念秋輕拉回手腕,就這樣緩緩消失在了風雪裏。

此時,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颀長疏朗的身影,如指尖紅梅,飄落在滿天風雪裏。

*

回到莫府,少不得又受了祖母的譏諷,

“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賠了半數家産,就為了你能攀上高枝,如今倒好,不守婦道,被天家趕了回來。”

“母親。”莫老爺想護着女兒,被母親狠狠瞪了一眼,罵聲更甚,“我說錯了嘛!當年就是你,取了個沒有福分的回來,才生了個這樣的賠錢貨……”

“祖母。”莫念秋冷冷喝住,擡步坐到上首,一派當家主子的架勢,“祖母怕不是年事已高,有些事不記得了,那孫女就提醒提醒你,當年,說是賠了錢,實際上是祖父得罪了縣丞,家産幾乎賠了出去,這才求到了我外祖父面前,祖父見阿爹是個可托付的人,這才備了厚厚的嫁妝,将母親嫁過來,用夫人嫁妝填補虧空,這應該是江南頭一戶了吧!”

一席話說得莫老夫人臉上青紫難辨,她悶頭噴着濁氣,只出不進。

“念秋。”莫老爺也被臊了一臉,柔聲制止。

白淵是知道的,莫老太爺當時雖然用了莫念秋母親的嫁妝,但莫老爺卻極力護下了白藏布莊,後來,又陸陸續續将嫁妝的銀兩盡數藏在白藏布莊裏。

白藏為秋。

莫老爺當年為其改名,是為了感懷亡妻。

莫念秋回望着阿爹,“阿爹,這個家如果有什麽我值得留戀的,就只剩您了。”

莫老爺一時噎住,再也說不出。

“阿爹,我知道您當年是不願意我嫁去天家的。只是莫家經商需要些靠山,時世混亂,遂押寶在當年的傅家身上,他們想結親…”

莫念秋冷掃在祖母身上,“是祖母想高攀天家,最後才同意了這門婚事。”

錢姨娘見老夫人被堵,趕忙打圓場,她這些年就靠着這招在老夫人面前讨了不少好處,“太子妃這話說的,你不是也在東宮吃香的喝辣的,這不都得感……”

“這裏還沒你說話的份。”莫念秋眼色一沉,“所以,你就想要将兩個女兒塞到皇家,擠進宮宴可勾搭到誰了?”

錢姨娘滿臉通紅,“說到這,老夫人、老爺,您得替奴家做主,太子妃百般刁難,不願幫襯姐妹,這還是莫家人嘛。”

“你也配說莫家人!”莫念秋朱唇輕啓,把玩着手裏的茶盞,“既然你口口聲聲喊我太子妃,那為什麽見了太子妃還不見禮?”

總要在莫家過的,她可不想日後再有人找她的麻煩,索性一次鎮住,自此各歸各路。

錢姨娘尚且愣在板凳上,之前她與莫念秋來來回回多是暗戳的口舌之争,這樣算是什麽!她淚眼汪汪地看着莫老爺,

“老爺,奴家卑微,太子妃說兩句也就罷了,奴家就怕老夫人和老爺受委屈。”

莫老爺讷聲之際,心漣拿來了蒲團,喝道,“拜見太子妃殿下,跪!”

錢姨娘攪壞了帕子,求救地看着老夫人,老夫人早已沒臉再說話。心道:這孽障,不好對付。兒子不管,先忍忍再想想對策。

錢姨娘求救無果,只能硬着頭皮講,“我怎麽也是莫家的姨娘,生了二女一子,這裏是莫府,不是東宮。”

“是嘛!”莫念秋聞言不怒反而勾起一絲冷笑,“自古妻是主,妾是奴。堂堂莫府什麽時候輪到你一個奴婢叫嚣了。”

“來人,拿下。”她聲音淡淡,卻有着讓人不容置疑的威懾。

院子裏進來幾個莫家小厮,将她按倒在地,任她如何掙紮,也只能乖乖跪在莫念秋面前。

有白淵在,莫家永遠是她的莫家。

“長姐。”默了那麽久的莫博文還是遲疑着開口求了情,但這些年錢姨娘如何對她的,他看得明白,“錢姨娘雖有錯,罰過了也就罷了,長姐莫要氣壞了自己。”

莫念秋拉過他,臉色稍緩,“博文,你既然已經繼在母親名下,便是我的親弟弟,這個家教不得你什麽,我已經讓白淵先生幫你聯系了白鹿書院,你盡管去,學成考了功名也好,經商也罷,都是有益處的。”

莫博文蒙怔的眼睛慢慢變得清明,重重地點了點頭。

錢姨娘聽着兒子要走,咆哮着,“莫念秋,你奪我的兒子,又要讓我們母子分離,你好歹毒的心哪。”

家中無主母,自己兒子寄在主母名下,以後莫家的財産全是他的,也就是她的,眼見苦盡甘來,兒子卻要被送走了,本來就跟他爹一樣耳根子軟又守禮教,再被送出去,回來還是她的兒子嘛!

聞訊趕來的一對姐妹正要發作,卻被莫念秋的話說得釘在原地,“兩位妹妹我也請了宮裏的嬷嬷過來教養。既然要嫁到高門大戶,一些規矩總要知道的。”

處理完這些事,莫念秋珊珊起身,踏出屋門,朝自己的閨房去了。

白淵跟着走了進去,

大雪将歇,風聲嗚咽,

莫念秋頹坐着,看向地龍裏火光跳動,映入眸中陰晴不定,

“白淵先生,我想離開東宮。”

默了一息,才悠悠繼續說,“可和離官家不同意。我若孑然一身也就罷了,還有你、父親,和心澈心漣,我不能連累你們。”

“我帶你走。”白淵柔和的眼眸裏,堅定如日月之輝。

莫念秋目光閃爍,“白淵先生有什麽辦法?”他走南闖北,結交了八方好友,他肯定有法子。

“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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