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章
第 60 章
春風漸息,綠枝發芽,春日宴在隆熙帝的一封賜婚诏書中結束了。
六大王如願娶了兵部尚書之女徐冰凝,二公主被迫下嫁禮部尚書府公子陳輝,蜀王只落得娶了戶部尚書之女孟氏。還有林宛白,也被捎帶着與韓翎賜了婚。
中書令留守汴京城,賜婚诏書稍後會呈到他案前謄抄過程序,看着紙上一字一句的已成定局,即使手指在紙上掐出洞來,也已無濟于事。
一行人浩浩蕩蕩往汴京城行進,酸甜鹹鮮個中滋味大有不同。
莫念秋透過車窗扇看着樹丫上隐隐約約的新綠,如同心底的翠芽一般,正迎着陽光雨露,肆意地生長,那不僅是破土而出的勇氣,更是一縷希望。
在她視線堪堪靠後一點,騎馬貼車跟着一人,穿一身冰藍絲綢雅繡竹葉雪白滾邊,天邊薄雲低低壓在他的眉眼間。
正望着窗外,心漣悄悄碰了莫念秋裙角一下,這是按時提醒她,需咳嗽兩聲了。裝病便要有個樣子,但總歸是裝得,莫念秋時而發呆時,容易忘了咳嗽,幾人想了這樣一個時興的法子,往後,心漣貼身服侍,最要緊的差事,就是每過一盞茶功夫提醒莫念秋該咳嗽了。
一陣又急又燥的咳聲被噠噠的馬蹄聲掩過。
隔着一層車篷,傅暝如霧壓雲的眉梢,伴着一聲咳嗽,皺起一層苦結。
連咳了十幾聲,莫念秋方才駐了聲,端過心漣奉的茶潤了潤喉。林宛白慵懶懶地靠在一旁,輕嘆了一息,“做戲罷了,這麽賣力作甚?”
那白玉的手指托住白玉茶盞,輕輕啧了幾口,莫念秋眼波生了幾分無奈,“我得的可是絕症,不賣力些,如何能瞞天過海。”
兜兜轉轉兩世,終得善果,即使現在真将喉嚨震出血來,她也願意。
“這出金蟬脫殼的戲碼,乃是我在汴京城最後的一出戲了,可不得演好才行。”
才放下茶盞,車窗外遞進一個黃梨木匣子,緊接着透過一個陳內侍的聲音,“太子妃殿下,太子聽聞您咳嗽不得眠,特循了這生津止渴的梅子,您嘗嘗。”
林宛白坐直身子,接過匣子,打開一看,“呦”了一聲,“是烏梅幹啊!這個時候新梅子将下未下,去年的梅子幹快賣斷貨了,很難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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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扔了一個含在嘴裏。
莫念秋見了,下意識伸手去攔,“別……”
梅子入口,酸酸地生出許多津液,咽了口,反問,“怎麽了?有什麽不妥?”
莫念秋仔細看了她半響,見她并未有什麽不妥,聲音壓得只四人可聞,
“防人之心不可無。身穿、入口之物,皆要信得過的人自始至終經手才好。”
林宛白聞言,将口中梅子淬到地上,又咕嚕咕嚕漱了兩口水,“沈婉婉不是死了嘛!難不成還有人想害你?”
“準确地說,不是害我,而是針對太子。”念起元宵夜宴那一次,莫念秋眸色深幽,以及前一世的種種,她總覺得還有條毒蛇在吐着芯子,暗中盯着她。
“難不成太子送的東西也有毒?!”林宛白難以置信地看着匣子裏的烏梅,又瞠圓眼看向莫念秋。
莫念秋緩緩地搖搖頭,深沉噎語。
她不确定。
畢竟,她前世今生所遇種種苦難,皆是因為他。
“太子之位本就是個活靶子,更何況,官家偏愛貴妃,蜀王及冠仍留在京中,朝堂上怕是已經意亂紛紛,有些人蠢蠢欲動了。”
林宛白直腸子,這些彎彎繞繞她從不在意,經莫念秋這樣一點撥,方有些領悟,“就像賜婚之事,蜀王他們其實是在培植自己的勢力?他本來想與兵部尚書結親……”
“可是,中書令已經手握京城十二衛的七衛。還要那麽多兵權做什麽?”
莫念秋輕勾一唇,“誰會嫌多呢!”
但只怕是山雨欲來了。
臨近日暮,他們堪堪進了汴京城。莫念秋的馬車外,不知何時悄然多了一層侍衛護車。
“這次回來,你去哪?還是回莫府?去我府上也好。”林宛白撂下簾子回首問道。
“東宮。”
輕描淡寫的,仿若那是臨街的一處酒肆。
林宛白稍傾上身,“你……要回去嘛!”
“是啊!官家派了殿前司護送,便是這個意思了。”莫念秋努了努嘴,示意車外的一衆所謂護送的侍衛。
這倒沒什麽,正合她的意,“白淵先生臨走前說過,既然要假死,不能悄麽生息的死,而要敲鑼打鼓地死,要有見證者。”
“這樣,假死才能變真死。”
“可是……”真真假假得林宛白繞不開,她柳眉深鎖,“按照你的懷疑,八成會有人借着你喝藥的事做文章,你如今回到東宮,豈不是把脖子伸到他們面前。”
“把脖子伸到他的面前~”莫念秋捏着帕子,發出一聲“噗嗤”笑聲,“你以為是過年殺雞呢!伸脖子待宰。”
“那你什麽打算?”林宛白仿佛嗅到了熱鬧,一雙眼睛烏靈烏靈得,閃乎乎望着莫念秋。
莫念秋神秘一笑,
“放線,用餌,釣魚。”
*
進東宮,關了門。莫念秋憑窗坐在貴妃榻上,望着窗外遙遠挂天際的月光。東宮裏的月光,淡淡的、窄窄的,比宮外的清冷許多,那一地銀屑,仿若只有這個方方正正的院落那樣大。
一只小家雀忽得撲楞着翅膀,從窗前的花樹上,飛躍到宜春閣的牆頭,小爪子跳躍了幾步,掉轉過頭,憐憫地看了莫念秋一眼,揚身朝那廣闊無垠的天外之地飛去。
心澈陌聲走過來,為她添了件衣,“姑娘,乍春天還涼着,您雖然身體無礙,但也別貪了涼。”
莫念秋攏了攏衣衫,正過身來,留戀地看了眼将要關合的窗扇,心不在焉地瞥着屋角那棵奄奄一息的雪松盆栽,
“藥汁的事查得如何了?”
“那次的藥渣拿出去瞧了,是治肺痨的藥材沒錯。只是……”心澈左手掐着右手,心思凝住,“藥湯裏有毒箭木,只是藥量十分輕微。中此毒,會身體日漸消瘦,精神不濟,心悸多夢,久而久之,精神失常或斃命。”
“不做的即刻斃命,一點點用藥,是想藏在後面!如此陰毒的手段,我倒是想起個人。”
心澈轉了一息,“您是說……二公主!”
經此賜婚一事,不無可能!
可如果是這樣,上一世又是為了什麽呢?
二公主和沈婉婉在她上世生病之時,分別扮演着什麽樣的角色呢?!
夜深了,莫念秋卸了妝花,窩在拔步床上,“都安排妥了嗎?”
心澈扶她躺下,掖着被角,應道,“都準備妥了。吃食全是白藏布莊采買送來。您的吃食全是心漣親手做的,備菜都不假手于人,宜春閣裏的宮女內侍遣散了大半。這樣咱們也好排查人。”
淡淡應了,莫念秋遂安心閉上眼,沉沉睡去。
含象閣裏,太子解了禁足,又恢複了往日的忙碌,成堆的劄子壓得他喘不過氣,直至子時将過,他終于停下了筆鋒,扶了扶跳動的眉心,眼眸昔日澄亮清冷不再,似月光蒙了曾塵,
聲音沙啞磨嗓,“幾時了?”
“剛過子時。”劉內侍恭敬回上。
傅暝直起身,沒有即刻休息,而是淡聲道,“陪我走走吧!”
并非漫無目的地,走着走着,便到了宜春閣門前,
他記得大婚那日,便是如此關了門,小妻子已經歇下了,只是物是人非,門前的石榴樹枯枝亂顫,門內的人也不再是等他半宿。
他沒有繼續邁步,也未離開,形單影只的身影在夜風中飄搖,似那無根的葉,無源的水,東宮本是他的地盤,如今立在這裏,似是多餘了。
站了約一個時辰,他才頹然地離去,劉內侍幾次想勸他保重身體,可都被他支離破碎的雙眸逼退,
知天命的年歲,他知道,有些債總歸要還的,有些人,總是要等的。
因果輪回,報應不爽。
這一站,便是半月有餘,日日如此。
石榴樹發了芽,翠了葉,偶爾春雨綿綿,他還會再石榴樹下多捧幾抨土,害怕那兩壇并不讨人喜歡的清酒淋了雨,失了酒香。
新月變滿月,傅暝日日來看望莫念秋,終是等到了莫念秋身體漸好的消息,顏色稍霁,劉內侍心中也跟着告了聲“阿彌陀佛”。
這日林宛白來會莫念秋,夜裏出門與韓翎戚戚我我完,回宜春閣的時候,剛巧碰見傅暝回身轉出月洞門,朝前院去了。
她納納走進屋裏,莫念秋倚窗看着話本,随口一問,“太子來過?”
話本翻了一頁,無暇擡頭,只淡淡吐出兩字,“沒有。”
心漣備了些宵夜端進來,是盅熬的酥爛的烏雞湯,“郡主何出此言哪?”
她脫了外衫,端過湯咕嘟咕嘟灌下,解了一大渴,看向溫雅咬着雞湯往嘴裏送的莫念秋,“我方才在甬道看見他,從這邊拐去了前院。”
正收拾林宛白那個湯碗的心漣心底一顫,湯碗在手心打了個轉,駭了一跳。
“怎麽了?”林宛白問。
心漣是個藏不住心事的,跪下恕罪,“姑娘,實則,太子殿下每晚子時左右都會在門前靜站許久,剛開始,我也沒搭理,誰讓他每日都來,下雨刮風不斷,有時我便隔着門請他回去。”
莫念秋放下湯碗,單手支着頭,表情淡淡看不出喜怒,“你可告訴他我病情好轉了?”
“說,說過!”心漣心提到了嗓子眼。
“唔。”
半響,心漣埋着頭,只聽見自家姑娘應了一個字。
林宛白俯身拍拍她的肩,“起來吧!”
心漣擡頭看着自家姑娘早就又拿起話本子,面色柔柔的,似是沒惱,“姑娘,那,太子如果再來怎麽辦?我攆他走!”
“不必管他。”莫念秋眸光沉緩,不甚在意。
“懲罰也罷,其他也好,不過是自我感動。”
上一世,她便是從這條道上走過來的,滿心滿意撲在一個人身上,做了許多,只念着付出的種種能落在對方眼裏,讓TA記在心上。
可是,憑什麽!
憑什麽你做了別人就要領情。
她這一世明白過來這個道理,因此,對于往事她并無怨。
揭過去便揭了,人總是往前走的。
心漣還是心裏過意不去,支支吾吾又問着,“姑娘,那我告訴太子您身體大好的消息,不會害了您吧!”
“不會。”莫念秋餘出一眼看着臉色有些吓白的心漣,笑了一笑,“你寬心便是,這個消息我本就是要放出去的。”
“為何?”
“因為突然間沒餌了,魚總在好奇的,潛在水底久了,也該出來露個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