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章

第 72 章

大晟四年夏,崇政殿內,中書令林明遠一件一件說着政事,他上身微微前傾,端正正地坐在傅瞑對面,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些劃痕,卻毫不影響他堅毅穩重的氣質。

“官家,臣還有一事禀報。”他的嗓音渾厚有力,“官家登基以來,減免賦稅,百姓休養生息,贏得民心。但國庫進賬有限,加之今年淮陽再生水患,國庫吃緊。戶部尚書一直空缺,恐不是長久之計。”

“老師以為,禮部尚書該是什麽樣的人當才算合适?”年輕的皇帝臉上透着些許的疲憊,眉心的溝壑越壓越深,似是有什麽解不開的心結。

林明遠撫須道,“應是經世偉略之才,不怕得罪人,能守得住國庫的錢不外借,更是廉潔之人,不貪墨。”

傅暝漆黑的雙眸不見底,別有一番思量,“朕倒是覺得,需是個商人。能守錢,更會掙錢。”

這個說法讓林明遠有些意外,但他沒有即刻出聲反對,他沉吟了一瞬,細想後發覺未嘗不可,“自古守舊容易,開創難,官家有如此膽識與魄力,臣定當鼎力相助。”

此事算是說完,林明遠又從朝服中取出另一份奏折,“官家,這是鎮西大将軍沈成渝呈上的,為新招募的五萬将士配冬裝和铠甲。”

這時傅瞑是知道的,他已經連上了三份劄子,可是商號遲遲定不下來。

林明遠又附上另一個冊子,“這是幾家備選的商號。”

傅暝從劉內侍手裏接過劄子和冊子,傅瞑展開一一看過來,那些商號皆是大臣們或皇親們手底下的産業,之前,用哪家商號,皆是上一任中書令李懷德自己便定下來,從未呈報過他或者隆熙帝閱示。從他死後查沒的家産來看,其中的油水可見一斑。

他心中思量,老師定深知此中龌龊,因此,将最終的拍板權交給了他。

在十數家商號裏,傅瞑看見了白藏布莊,他的視線微微一滞,合上冊子道,“朕知道了,五日後朕給你答複。”

*

白藏布莊今日迎來了一個大主顧,指名道姓要見東家。

掌櫃是頗有見識的,掃了眼客官一身穿着,冰藍色對襟窄袖長衫,騰雲祥紋寶藍色絲線繡,身材修長矜貴俊朗,一看定非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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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道“稍等”,便一路繞到後院回禀。

今日好巧不巧,白淵外出盤賬剛走,莫念秋本是悄聲來汴京城探望林宛白,剛剛安頓下,對鏡整理碎發,不想便有客臨門。

掌櫃隔着屏風禀道,“東家,前堂有貴客到。為西境五萬新招募的兵馬置辦冬衣、铠甲之事。”

這個白淵臨走前特意提過,是大宗生意,如若打出名聲,在汴京城的商號算是立住了。

莫念秋不敢怠慢,她放下梳子,披了件水桃印花褙子,從屏風後繞出來,簡單又不失大雅,妩媚雍容,

“白淵臨走前跟我提過。徐掌櫃,請前面帶路。”

只是行了兩步,莫念秋似是想起什麽,頓步問道,“徐掌櫃,此次來采買的是哪位官爺?”

“我倒是沒見過。”徐掌櫃搖頭,“一般皆由戶部采買,但戶部的官爺我多是認識的。這位衣着華貴,雖未傳出來,聽聞最近正在物色戶部尚書,這位有可能是新任的戶部尚書。”

四年來,她陪着父親四處游玩,汴京城的事她幾乎不知道。知道真的是新任的戶部尚書。

但雖是新任,莫念秋仍叫心澈取來一錦絲帕遮了半面臉,自己獨自随徐掌櫃去了前堂。

剛踏進前堂,莫念秋見一人背脊筆直俊逸,高挑的身姿如崖邊巍巍而立的青松,莫名有種熟悉的錯覺。

“官爺,我家東家到了。”

聞聲,傅瞑的視線從一幅雪山水墨圖上收回,朝門口望去,這一望,眼中皚皚冰雪似是被悶擊了一下,冰封撕裂雪花簌簌,頃刻間融成一片春意湖水。

眼前的她,一身雪粉牡丹香對襟褙子,袖口處用銀線勾出幾朵祥雲,鬓邊斜插珍珠玉釵,眉心畫了芙蓉花钿,落落大方,溫婉淡雅。那雙眸子澄淨明亮,水洗一般。

與他新婚後第一次見到的妻子一模一樣。

只一瞬慌神,湖水平靜如鏡,“傳言白藏布莊真正的東家為白娘子,想必這位就是了。”傅瞑拱手行君子禮。

莫念秋被這清凜熟悉的嗓音澆得背脊泛起涼意,雖是不願再見,卻又相見了。

只是見對方見面不識,也未露出異态,“官爺安。”

她纖纖玉手輕擡,坐了個請的姿勢,“官爺請坐。”

傅瞑微微颔首,坐于莫念秋對面,莫念秋垂目沏茶,只一碗,輕輕推到傅瞑面前,

整個過程,傅瞑未說只字片語。

這似是第一次他倆平靜地坐下來,講某一件事。

“官爺此次前來,可是為了采買将士冬衣、铠甲一事?”在商言商,縱是面對傅瞑,她也不會跟錢過不去,手底下還有那麽多人等着吃飯呢!

傅瞑輕抿口茶,茶色淡淡如眸,“是的。白藏布莊的報價我已看過,材質是最好的,但造價也最貴。”

不知是什麽樣的情感,心裏長年累月疼麻了、愧疚木了,如今再見面,只泛出淡淡的甜。可她以紗遮面,定是不想再讓故人認出,

再見面,他們形同陌路,只能是客商和白娘子。

莫念秋輕抿唇角,“我明白官爺的顧慮,也聽聞國庫如今吃緊。正如官爺所說,我們價格上雖是高一些,但皆是實實在在的成本價,質量上絕不摻假。并且,我們白藏布莊可以接受多次付款。”

“何意?”傅瞑放下茶盞,認真地看過來,

兩股視線在空中交彙,一個平淡無波,一個就事論事,心底無私,周身敞亮。

這一望,他們仿若看到了不一樣的對方。

莫念秋是個成熟精明的商人,但與尋常的商人不同,她胸中自有丘壑,眼界高,所行之事為利卻不唯利,雖是女子經商,卻不容小觑。

傅瞑眼眸又深沉了一分,眉宇間壓着一層薄薄的褶皺,較之前更沉穩居上,卻不給人壓迫感,淡泊的威壓可不仰視,但不可亵渎,不似官場上的蠅營狗茍,自有一股清流之氣,是可賭一把的客人。

莫念秋眼神沒有任何閃躲,“付款時,官爺可立憑據,分三次還清,第一筆定金,第二筆交貨時支付,剩下的一年後付清。如果白藏布莊所做的衣物不禦寒,或铠甲劣質,皆可從尾款扣除補償,我們還會免費做了補上。”

這樣,既解了銀錢緊缺的難題,又保證了将士們的冬裝、铠甲質量。

一舉兩得。

且,白藏布莊的價格比其他布莊貴不到兩成。

“好。我會鄭重考量。”

言畢,傅瞑起身,目光收斂,不多看一眼,“叨擾了。在下告辭。”

莫念秋福身,讓徐掌櫃送人出去。

下午時分,徐掌櫃又回禀,傅瞑出門後還看了其他幾家商號。莫念秋聞言只淡淡應了聲,“知道了。貨比三家乃尋常買賣之道。”

*

待到白淵回京,他們接到了宮中禦旨:白娘子和白淵進宮面聖。

“白娘子無人見其真容,我帶個人去便罷,你不必去。”白淵捏着那道聖旨,眼眸中只剩關心。

莫念秋輕輕搖搖頭,“不必,如此,咱們可是欺君。白藏布莊還要一直在天齊開下去。”

她想起那日的見面,既然沒有什麽扭扭捏捏的,她也不必刻意避着,反而顯得她心裏有鬼,

“那日,他應該認出我來了。”

*

崇政殿裏。

兩人行完禮,傅瞑賜了座。

劉內侍喝着,“大膽,見到官家,竟然蒙面……”

話音未落,被傅瞑止住,“不必如此多禮,白娘子如此定是有原因。”

聞言,劉內侍有些驚異,主子自小只對一人如此上心過,便是太子妃。他重又審視了眼前這位小女娘,隐隐地發覺,她與太子妃倒真是有幾分相似。

傅瞑首先展開話題,“多謝白藏布莊為西境将士做的冬衣。”

這是能拿到第二筆款項的意思了,但白淵和莫念秋都很克制,未露出什麽表情,仍恭謹地微微垂目,聽着天齊官家訓示。

傅瞑微微一頓,看着眼前平靜的倆人,他沒什麽可用來做交易的了,只能坦誠道,

“之前與白藏布莊談生意,本想再與白淵先生交談,豈料未遇見,只能待先生歸來請先生和你的東家進宮一敘。”

他那次果真并非找到她,只是碰巧。畢竟她隐姓埋名得很好。

傅瞑威而不凜的視線最後落在白淵身上,“這次傳你們入宮,一則是付清約定的款項,二則是再次問白淵先生之前的問題:可否想好擔任戶部尚書一職。”

“之前你說給你一段時間考慮,需得經過東家同意,所以,我才一同請來白娘子。想商量個結果。”

莫念秋神色微動,這事白淵一點信都沒透露給她,她雙目晶晶流盼,看向白淵,

見白淵雙唇緊抿,目光鮮有的沉寂,似是在壓抑着什麽,他雙手搭在膝蓋上,垂目看着面前一塊磚石,

莫念秋忽得意識到,白淵當莫家人太久太久了,久到她一直認為白淵就是莫家人,久到她早就把他當哥哥,久到他經營白藏布莊也變得應該,久到她從未問過他喜不喜歡經商。

只是這一瞬,她驀地就想起小時候,啓蒙先生曾問他們以後想做什麽。莫念秋答,我想游遍名川大山,把生意做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可她記得,白淵說的是,男兒學而優則仕,做官才能造福更多人……

“我沒意見。”莫念秋懇切道,“這事只憑白淵先生心意。”

聞言,白淵有些詫異地望向莫念秋,眼中的痛苦,透着隐隐的傷心,聲音帶着嘶啞,“我哪裏做得不好?”

莫念秋也跟着微微動容,“你做得太好了,好到我忘了你小時候真正的志向。入仕造福更多人。”

“可是我現在……”

“白淵先生,你入戶部,也可經商啊。”莫念秋知道白淵會說什麽,更怕他說出來,沖他莞爾一笑後別開眼,“官家,不知戶部尚書可經商否?”

“可。”

似是再沒有拒絕的理由,白淵正式成了戶部尚書,莫念秋也結束了逍遙的游山玩水的日子,是真正的白藏布莊的東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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