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午飯時,闵微再次接到了一個電話。

這個號碼她沒有存,但卻并不陌生,因為一個多月前,號碼的主人便通過簡單的一句話攪亂了她努力維持的平靜。

所以,當再次看到這個號碼時,闵微的第一反應便是皺眉,第二反應便是拒接。

可是,當她的手指快要觸碰到手機屏幕時,卻又不知為何停頓了下來,許久後才滑到了接聽的按鈕。

人總有一些時候會做出一些與自己的意願相反的事情,譬如今天闵微再次接聽了陸彥的電話,譬如上次她在挂了電話後并未将這個號碼拉黑。

這或許是潛意識在作祟,又或許是冥冥之中的注定,阻止了她做出理應正确的選擇。

闵微開門見山:“你找我有什麽事?”

電話那頭也像是早已醞釀好了說辭一般:“微微,昨天家裏打來電話,大伯去世了,現在天氣熱,要盡快下葬。後天的葬禮,你去不去?”

闵微像是聽到了什麽非常荒謬的笑話一般,冷笑了幾聲,說:“我早就和那個家沒有什麽關系了,我以為你會知道的,堂哥。”她狠狠地咬了一下最後兩個字,似乎是在提醒陸彥什麽。

說是大伯,闵微卻和他沒什麽親情,甚至那麽多年沒見,她都完全回憶不起來這人究竟長什麽樣子。

一個毫無關系的人死了,她為什麽要去參加葬禮呢?

闵微覺得陸彥的這通電話來的莫名其妙,畢竟,陸彥是了解她的。

陸彥對她的回答早有預知,聲音依然是溫溫和和:“我知道你對大伯沒什麽感情,甚至對溪橋村都沒有感情,不過,這次我打算帶女朋友回家,如果不出問題,她就是你未來的堂嫂,我希望你們能見一面。”

堂嫂……

聽到這個陌生的稱謂,闵微的瞳孔猛然一縮,她攥着手機的手逐漸收緊,指節泛出青白,手背上青藍色的靜脈有些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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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彥有女朋友了,他怎麽能……

闵微眼前一陣眩暈。

不同于她這邊的地動山搖,這場飓風的始作俑者陸彥,像是一切與自己無關一樣。平靜地宣判完這個消息後,他甚至先一步挂斷了電話。

窗外的世界靜悄悄的,人群穿越街道,在一排排寫字樓一樓的商鋪中解決着午餐,灼熱的陽光落在他們身上,讓他們顯得愈發渺小。

闵微的心情差到了極點,一種無法描述的憤怒和不甘湧上心頭,她甚至在這一刻恨得想掐死陸彥。

這種情緒的源頭是複雜多樣的,因此闵微甚至不知道該如何排解。

下午,闵微一直皺着眉頭,甚至工作鮮少出了一次錯誤。

等到她晚上回家的時候,闵慧蓮在飯桌上忽然說起了一件事情:“微微,媽這幾天有點事,要外出一趟,你在家照顧好自己,一定要記得吃晚飯,即使不餓也要買點粥喝。”

這樣的對話幾乎每年都要發生一兩次,但多數集中在深秋和冬季,闵微知道這是闵慧蓮要回溪橋村,但闵慧蓮似乎清楚闵微厭惡那個地方,因此從不說出來,闵微也心照不宣地不點破,彼此維持着這微妙的平衡。

今天事情卻有了變化。

闵微放下了筷子,問道:“是因為大伯去世,你去參加他的葬禮嗎?”

闵慧蓮吃了一驚:“你怎麽會知道?”

“今天陸彥打電話告訴我的。”

闵慧蓮在腦子裏搜索了一會兒“陸彥”這個名字,隐隐約約有了個印象。

陸彥是陸家老三生的兒子,比闵微大一歲。模樣長得白白淨淨,很幹淨斯文,不像村裏的孩子。可惜他命途多舛,小時候遭遇車禍,右腿從大腿根往下都鋸掉了,一直坐在輪椅上。

不過,那孩子沒上完初三就辍學了,之後一直杳無音訊。她前些年中秋和春節回家時,都沒有見到他,怎麽這時候突然冒出來,還和闵微聯系上了呢?

但闵慧蓮想一想也覺得合理。

闵微借住在陸家老宅的時候,性格孤僻不愛說話,別的孩子肯定都不喜歡和她玩。陸彥因為身體殘疾,也是個話少的。這樣的兩人反倒是氣場合拍,能玩到一起去。

只是,闵慧蓮對于闵微聯系陸彥,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闵微沒有管她在想什麽,靜默了片刻,說:“我向公司裏請了年假,明天我和你一起回溪橋村。”

闵慧蓮下意識拒絕:“你大伯和你也不算親近,你不回去也沒關系的,他們也不會說你什麽。”

“沒事,是我自己想回去的。”

那個什麽早已記不清長相的大伯,她漠不關心,但她想見一見陸彥,見見他那個即将要結婚的女友。

闵微真的非常好奇,究竟是怎樣一個人,讓陸彥決定和她結婚。

第二天,闵微和闵慧蓮坐上了去溪橋村的高鐵。

溪橋村所在的市區,位于蘇北和魯南交界處的一個窮鄉僻壤,這裏甚至都沒有機場。從南城坐高鐵回來,需要四個多小時,下了高鐵站,還要再坐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才能到達溪橋村口。

公交車上的空調偏偏還壞了,那種長途公交中獨有的氣味,混雜着車上男女老少們身上的汗味,在烈日的暴曬下,于整個車廂中交織發酵,越發難聞,吸一口到肺裏,過一遍肺泡,便會積存厚厚的一層污濁在身體中,整個人也開始變得肮髒沉重。

闵微坐在窗邊,緊緊地皺着眉頭。

她簡直要被這氣味逼得窒息,甚至隐隐開始頭痛。這是中暑的征兆。

她有些怨恨陸彥,為什麽要告訴她自己有女朋友的事情,倘若不知道,她也不會執意要過來,何必受這樣大的罪?

闵慧蓮整個人卻很興奮,她那雙一向膽怯無神的眼睛中,迸發着奇異的光彩,甚至無暇去顧及闵微此刻的狀态。

公交車停在了溪橋村村口,闵微從公交車上下來,終于長舒了一口氣,活過來了。

現在正是下午兩點,炎炎烈日把寬闊的省道照的發白,仿佛整個世界被過度曝光而失真。

省道那樣寬闊,兩邊低矮的房屋格格不入,兩棟磚房間,隐藏着一條窄窄的土路,不細看甚至發現不了,沿着這條土路進去,便是溪橋村了。

闵微已經接近十七年沒有來過這裏了,并且,她曾經的記憶中的場景,與現在的完全不同。

但溪橋村卻仿佛是刻在她DNA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組序列,讓她一下子便看到了那條有些幽暗的小路,并且冥冥之中感知到,就是這裏了。

闵慧蓮怕闵微找不到路,笑着走到她身邊,說:“微微,你待會兒跟在媽媽後面走,你這麽多年沒回來了,恐怕都找不到回村的路,溪橋村現在變化可大了。”

闵微沒有反駁,“嗯”了一聲,跟着她走進了那條土路中。

路兩邊栽種着大楊樹,枝繁葉茂,倒是涼快了許多。走個幾十米後,徹底深入溪橋村,便又是光禿禿的一片了。

說是變化很大,其實在闵微看來也沒什麽變化,無非是,曾經的土屋泥牆變成了紅磚黑瓦,曾經的學校翻新了一遍,牆面刷的比A4紙還要白。

經濟在發展,時光在流逝,溪橋村換了一副面貌,也是常理之中。

直到她走過了一片麥田——

現在正是麥子成熟的時候,麥子一片金黃,不知多少畝連着,一直到了視線盡頭。陽光照在麥子上,反射的光都是金燦燦的,微風吹過,麥浪起伏,發出簌簌的聲音。

闵微的大腦空白了幾秒,一時愣在了原地,只覺耳朵中充斥着尖銳的鳴叫。

這裏應該是一片玉米田,為什麽會被種上了麥子?

眼前的麥浪在搖晃中逐漸變得模糊,而後,它們在闵微的視野中,逐漸瘋長起來,長得比人還要高,杆子粗壯,挂上了飽滿的玉米。

闵微穿越了十七個夏天,來到了第一次經過這裏的時候。

那年的夏天出奇的熱,又幹旱的很,玉米成熟時,每天最高溫能達到四十多度。天再熱,莊稼熟了,也要去收割——

“你知道嗎,今年村裏掰玉米,曬死了好幾個人。”

“那麽熱的天掰玉米,可真是活受罪哎,話說,到底死了幾個?”

“這誰知道呢?村東頭西頭,都有辦喪事的。”

“死了也受罪,四十多度,人都不能放,一放,那味啊……”

“那可不,據說有個人死的最慘,死在了井蓋上,就跟鐵板上烤肉似的,被發現的時候,貼着井蓋的皮肉都烤熟了……”

腦海中的聲音從遙遠變得清晰,這是那天經過幼小的闵微身邊的兩個農人的閑談,記憶如同開閘洩洪,滔滔不絕撲面而來,把闵微打了個措手不及。

闵慧蓮終于發現闵微停在了原地,她又折了回來,問道:“怎麽不走了?是身體哪裏不舒服嗎?”

闵微搖了搖頭,指着這片麥田問道:“溪橋村以前不是一直種玉米嗎?”

闵慧蓮楞了一下,沒有料到闵微會問這個問題,不過,這本就是個無關緊要的事情,她便笑着解釋:“慣例是種玉米的,不過,前幾年這幾塊地的人家都外出打工不再務農了,土地便被別人整塊承包下來,搞集約化種植,改種小麥了。”

闵微垂着眼眸,沒有做聲。

兩人走了許久,終于來到了陸家老宅。

陸家老大和陸家老二的兩座宅子是挨着的,此時,左邊那家門外放着花圈,許多人圍着忙活,還放着哀樂,這顯然就是那個死去的大伯家了。

右邊的宅子門雖開着,但卻什麽人都沒看到,估摸着都去老大家的宅子裏幫着忙活了。

闵慧蓮此時也忘記了闵微,三兩步快速進去了陸家老大的宅子裏,和那些熟識的親戚打招呼。

闵微皺着眉頭,目光在左邊和右邊的宅子間逡巡了一會兒,最後朝着右邊的宅子走去。

空蕩蕩的院子中,她卻沒有見到陸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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