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再見
第36章 再見
從火鍋店裏結束時,時間已經很晚。
菁大走讀生很多,周末向來是默認的回家時間,宿舍管理相較而言比較寬松,不用擔心查寝被記之類的糟心事,但門禁依舊存在,這個點,想回學校是不可能了。
男孩們剛打完決賽,又在飯桌上喝得酒酣耳熱,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回去,這時紛紛還嫌沒有玩夠,聚在門口嚷嚷着去唱歌、去網吧,還有人建議到洗腳城過夜,商議半晌也沒定出個結果。
許嘉音謹慎地控制着沒讓自己喝醉,但體質原因,多少有些酒寒,門口的風一吹,縮緊雙肩打了個寒顫。
“學長,把這個穿上吧。”立馬,耳邊傳來關切的聲音,緊接着身上一暖,裹着濃郁奶香味的外套罩了上來。
許嘉音下意識地一怔,想起許多次走在周赦身側,他故意往周赦身上湊,周赦察覺他靠近,不敢迎合,也不敢躲避,許久後紅着臉鄭重其事地脫下外套,将他嚴嚴實實包起來。
片刻愣怔,許嘉音分辨出衣服上殘留的信息素,很淺的牛奶香,和喬嶼森這個人一樣,乖巧懂事不讨人厭。他卻覺得不舒服,可他還是稍稍偏頭,微笑道了聲“謝”。
他向來是随意的人,他選擇成為這種人。
喬嶼森露出兩排牙齒,“不用謝,夜裏降溫很厲害的,下次記得多穿點。”
許嘉音乖乖點頭,将衣領攏了攏,目光在人群中移動,尋找着那道黑色瘦高的身影。
從争執中逃離後,他獨自回到店裏,不動聲色地融入玩鬧的人群,卻始終心不在焉,沒能玩到盡興,好像把周赦丢下時,匆忙間将自己的魂也落下了。
從那時起,周赦就沒回來過。
搜尋一圈無果,許嘉音垂下眼睛,悄無聲息地笑了笑。
他在擔心些什麽呢?不過是個玩夠了丢掉的玩具,他這樣辜負過多少人了,不差周赦這一個。
街道上大部商鋪還留戀着不肯關門,只是裏頭外面見不到幾個客人,越發顯得冷清可憐,也越發顯得他們這群人吵鬧不休。許嘉音并不催着走,接過一根不知道誰遞來的煙,夾在嘴上要點,旁邊及時送來了火機。
他輕輕一笑,夾着香煙靠近,煙草嘶啦一下點着了,煙霧撕呼呼往上騰起,扭出數個連續的幽靈形狀。
一不留神,黑煙飄進了眼睛裏,許嘉音“嘶”了一聲,頓時間睜不開眼。給他點火的喬嶼森連忙收起火機,“學長你別動,我幫你吹吹!”
許嘉音翻過手背捂眼,一面搖頭退後,“不用,一會兒就好了……”
卻忽然間,喬嶼森叫了一聲,“小心臺階!”
許嘉音連忙撒手,後腳一個踉跄,已經來不及。那臺階倒也不高,從人行道下去馬路的高度而已,只是他身子剛一倒,後背就被人穩穩托住,身後傳來意想不到之人的聲音:“小心點。”
許嘉音穩住身形,詫異回頭,“謝謝……”
夏町淺淺點頭,繞過他往店裏走,不多時,提着兩只書包走出來,其中赫然有周赦的。
許嘉音不由看得失神,手裏的煙忘了吸。失神間,喬嶼森上前擋住他的視線,“夏町哥,周赦呢?”
許嘉音悄悄低下頭去,任由自己躲在喬嶼森背後,耳朵卻控制不住地豎起來。
“他喝多了,剛吐了一頓,我叫家裏人來接了,後邊你帶大家去玩吧,我送他回家休息。”
喬嶼森伸長脖子,左右四處張望,“他在哪兒?要不要我們幫忙?”
夏町淡淡地說:“不用,這邊步行街,車子進不來,我已經送他上車了,拿了東西就過去。”
莫名的,許嘉音偷偷松了口氣。
“這樣啊,他不嚴重吧,我帶着醒酒藥呢,你拿一板過去?”
出來聚餐,很大程度是臨時起意,來時誰也沒想過會在飯桌上喝酒,許嘉音暗暗詫異,這人居然還随身帶着醒酒藥,正常人都不會帶的吧?
夏町似乎想拒絕,但喬嶼森顯然是個行動派,說話間從包裏拿出一只小巧的便捷式藥盒,不由分說地遞到面前,“拿去用吧,這我分裝好的。”
夏町朝他望了一眼,禮貌地接過去,“行,得空買了還你。”
喬嶼森咧開嘴笑了笑,“快去吧,別讓他等久了。”
夏町一點頭,收下藥盒要走,走出去幾步,想起什麽似的回頭。
“嘉音學長,你和我一起走吧。”
許嘉音垂着腦袋吸煙,聽到,擡起腦袋指了指自己,“我?”
夏町點頭,“他們要玩通宵呢,你熬不住,跟我們一起回去吧。”
許嘉音眨眨眼睛,不敢輕信沒有交情只有過節的夏町會主動提出照顧他。他笑着擺手,“那怎麽好意思?一會兒我自己打車回家就好了。”
“這麽晚了,你一個Omega,獨自打車不安全,一起走吧。”
這倒的确,且不說打車安不安全吧,就面前這群喝過酒的alpha,也暗藏了不知多少危險。許嘉音心裏不免動搖,正猶豫,喬嶼森站出來說:“夏町哥,不用擔心,我會照顧好學長的。”
夜色裏,他笑得純潔善良,給人一種莫名的信服感。
許嘉音禮貌笑笑,“是,我有嶼森呢,你忙你的就好了。”
其實心裏想的是,一會兒打電話給江言,江言一定會來接他的。
然而,夏町朝喬嶼森看了一會兒,用一種異常堅定不容反駁的口氣:“學長,跟我們走吧,我們反正要路過你家附近。”
許嘉音心裏微微動了動,一瞬間明了他的意思。
他覺得喬嶼森不是可以信賴的人。
誠然,抛開種種錯綜複雜的關系不談,今晚這堆人裏,出于直覺,最值得他信任的,除了周赦,恐怕就是夏町,至于喬嶼森,不管表現得多麽沒有威脅,畢竟認識不久,畢竟是個alpha,還是對他有想法的alpha。
頃刻,許嘉音改變了主意。他把香煙掐滅,幾步站到夏町身旁,“原來順路啊,那我就先搭順風車回家吧,确實有點兒玩累了。”
喬嶼森目露遺憾,“那也好,我還得陪陪蘇瀚他們,你先回去休息吧。”
許嘉音沒有想到,他這麽輕易就把自己給放了。他作勢要脫身上的外套,“你的衣服——”
喬嶼森一把按住他,“不用,你穿着回去吧,路上小心。”
一股奶香味飄過來,許嘉音本能地怔了怔,再看向喬嶼森時,心頭異常地發熱。
他警惕地壓住這股異樣情緒,禮貌退後讓開,和衆人告別。
好險,那一瞬間是不小心還是故意?他收到一股強烈侵占意味的信息素,幾乎一下子把他的心勾了過去!他極少遇到這樣血統強大的alpha,喬嶼森看上去根本不是這樣危險的alpha——上一回受到這樣的壓迫,還是那段永遠不想極其的高二生活,來自一個叫喬洛野的人……他們怎麽都姓喬?
許嘉音心底狂跳,耷着腦袋跟在夏町身後,一直走到步行街的出口,遠遠見到路邊的黑色轎車打着雙閃。
夏町回頭說話:“你還好嗎?”
許嘉音收住心神,假裝無事地搖頭,“我沒事。”他忽然凝眸,“你認識喬嶼森嗎?”
夏町稀松平常地回答:“不認識。”
“剛剛那麽堅定地叫我走,我還以為你知道他什麽事……”
“不知道,你最好離他遠點,他和你平時接觸的alpha不一樣。”走到車前了,夏町淡淡轉身,眼裏閃過鋒利的敏銳的光。
許嘉音稀罕地勾起唇角,“我的眼光果然不差,你知道嗎,你這樣子特別帥。”
調戲來得突如其然,夏町背對車門,面無表情地指了指:“阿赦在裏面。”
許嘉音笑容頓住,心頭泛起一股難以壓抑的悶痛感。為了掩飾,他無所謂地抱起手臂,“那我坐前面。”
夏町卻為他打開後座的車門,“你是客人,坐後面吧。”
照顧人這方面,他的修養一點不比喬嶼森差,但和喬嶼森不同的是,他說的話更像是一種指令,雖然禮溫柔紳士地說出口,但叫聽的人很難忤逆。許嘉音皺起眉頭,緩緩打開的車門後,令他牽腸挂肚的人靜靜靠在那裏,身上蓋着一條毯子,雙眼閉得很緊,以至于俊朗的眉宇皺出幾道淺紋。
稍許猶疑,許嘉音爬了上去。夏町在外面替他關上車門。
上車之後,許嘉音才注意到駕駛位的司機是位氣宇不凡的老人,頭發依稀花白,但一身西裝精神抖擻,雙手戴着潔白的棉手套。他禮貌地朝後面點頭,面上笑容和藹,“你就是二少爺喜歡的那位小明星啊,比照片上惹眼多了,難怪。”
許嘉音整個一呆,“誰?”
又是二少爺又是明星的,這老頭在說啥?
老管家笑着不說話,回頭向上車的夏町問候:“大少爺,先送他回家嗎?”
“不,先回趟學校,去拿我和阿赦的東西,花不了幾分鐘。”吩咐到一半,他記起許嘉音,“學長,耽誤幾分鐘沒事吧?”
許嘉音愣愣點頭,轉頭看向熟睡的周赦,算是知道二少爺是誰了。
喬嶼森沒有騙他,這兩兄弟果然也是富人階級的,和他不在一個世界。
車子平穩行駛,一路上無人再說話。許嘉音靜靜嗅着車內舒适低調的香氛,先前被信息素勾起的奇怪反應總算消淡下。他不動聲色地打量起周赦,不知覺,目光變得很深。
他不知道周赦醉的時候有多狼狽,夏町說他吐過,應該是真的,他的頭微微偏超窗外,垂下來的幾根劉海都是濕的,細看之下,眼眶泛着透明的紅。許嘉音心裏沒來由刺了一下,這笨蛋,不會哭過吧?
他冷下臉,偏開目光不再看。周赦那性格,天塌了也見不得會哭吧,經過今晚,再深的情也該斷了,他向來都是這樣處理愛慕者的,他的手裏拿着刀,能用最熟練的刀法剁碎每一顆企圖靠近他的心。
車子緩緩停了,夏町解開安全帶,“你們在車上等會兒,叔,你去幫我拿。”
老管家唯命是從地下車去了,許嘉音默默目送他們遠去,身邊陪着默默熟睡的周赦。
大約環境安靜下來,他清晰聽到了平緩的呼吸聲,他只把頭低下,半點不想看見周赦的臉。
他不想再多看周赦哪怕一眼,這人已經跟他沒關系了,搭完這趟順風車,估計以後再不會有機會這麽近距離地見面。
就這樣結束吧,心裏這般想着,眼前卻不斷飄過周赦眼眶的殘紅,不斷飄過落到地上的那枚耳釘。
許嘉音悄無聲息地擡頭,不得不佩服他們家管家的車技,這一路上,周赦維持着上車時的睡姿,半點沒有偏移過,只是不知何時,蓋在周赦身上的那塊毯子滑下來了,軟塌塌地堆在腰腹上。
夜裏很冷,他穿着別人的外套,姑且好點,周赦裏頭的球衣明顯浸過水,估計是嘔吐後清洗時潑上去的。
許嘉音擰緊眉頭,終究沒有忍住,撿起滑下來的毯子,輕輕蓋回到他身上。
酒氣撲鼻而來,溫過男人胸膛的熱氣,令他鼻翼輕顫。他下意識地擡起眼,這時才注意到,周赦臉上泛着病态的潮紅,潮紅之上密密麻麻一層汗,隔着這一截距離,還能清晰感受到撲湧過來的熱氣,熱得不同尋常。
許嘉音抿緊嘴唇,騰出一根手指,輕輕碰到他的頸側。
充滿力量的脈搏從指尖傳來,快速的,炙熱的,仿佛在那人類的皮膚之下,暗藏了一片蘇醒的岩漿。
許嘉音的手指縮了回來,這起碼得有40度吧,夏町怎麽照顧他的,發燒了都沒發現?
現下四處無人,也只好等夏町回來再說。他無聲嘆了口氣,繼續低頭整理疊了雙層的毯子,邊緣往周赦背後掖緊,防止再掉下來。
整理到底下,他見到周赦的手垂在大腿邊,因睡着了,手指無意識分開,攥在裏頭的耳釘堪堪滾落出來,鑽石之上凝着寒光。
剛才争吵時,他沒能看得太清楚,現在他确定了,真的是和喬嶼森那個一模一樣的款式。
許嘉音怔怔望着,他根本沒有把這些禮物看得多麽珍貴或者另有含義,他心情好,就戴幾天,心情不好,很可能立馬扔掉。
周赦太傻了,居然這麽當回事,就是因為這樣,他心裏才會隐隐作痛吧。
算了,就當作沒看見吧,他将那只手拾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回毯子下,正準備離開,周赦迷迷糊糊地張了口:“音音……”
許嘉音倏然擡頭,卻見他雙眼仍然緊閉,只不過是夢呓。
許嘉音無聲拍拍胸口,吊起來的一口氣松緩下去,心中勾起的一串漣漪久久蕩漾。
音音……原來私底下周赦是這麽叫他的,當面卻不敢叫出來。他低下頭,隔着不厚的毛毯,在那握着首飾的手背上輕輕拍打,“忘了吧。”
只有忘了,才不會繼續痛苦,有些東西,他許嘉音,永遠也給不了。
“音音……”又是一聲低喃,周赦醉眼朦胧地望着他,“你怎麽在這裏?”
許嘉音心底猛地一下。
“你、你醒了?”
周赦半張着眼,手掌打開,将他輕輕握了進去,“音音,別離開我……”
許嘉音眼皮狠狠地跳了下。那雙眼裏沒有焦距,只有半夢半醒的醉意,一時間讓他無法判斷。
“周赦,你在做夢嗎?”他輕聲喚了喚,手上悄悄發力,試圖從灼熱的掌心逃離。
周赦果然是夢游,正常的他根本不會用這樣的語氣講話,然而不知道哪個細微的動作驚醒了他,他的眸子倏然間有了光,他倏地抓緊許嘉音的手:
“你怎麽在這兒?”
迎頭一句質問,噴過來刺鼻的酒味。許嘉音皺緊眉頭,“你哥叫我來的,放開我!”
周赦明顯還沒酒醒,但他醉得最厲害時,理智也沒有完全錯位。正因為如此,痛苦沒有一刻離去。
他是被許嘉音叫醒的,也是被熱醒的,他聞到香甜蘇打水的香味,很奇怪,他從來沒用鼻子聞到過蘇打水的味道,那味道似遠似近,若有若無,硬生生将他從夢境深層拔了出來。
原來夢不是夢,許嘉音真的在他身邊。
他卻不知道該說什麽話,他絕非擅長死纏爛打,甚至連好聽的哄人的話也不會說,他深知現在說什麽也沒有用了,對許嘉音的那份執念,為什麽沒有跟着嘔吐物一起離開他的身體,反而越紮越深?
許嘉音甩了甩手腕,“放手,你哥馬上回來了!”
周赦雙眼灼熱,整個人泡在高溫的蒸汽裏,蒸得神智不走常道。他緊緊鉗住了那只手,胸腔不尋常地起伏,呼出沉重的渾濁的酒氣。
“他叫你來,你就來?”
許嘉音一愣,“不然?”
周赦狠狠按住他的手腕,身子朝他傾過來,“我們都分手了,你還來坐我的車?”
倏然間,許嘉音被問得回不上話。他本還想關心一下的,這人莫不是燒糊塗了,居然拿這種語氣跟他說話!
肚子裏來了氣,許嘉音毫不客氣還嘴過去,“什麽意思,你想說我不要臉?”
狹窄空間裏,周赦的每一次呼吸聲清晰可聞。他大概真的燒糊塗了,眼裏只有濃濃的怒和恨,“難道不是?”
許嘉音肚子裏那股氣轟地竄上天靈蓋,“啊,對,是!你終于說出心裏話了是吧?你也和所有人一樣,覺得我輕浮,不要臉,alpha堆裏滾,脖子被咬爛了,是不是?”
他幾乎是吼着說出口,吼得車裏的空氣顫栗震動。他睜圓了雙眼,因為太用力,眼白處盡是鮮紅裂開的紅絲,他自己也震撼不已,原來平時被人诟病的,他以為完全沒放在心裏的,通通藏進了心底最深處,在這一刻,對着最不該遷怒的人發洩出來。
可周赦只有寂靜,他是與夜融為一體的黑,黑夜覆住他的眼睛,他平靜冷漠地說:“我算是知道了,為什麽那些人都說,對待許嘉音,最好的方法就是标記了關在家裏,一輩子不要放出來。”
許嘉音氣得發笑,“你說什麽?”他将臉沖到周赦面前,“你再說一遍?我沒聽錯吧,周赦?”
周赦屹立不動,他的身上全是看不見的火。
許嘉音哈哈笑起來,他狠地掙開了手,一把扒下衣領,将光潔的脖頸露出來,“好啊,你現在就把我标記了,你做得到嗎?”
周赦瞳孔顫抖。夜影在裸露的肩頸流淌,濃烈的香氣沖到大腦深處,他死死咬緊牙根,犬齒處鑽心地發癢。
洶湧夜潮裏,許嘉音像只沒有心肝的妖精,“怎麽了?你咬啊,你沒有牙齒嗎,周赦?”他得逞地笑着,一點點将扯開的衣領整理回去,然後拉開了車門。
冷風哐當灌了進來,周赦嘴角沁出血,傷口在他舌頭上。
許嘉音彎下腰揮手,風把他的外套灌成胖胖的圓桶,周赦認出來,那是喬嶼森穿過的衣服。
胃裏下意識一頓惡心,難怪總覺得車上有股奶騷味。
“再見了,學弟,本來以為我們能和平結束的。”
“砰”的一聲,許嘉音将車門重重摔上,他撞着風轉身,遠遠見到路上開來一輛出租,他舉高手走去,徹底不再回頭看周赦多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