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放過
第37章 放過
周赦靜靜坐在車裏,手裏的耳釘滾到了腳邊。
夏町已經回來了,把箱子交給管家去放,徑直打開門問:“怎麽了,他怎麽走了?”
周赦坐在那裏,脊背深深往下躬曲,雙手狠狠扣在消瘦的後頸,腦袋垂到膝蓋下面去。
夏町朝許嘉音離開的方向望了望,出租車去得快,這一會兒功夫,馬路上幹幹淨淨,完全見不到影子。
這就是迷人又危險的許嘉音,該絕情的時候,他比誰都來得痛快。
只是,将這份絕情用到周赦身上,未免顯得太過殘忍。
他與老管家交換眼神,雙方眼裏皆是無奈和沉默。他只好坐上車,重新關門坐好,對着後視鏡說:“那就回家吧,回家好好休息,明天要陪父親,你別忘了。”
聽到這裏,周赦倏然有了動靜。這世上有兩個人百分百能點燃他,一個是許嘉音,另一個就是父親。
他的聲音冒着火,卻又壓在磚石底下,透出無法頂破的沙啞。
“我現在很不舒服,能不能別提父親?”
夏町挑頭回看,“抱歉,我這兒有醒酒藥,要不要吃一回?”
周赦紋絲不動,可若細看,就會發現他扣在後頸的手上青筋不斷鼓起,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要爆破皮膚,淅淅瀝瀝地滲出血來。
看這樣子,夏町便知他不會開口回話了,他習以為常,将腦袋挑了回去: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會這樣,但對你來說,有些東西是必須經歷的。”
周赦冷冷嘲諷:“你現在是以什麽姿态跟我說話?在給我上課?”
夏町無奈嘆氣,“我在陳述事實,只有這樣你才能明白,許嘉音該不該繼續留在你的心裏。”
周赦猛一用力,指甲摳進了肉裏,他卻不覺察疼。
他的心髒撕開了一條口子,對許嘉音的愛嘩啦啦流出來,他驚覺那灘東西的醜陋,他的愛統統是一廂情願的幻想,原來一直以來他就将這樣的東西供奉為愛。
“我理解,你喜歡他,喜歡一個人沒有任何錯,但你未免給他加太多濾鏡了,你有好好了解他過嗎?你知道他經歷過什麽嗎?他和其他男人在一起時,牽手接吻都做,比對你時還要過火,你敢想象嗎?你敢面對嗎?”
周赦嘶吼,“你閉嘴!”
夏町眼神堅定,“現在你知道他是怎樣的人了,你還願意繼續喜歡他嗎?阿赦,你已經為他付出過巨大代價了,當然我不覺得那是他的錯,也不覺得要借由那件事讓他同情或者愛上你,但我覺得他配不上你,趁這個機會,結束吧。”
那不是什麽偉大的偶像,只是一個在衆人嘴裏嚼爛了的許嘉音。
像是着了魔怔,周赦狠狠抱住腦袋,一瞬間兩耳邊來了不計其數的聲音,剛開始聽不清楚,只覺得是一陣巨大的恐怖嘈亂,慢慢他分辨出那是人的語言,三言兩語只言片語統統有關許嘉音的謠言,多麽不堪入耳,多麽令人憤怒。
他喜歡的學長絕對不是那種人!學長只是被那些人逼瘋了,不得已将自己保護起來,不得将自己堕落塵埃!旁人罵得越狠,他的心裏越疼,他不是執迷不悟,他用這雙眼睛親自看得清楚——可今晚難道不是他親眼看着,親眼看着許嘉音有多無情,根本再也不是他迷戀的那個小太陽!
怎麽會這樣?他頭腦昏沉,他不斷下墜,他給許嘉音貼濾鏡了嗎?他喜歡的許嘉音早已死去了,而他戀慕的至始至終只是一層幻想?他想起曾經路過西教樓的畫室,許嘉音蹲在窗前的白漆方凳子上,年少的身影消瘦纖美,窗外一片雨洗過的青空,潮濕午風拂面,掀了幾根碎發飄飄忽忽撓他鼻尖,他用畫筆的杆挑了開去,然後倏地轉頭看向門口,周赦吓得閃離,最後一眼看見畫紙上一田的向日葵。
那個許嘉音,死了嗎?在他眼皮子底下?
他想嘶喊出聲,嗓子裏卻成了真空,無法傳導震動的頻率,他身子失重,哐當滾到車座椅底下,夏町驚呼了聲,手忙腳亂前來扶他,慌亂間摸到着火般的身體。他叫司機停車,越過座椅将人扶起來,涔涔汗水之下,周赦眼裏含了一淌粼粼的淚,如風過了月色的湖。
“叔!不好了,快掉頭去醫院!”夏町急促驚呼,手掌摸到髒兮兮的血,混了汗水一同糊在周赦的後頸。他這才看見徒手刺出的傷口,那得用多大力氣!
老管家急忙點頭,朝前方路口沖去。
周赦病了,大約是被許嘉音氣的,學校裏很快這麽傳開了。
他在學院班上皆沒什麽關系親近的朋友,宿舍裏也只有屈服淫威的趙文等人,雖然心底隐隐擔心,但過節在先,很難拿出什麽實際的行動,倒是聽那晚一同參加聚餐的蘇瀚吹了幾場牛,說周赦有多傷心,許嘉音有多無情,末了總結一句:
“等着瞧吧,許嘉音那種爛O,遲到要被人收拾的!”
趙文虎頭虎腦,意外聽出他字裏行間的怨氣,小心翼翼地打聽:“哥,你是不是有點讨厭許嘉音啊?”
蘇瀚笑得諱莫如深,“我?犯得着讨厭他?不過,我高中很好的哥們因為他被人打殘了,對他有點偏見也不奇怪吧?”
趙文連連點頭,吓了一身冷汗。
alpha之間的鬥争,果然恐怖如斯,他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一連大半個月過去,沒有周赦病情的消息傳來,冬季徹底掌控了這座繁華的大都市,它揮舞權杖,以雨雪作禮花,盡情贊頌它所統治的王國。運動場上四處濕滑,所有體育社團的活動宣告暫停,體育課也轉到場館內進行,下課鈴響,一群練完藝術體操的女孩撐着傘從門口出來,人人裹着棉褲棉服。
許嘉音靠在飄雪的天臺,發梢凝滿濕噠噠的水珠。
這裏視野開闊,正前方看出去一大片全是籃球場,他沒有數過,起碼有十個,就算如此,平時也經常遇到搶不到球場的情況,哪像今天,寂靜空蕩得令人心悸。
騰騰的煙霧從天臺角落升起,江言站在那兒,和他一樣沒有傘,渾身淋得潮濕。
眼見着練體操的女生走遠了,他将煙頭按在圍欄上撚了撚,“走吧,去吃午飯了。”
許嘉音幽幽望着那片空曠的球場,嘴裏幽幽出聲,“等會兒,這個點人多。”
“剛才叫你去你也不去,有什麽好看的,就算你把地看穿了,可愛多也不會出來。”
誰說我在想他了?他已經是過去式了,麻煩不要再提!”
江言勾着腦袋嗤笑,“你這不是不打自招?趕緊走吧,感冒了還得我來照顧!”
“誰要你照顧了?”許嘉音不屑,“要去自己去,我叫喬嶼森來陪我!”
“得了吧,是誰為了躲他,跑來這冷旮旯地方淋雪?”
“反正不是我!”許嘉音輕哼一聲,轉頭過去,不再打算理他。
他沒覺得他在躲喬嶼森,喬嶼森對他一如既往的熱情,約他吃飯打球圖書館,他統統找理由拒絕了,他覺得只是單純心煩不想見而已。
無縫銜接的事情他幹得多了去了,上一場的內疚,只要沉溺進下一場歡樂,自然煙消雲散,可是這次有些許不一樣,他不由得想,是不是戀愛循環的游戲玩得太多了點,叫他打心底覺得累了。
最近他是很奇怪,總是反複想起在車裏和周赦吵架的場景,許嘉音名聲太爛,願意和他談戀愛的哪個不是一丘之貉,只有周赦是個例外,明知道他是爛人,還願意一頭栽進來。
許嘉音心煩意亂,可這關他什麽事?要怪就怪周赦傻,怪他經不起誘惑,怪他玩不起還罵人!
耳邊傳來打火機的聲音,他扭頭過去,伸出手說:“給我也來一根。”
江言稀奇看了他看,嘴裏吹出青色煙氣,“沒了,最後一根。”
許嘉音嘴巴一抿,最終沒有沖過去翻他口袋,确定是不是真的最後一根。
時間急劇地寒冷起來,他的腳掌早已沒有知覺,十個手指頭凍得鑽心疼痛,他忽然蹲下去,身體縮成一團,将臉埋進了臂彎。
腳下一大灘落雪化的冰水,映出灰霾霾的天空,他像落在鏡面裏的一粒灰。
江言默默凝望着,手裏的煙緩緩放下。
“放不下就去看看呗,我認識的許嘉音可不是這種性格。”
回話聲悶悶地傳出來:“看什麽?怎麽看?”
“走去看啊,他不是還沒出院嗎,這會兒肯定躺在病房裏呢,你不是認識夏町嗎?去探個病還不簡單!”
許久許久,許嘉音怔怔擡起臉來,生長過長的劉海壓得嵌進皮膚。
“我才沒有想去看他。”
江言呵呵地說:“市中心綜合醫院。”
許嘉音咬着腮幫子看向他,卻看見他下樓的背影,“走吧,祖宗,帶你去吃飯。”
雪渣子簌簌地落,許嘉音鼓着氣看他背影即将消失,最終站起來,乖乖跟上江言的腳步。
他可沒說打算去探病,只是剛好差不多要到打抑制劑的時間了,上回那個護士姐姐技術挺不錯的,一點不疼,他還想去。
周六那天,還是照常回家,他瞞着家裏所有人,自己偷偷去了中心綜合醫院。
站在熟悉的醫院大門口,許嘉音滿心嘲諷自己的多此一舉,同時煩惱這毫無理智可言的舉動——這麽大醫院,他怎麽知道周赦住哪間病房,就算一間一間去找,得找到哪年哪月?
那晚之後他和周赦徹底斷開聯系,也沒顏面向夏町打聽病情之類的近況,總之他已經下定決心不再關心這個人的任何事……所以他為什麽要來到這裏?
許嘉音頹敗地耷拉頭,心想走了吧算了吧人家都說他不要臉了,他幹嘛還要往上湊啊。
“許嘉音?”正思想鬥争,夏町從身後走了過來。
聽出來人的聲音,許嘉音渾身一個機靈,臉上表情變幻莫測,費了點功夫才調整到正常的微笑臉。
他轉身,“夏町學弟……好巧。”
夏町不為所動地上前來,“你是來看阿赦的?”
一語道破,許嘉音表情僵了僵。
“我來打抑制劑,他病了?”
夏町默不作聲地看着,露出客氣的笑,“嗯,那就不打擾了,我先走了。”
說罷,繞過許嘉音往大樓裏走去。
許嘉音笑得滿臉僵硬,愣在原地了一會兒,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只是,夏町像是後腦勺有眼睛似的,剛走幾步,回過頭說:“你跟着我幹什麽?”
許嘉音笑得不露破綻,“我沒有跟着你啊,我也這個方向。”
夏町站定,嘆了口氣,“打抑制劑在那邊。”
“……是麽?那是我記錯了……”真尴尬,他轉身準備溜了。
“許嘉音。”夏町卻叫住,眼裏亮着逼人的光,“你回去吧,他在重症區,你進不去的,別再來招惹他了,就當放過他。”
有風經過,夾雜冰冷的寒潮,直往衣領子裏灌。
揣在大衣口袋裏的手什麽時候被凍僵的,他怎麽不知道?他僵着手拿出嗡嗡振動的手機,喬嶼森打來的電話。
他甜甜地笑了,嘴角勾成新月的尖角,他搖搖手機,“想什麽呢,我路過而已,不和你耽擱了,嶼森都催我了。”
夏町默不作聲,看着他一邊接電話一邊轉身,在反光的地板上滑了一滑。
他不是周赦,他無動于衷,他面無表情地走進電梯,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