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心髒像是一個急速漲大的氣球,裏面裝滿了粘稠的、沉重的液體,只要有人輕輕觸摸,就會在頃刻間裂出缺口。

那些被耗盡心力掩藏起的膿血肆無忌憚地淌出,争先恐後地沒入四肢百骸,喻然被釘在原地,只覺得渾身發冷。

“喻然。”

“喻然。”

“喻然。”

耳畔出現不甚明晰的回聲,神經在大腦皮層突突地跳動,握着宋京和的指節用力到發白,喻然的眼前出現了大片大片的光影,幾乎要将他湮沒。

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從前。

從前他最喜歡宋京和喊他的名字,從前他最喜歡吻宋京鼻梁上那顆褐色的小痣,從前他最喜歡宋京和每天對他說“喻然,我好喜歡你”……

可再多的從前,也無法改變現在是現在的事實。

喻然怔怔看着身側的宋京和——

他依舊張揚又顯眼,但比起從前,又多了幾分男人的成熟與冷硬。

宋京和的雙眼皮褶皺極深,眼尾長而挑,鼻梁挺直,在右側有一顆深褐色的小痣,在冷白的皮膚上格外顯眼。下唇飽滿,弧度卻平直,一副難以接近的模樣。

可分明從前還是很愛笑的。

“好久不見。”宋京和又開口。

喻然手指蜷縮了下,深呼了好幾口氣,才沖散胸腔裏那股發悶的郁氣。他努力控制好自己的聲音,好讓它別在發抖又或者是其他的:“好久不見。”

“宋京和。”

他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輕輕念出那個名字,好像從前無數個失眠與痛苦的夜晚都與它無關。

可聲音還是輕的,幾乎是用氣聲小心翼翼地磕巴出了這幾個字。

宋京和垂斂着眸,眸光落到喻然的臉上,看到他異常蒼白的臉色和小心的眼神,幾乎要維持不住自己的表情。

淡淡的鐵鏽味彌漫在唇齒間,宋京和穩穩托着喻然,沒有半分放他離開的意思。

“什麽時候回國的?”

宋京和問他,語氣平直,聽不出什麽情緒。

喻然有些難堪地偏過頭,阖了下眼睫:“剛回來,就今晚。”

他曾經也設想過很多和宋京和再見面的場景,卻從來沒想到現在這樣的畫面。

回國第一天就因為在酒吧裏喝得爛醉,倒在前男友懷裏,聽起來一點都不體面。

至少,要比他想象中的狼狽得多。

宋京和聽到他的回答,臉上倒沒什麽意外的表情,甚至于說得上是平淡。

喻然本來以為到這裏就會結束,畢竟宋京和從來都不是愛管閑事的性格,自然也不會對他這個前男友上心。

可還沒等他将手從宋京和手裏抽出來,對方又出了聲:“和阿姨一起回來的嗎?”

喻然腳步頓住,下意識去回答他:“沒,只有我一個人回來。”

宋京和沒給他思考的時間,又抛出下一個問題:“那你今晚住哪兒?”

他頓了下,語速不自覺加快了些許,但落在喻然的耳朵裏并沒有什麽區別:“從前的房子,還是新朋友家?”

哪兒還有什麽從前的房子,喻然扯了扯唇角,眼眸裏蒙起一層水霧,笑得苦澀。

怕宋京和看到他的窘況,他一直沒敢再擡頭,垂眸盯着洗手間的瓷磚。

瓷磚是大理石灰色的,映着明晃晃的燈光,能夠看到上面明顯的波浪紋理,還有兩個依偎在一起的影子。

一大一小。

大的那個仿佛要将小的那個攬進懷裏一樣。

喻然眨了下眼睛,驅散眸中的澀意:“住在酒店裏。”

怕他不相信,喻然緊跟着又補了句:“也是我自己一個人。”

“這次回來打算待多久?”宋京和的語氣聽來很冷淡。

住酒店的話,一定沒有在這裏長期生活的打算,甚至,喻然可能只打算在這裏停留短暫的幾天,然後像六年前一樣,毫不留情地離開。

宋京和還記得,喻然走的那天,南城下了好大一場雪。

素白的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堆起幾寸厚,車子在路上行駛格外困難。

高速公路被封,接二連三的追尾、喧雜的吵鬧聲,仿佛一場無休止的鬧劇。

…………

喻然不願意擡頭看宋京和,但宋京和的目光卻一直落在喻然的臉上,片刻難離。

他的睫毛輕輕顫動,落在臉上的陰影随之變化,像一只孱弱振翅的蝶。

宋京和将自己從回憶裏剝離,眸光又落到他露出的纖細脖頸上。

他漫不經心地想,喻然依舊很漂亮,面容精致,臉上的每一處線條都恰到好處,仿若造物主最精心創造的作品。所以不管他犯了什麽錯,只要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就能夠叫人輕而易舉的原諒他。

從前的喻家父母是這樣,他身邊的朋友是這樣,他也不外乎是。

可現在,喻然分明沒做出可憐的姿态,單單一副抗拒他的模樣,還是讓他覺得胸悶。

喻然大抵不知道,他在緊張的時候總喜歡咬嘴唇,就好比現在——

唇瓣被他死死咬住,因為太過用力,只能看到唇瓣邊緣沒有血色的白。

“不知道,臨時決定回來的。”喻然應答的十分艱難。

氣氛再一次僵持,沉默悄悄占據了整個空間,将這處狹窄的天地壓得更加逼仄。

門口傳來翕動的聲響,有人走了進來。

對方喝得爛醉,一進門直奔洗手臺,吐了個天昏地暗,難聞的氣味傳來,在纏繞到喻然身上之前,宋京和帶他出了洗手間。

頭頂的璀璨明亮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朦胧的昏暗。

隔着這層不甚明晰的光線,喻然終于緩慢地擡起頭,虛虛勾勒出宋京和的模樣。

他洩了氣,和他告別:“我要走了。”

說完這話,喻然轉過身,微微用力,掙脫出宋京和的手,卻被對方一個巧勁拽了回去。

喻然這回是真的有些生氣了,本來就因為喝了酒難以保持平衡,宋京和這一扯,他身形都晃了下,腳步趔趄,很是狼狽。

借着酒勁,喻然惡狠狠地瞪着宋京和的手。

宋京和本人卻毫無察覺:“哪家酒店,我送你過去。”

“我要先去找我的行李。”喻然皺眉,試圖打消宋京和的念頭。

宋京和絲毫沒受到他的影響,自顧自地問他:“行李在哪兒?”

這片角落裏保持着一種古怪的安靜,在第三次有人路過,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膠着在一起的兩人時,喻然有些受不了,自暴自棄地回應他:“在方鑒車裏,他現在在包廂裏。”

聽到方鑒的名字,宋京和倒沒說什麽,只是在心底自嘲地笑了下。

當初喻然一聲不響地離開時,他找遍了喻然身邊所有的朋友,妄圖得到他的消息,卻一無所獲。所有人都說,喻然也删掉了他們的聯系方式,沒有一個人有他的消息。

那的确是喻然會做出來的事,宋京和了解他,并沒有對他的朋友多加糾纏。

可現在看來,總有人對喻然是特殊的。

煩躁從心底一點點蔓延上來,宋京和唇角繃得很緊,眼神也沉了下來。

喻然觑着他,眉頭也不自覺皺起來。

哪怕被酒精麻痹了大腦,對周遭的一切都異常遲鈍,喻然還是在第一時間察覺到了宋京和的不對勁,幾乎是本能一般,連喻然自己都有些驚訝。

“我和方鑒也是兩個月之前才聯系上的。”

他沒頭沒腦的一句解釋,說完自己都覺得尴尬,實在是太過自作多情了,宋京和哪兒會在意這些。

但出乎意料的是,方才那股沉郁的氣壓迅速散去,宋京和握着他的手的力度都小了幾分。

喻然眼尖,餘光間很快就看到宋京和平直的唇角勾起一個很小的弧度,小到他以為是錯覺,可不知道為什麽,他竟然從這點稀薄的弧度裏品出幾分名為愉悅的情緒。

喝酒喝壞了腦子吧。

宋京和看了會兒他,開口說:“你們開的包廂在哪兒?”

喻然完全被他牽着鼻子走,不情不願報出一個數字:“3516.”

接下來的一切都進行得格外迅速,快到喻然都來不及反應。宋京和一個人進了包廂,拿到方鑒的車鑰匙後取出了他的行李,緊接着,牽着他的手腕前往下榻的酒店。

雨還沒停,空氣之中的水汽飽和,帶着寒冷的氣息,撲了他滿臉,卻沒有機會浸濕他的衣服。

頭頂的那柄傘分明不大,卻将他裹得密不透風。

他下意識地尋找雨滴落到傘面上的聲音——

“噠——噠——噠——”

雨聲沉悶而急速。

不知什麽時候,他和宋京和肩抵着肩貼在了一起。衣料摩擦出窸窣的動靜,呼吸聲交織,心跳在耳朵的鼓膜處躁動,喻然耷拉着眼皮,困得昏昏沉沉,一瞬間覺得這些聲響蓋過了頭頂的雨聲。

“行人路裏穿梭,在旁為你哼歌,你永遠并非一個。”

“無人時別理親疏,二人暫借星火,這分鐘仿似伴侶至少并非孤獨過。”①

街角的小店裏放着喻然沒聽過的粵語歌曲,歌聲裏的傷感濃烈得快要化成實質。

喻然聽着歌出神時,驀地被宋京和攬住了肩,他剛想說什麽,唇瓣動了兩下,才發現方才的路口上有一個水坑,宋京和只是出于好心。

但他而後一直沒有放開攬着他的手。

行李箱的輪子在地面發出咯吱的聲響,和歌聲交織在一起,直到道路盡頭,聲響消失,他們停到了酒店門外。

宋京和拿着他的證件,幫他在酒店前臺登了記。

燈光淺淺映下來,勾勒出他分明的輪廓,他的眸垂斂着,眼尾拖得很長,表情散漫,動作娴熟而游刃有餘。

不論在什麽時候,宋京和總是格外出挑。

喻然站在角落裏,沉默而無聲地看着他。

酒店房間在21樓,走廊靠右,細雨隔着窗紗滲進來,加上空調制出的冷氣,冷得人一哆嗦。

宋京和和他貼着肩往前走,一路無言。

終于抵達房間門口時,喻然無聲松了口氣。

他從宋京和手中接過房卡,抵在門鎖上,磁條感應,發出“叮”的一聲電子音,門開了一個小縫。

喻然退開一步,然後伸手去夠宋京和手裏的行李箱,這次夠得格外順利,宋京和主動把行李箱還給了他。

有些驚訝,但仔細想想也沒什麽不對,喻然只好不斷在心裏自我麻痹——

今晚的宋京和與曲文沒什麽兩樣,都是不會再見到的人。

但宋京和并沒打算那麽輕易地放過他,在喻然轉身之前,他上前了一步,俯身靠近了喻然。

雨滴敲打在梧桐葉上,烏木沉香的味道擴散,熟悉的失重感再度襲來。

那是一個很輕的擁抱。

輕到宋京和都沒敢真切地攬住他。

萬籁俱寂之中,宋京和的聲音很清晰地到達了耳畔:

“喻然,開心一點。”

“晚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