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宿醉加上颠倒的生物鐘,讓喻然這兩天都有些渾渾噩噩。
他沉在夢境裏,耽于過去的美好,着實不願意讓自己清醒過來。
但糟糕的身體着實沒法讓他一直放空自己,手腳灌了鉛似的沉,頭也刺痛得厲害。
在第三次因為發燒醒來時,喻然不得不直面自己生病了的這個事實,他焦躁地爬起身,拿起丢在一旁的手機,不太熟練地下載好跑腿軟件,照着指示下單了兩盒感冒藥。
早些年的酗酒、沒日沒夜的工作,再加上營養不良,幾乎要把他的身體掏空了。
一到春秋,尤其是季節交疊的時候,哪怕他再小心,還是會不可避免地發起高燒。被病痛來來回回折騰小半個月,對他來說,已經要成為常态。
在等待跑腿小哥送來藥的間隙,喻然費力睜開眼睛,劃開手機,開始查看郵箱裏的訊息。
這大概就是身為社畜的自覺,哪怕再困再累,還是要先确認郵箱裏有沒有什麽重要訊息或者新的工作安排。
好在他離開前已經處理好了所有事務,郵箱裏大多是之前的工作夥伴發來的慰問,還有一些是對他之後工作的祝福,甚至還有兩則告白的郵件,一封來自合作公司的老板,一封來自他負責的家教小孩兒。
喻然在國外的生活并不是其他人想象的那麽如意,彼時他住在破舊的出租屋裏,身無分文,每天要打好幾份工才能維持日常的生活。
家教就是他其中一項兼職,那還是在剛到的國外的時候,負責的孩子叫Henry,很喜歡粘着他,他的父母也對喻然很友善,給出了一筆不費的工資。
因為有四分之一中國血統的緣故,Henry很喜歡中國文化,在喻然家教期間,他總會用蹩腳的中文詢問他過去的生活,并對此加以想象,還會畫出來給喻然看。
可對方之前從未對他表現出除了師生以外的感情,出于好奇,喻然點開了Henry的郵件。
上邊的确寫滿了他對喻然的喜愛之情,只可惜是對他的廚藝。
Henry為再也吃不到喻然做的京醬肉絲,酸菜魚,鍋包肉表達出了強烈的悲傷,并誠懇地對他做出挽留——
用他的鋼鐵俠手辦和一個一米長的紅色中國結作為條件。
這是他最喜歡的寶藏,平常都舍不得給別人摸。
Henry越寫越悲傷,悲傷之情濃得快要從信溢出來,恨不得跨越遠洋把他抓回去。
可在郵件的最後,對方話語一轉,又認認真真寫了一段話給他——
“Are you going to search for your treasure If so, I can temporarily return you to China.
After all, you are always sad, but I still hope you can have a genuine smile. Of course, if you find 'Song Kinghe', be sure to show it to me. I am also curious about what the treasure you have been thinking about is like.”
“I'll wait for you to come back。”
“Henry。”
(你要去尋找你的寶藏了嗎,如果是這樣,我可以把你暫時還給中國。畢竟你總是悲傷,我還是希望你能擁有真切的笑容。當然,如果你找到了“宋京和”,一定給我看看它。我也很好奇你一直惦念的寶藏是什麽樣子。)
喻然臉上的表情頓時僵住,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指尖。
眼前晃過那天酒吧裏宋京和的臉,酒店房間前的擁抱仿佛是他記憶裏的一個錯覺。
喻然無聲苦笑了下,他的寶藏,在六年前就已經被他弄丢了。
“咚——咚——咚——”
酒店的房門被敲響,及時将喻然從糟糕的情緒裏解救出來。
他購買的感冒藥被挂到門鎖上,地上還堆了幾個包裹,喻然蹲下身翻了下,是他回國前寄到這裏的一些資料。
走廊上的燈光明亮而溫暖,與昏暗的房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喻然轉身回了屋子,将自己隐藏在黑暗裏。
不想見光,他憑着記憶,從行李箱裏找出了自己的美術刀,沒先着急吃藥,拿起了地上的快遞拆封。
美術刀的刀刃很鋒利,往常喻然怕大材小用,割傷自己,都是用剪刀。
但今天身邊并沒有別的工具,美術刀在拆快遞的時候也格外方便,喻然思索了下,利落下手,邊拆邊将盒子丢在一旁。
他動作的間隙,地毯上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喻然的注意力被吸引,偏頭看過去,才發現方鑒給自己發了幾十條消息。
最新的一條就頂在屏幕最上方——
【方鑒】:喻然,這麽多年交情,你給哥個準話,你和宋京和到底是怎麽個事兒?
【方鑒】:我本來也不想問你,但宋京和那個人你也知道……
【方鑒】:你要是實在不願意說也沒事,我知道你的難處。
【方鑒】:既然回國了,先玩兩天吧,別一天到晚把自己鎖在房間裏。
天光昏暗陰沉,風刮得厲害,将樹葉吹得高高揚起,連帶着樹枝也搖搖欲墜。有細微的聲響傳來,喻然猜測是樹枝在拍打窗戶,這聲音一下又一下,接連不斷地回蕩在房間裏。
這些訊息都和宋京和有關,喻然不想面對,幹脆逃避,繼續手上拆快遞的工作。
但他還是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影響。
思緒逐漸混亂,不知道神游天外到了哪裏。
一個不注意,美術刀偏離原來的方向,劃出紙箱的膠帶,朝着他的指尖刺去。
鮮血瞬間湧出,尖銳的痛意自指尖一路蔓延,喻然感覺自己的心髒抽了一下,疼痛密密匝匝地填滿了整個胸腔。
他手忙腳亂打開燈,又皺着眉抽了幾張紙包裹住傷口。
暗紅的色澤很快洇濕了白色的紙巾,血像是要止不住似的,紙巾上的暗紅迅速擴大,沒有暫緩的趨勢。
喻然心煩意亂,臉上的表情很是難看,他趿拉着拖鞋,頭昏沉的厲害,一步并三步地到了洗手間,擰開了水龍頭,用水流沖洗傷口。
血色很快被沖散,手指的指節微微蜷縮了下。
傷口在食指的指腹,喻然方才用的力氣大了些,以至于割的深而長。
大約兩厘米左右的傷口看着十分觸目驚心,那塊兒的皮膚邊緣外翻,深深裂開,喻然甚至能看到裏面的肉。
他并不喜歡看到帶有傷口的皮肉,不好的記憶湧來,層層疊疊的血色漫上來,遮住了他的眼睛。
喻然的五官皺起來,死死咬着唇,竭力遏制自己失控的情緒。
熟悉的無力感席卷全身,那種自我厭棄的情緒在大腦皮層瘋狂地叫嚣,喻然身子晃了下,伸手抓緊了洗漱臺的邊沿。
他太過用力,以至于手臂上的青筋暴起,指節也呈現出蒼白。
那柄沾着血跡的美術刀就在洗漱臺上,刀刃薄而窄,在光下閃出銀色的暗澤,喻然不受控制地伸出了手,在指尖觸碰到刀柄的一瞬間,腦海之中又掠過它劃破皮肉的景象。
刀刃抵到皮肉的時候其實并不痛,甚至是有些暢快的,鮮血湧出來的時候,也不會叫人心生畏懼,反倒說得上是一種解脫……
只有,只有之後會疼。
喻然其實很怕疼。
擔心自己做出什麽過激的行為,喻然丢了刀,向後退了幾步,幾乎是逃出了衛生間。
就着冷水吞服了行李箱裏抗抑郁的藥,他把自己摔倒在床裏,臉蒙在枕頭裏,等待着藥效發揮作用。
但它的速度實在有些慢,又或者傷口太痛了。
口鼻被堵着,肺腑之中的空氣被剝奪殆盡,窒息感一寸寸蔓延上來,連日的高燒更是讓他頭腦昏聩。
喻然又開始回想起從前。
從前他還是衆星捧月的小少爺,還是宋京和捧在手心裏的愛人。
宋京和和他交往時,常常被朋友調侃成昏君,喻然讓他往東,他不僅不會說不,還會抱着喻然一條路走到黑。
喻然記得,當時的他遠比現在驕縱許多。身上但凡劃出個小傷口,都要在宋京和身邊念叨三四天,然後被他抱在懷裏哄上半天,才肯閉上那張叭叭的嘴。
“嬌氣鬼。”
宋京和總會把他抵到沙發的角落裏,鼻尖壓在他的側臉上,一邊玩笑着抱怨,一邊掐着他的後頸和他接吻。
回憶戛然而止,眼尾滲出點淚來,喻然悶悶出聲唾罵自己:“嬌氣鬼。”
心中的委屈無限放大,他再難以抑制情緒,将臉埋在臂彎裏,失聲痛哭起來。
眼淚順着眼眶滑進嘴裏,又鹹又澀,混着發苦的藥物,沾滿了整個口腔。
喻然哭得渾身顫抖,不斷發出嗚咽,好像要把這些年的委屈全都宣洩出來。
如果沒有那些意外,他不會被迫在外流亡,不會患上難以治愈的疾病,不會和愛的人分離六年……
他不知道他回來是不是一個錯誤,卻清晰地知道,他離開的決定,是個對所有人都荒誕的笑話。
眼淚浸濕了整個枕頭,他哭得喘不上氣來,皮膚因為高燒呈現出一種病态的緋紅。
門口又響起敲門聲,連着三下,力道并不大。
喻然并不記得自己還點了什麽服務,但他猜想是侍應生來詢問清潔的,于是冷漠地閉着嘴,等待那人離去。
可敲門聲堅持不懈地持續着,整整十分鐘,讓喻然沒法忽視,他只好直起身去開門,告訴對方他不需要清潔服務。
門被拉開了一道縫隙,有種幹燥而溫暖的氣息從外邊傳來。
喻然躲在門後,并不想讓陌生人看到自己的醜态:“抱歉……”
他這一開口把自己都吓了一跳,鼻塞加上哭腔,聲音有種粗粝的沙啞。
“我不需要清潔服務。”他清了清嗓子補充道。
但他的話并沒能說完,門縫被推得更大了些,遞進來一雙手。
一雙屬于男人的手。
他手臂上戴着一塊款式老舊的百達翡麗,喻然用餘光瞥見,話語卡在了嗓子裏,幾乎是驚慌失措地逃離。
門外的人并不是清潔阿姨,而是宋京和。
眼前亂成一團的房間,滿地四散的藥物,還有沾着血跡的地毯共同構成一幅扭曲的畫面,
荒誕又繁雜的世界在眼前鋪陳,将他的難堪一并展示。
仿佛在提醒喻然他有多麽糟糕。
他慌忙背過身想要阖上門,宋京和卻将手抵在門廊上,沒有絲毫退縮的意味。
“咔——”
骨骼碰撞到實木,被擠壓在方寸之地,發出沉悶的響聲。
喻然一驚,擔心他受傷,慌忙後退。
門縫被推得更大,宋京和站在光影交界處,脊背寬闊,卻又格外寂寥。
他擡起那只受傷的手,輕輕擦去了喻然臉上的眼淚,嗓音艱澀:
“怎麽還是那麽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