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第 17 章

窗外不知道什麽時候停止了下雨，天空裏霧蒙蒙的，只能看得見絮狀的雲朵重疊在一起，延伸出灰暗的色澤。

房間裏靜悄悄的，只能聽得見輕微的呼吸聲。

哪怕在睡夢中，喻然也在無意識地哭泣，淚水沿着臉頰沒入枕頭裏，浸濕了那一小片布料。

宋京和一直守在床邊，安靜地注視着他的臉。

比從前瘦，比從前憔悴，也比從前看着更加脆弱。

宋京和嘆了口氣，視線卻在觸及喻然的左手腕時猛地一頓。

他的手腕細的吓人，上邊卻帶了一條表帶極寬的手表，凸起的腕骨将手表微微頂起，深灰的顏色将皮膚襯得更加蒼白。

心髒像是失控一樣在胸腔裏亂撞，宋京和有一瞬間聽到了耳邊嗡嗡作響，像是耳鳴的聲音。一陣很糟糕的想法出現在腦海之中，宋京和僵直着伸出手，不斷給予自己積極的心底暗示，不會是他想象的那樣。

但當他顫抖着将喻然手腕上的表帶解開之後，還是不受控制地紅了眼圈。

曾經，喻然手腕處的皮膚白皙細膩，像是一塊兒散着暖意的玉，可現在，這只瘦到近乎嶙峋的胳膊上，在脈搏處出現了大小不一、或深或淺的傷痕。

這些猙獰的肉痕在他的手腕上結出了難看的疤，最深的一條幾乎橫貫了整個手腕的截面。

宋京和的眼淚從眼底砸下來，斷斷續續的，沒有止境一般，砸在喻然的手腕上。

他曾無數次設想過，再次見到他不告而別的愛人時，對方會是什麽樣子。

在那些美好的想象之中，喻然一直都是溫和的，卻又帶着點驕縱小脾氣的太陽，他的身上總是會有蓬勃而熱烈的生命，像是竭力汲取養分的植物，總會讓身邊的人感受到溫暖和喜歡。

他也預料過重逢後最難堪的場景。

大抵喻然會有了新的愛人，他不知道對方會是什麽樣子，高大、強壯、威武？又或者是一位嬌小玲珑的男士？

喻然或許會依偎在對方的懷抱裏，或許會親切地貼過去和對方接吻，甚至會在那些他難以熬過的夜晚裏，和他新的伴侶享受那些他們曾經做過的，獨屬于情侶之間的，最親密的事情。

每次一想到喻然的喜怒哀樂會分享給一個他從沒有見過的人，宋京和總是會覺得心痛。

可那個時候心底再難受，捱一捱，也總能挺過去。

因為總有一種他期盼的可能支撐着他走下去，萬一呢，萬一他等到喻然了呢？萬一喻然沒有喜歡上別人，也一直在等他呢？

可現在，看到喻然的樣子，宋京和才明白，他把一切都想的太過美好了。

喻然過得并不好，他甚至過得很糟糕。

手腕上的傷痕不是一次兩次的結果，而是他無數次痛苦地想要結束生命的證明。

他的太陽在時光的洪流裏被反複蹉跎，周身的光芒都被消磨的黯淡。

宋京和開始痛恨自己，為什麽沒有保護好他，為什麽沒有讓他變成了現在的樣子。如果他當初足夠有能力，足夠讓喻然信任和依賴，這些事情是不是就不會發生，喻然是不是就不會走。

喻家倒臺，喻父自殺，甚至于喻然失蹤，這一切都發生地太過匆忙，将當初無能為力的他們打了個措手不及。

宋京和深呼吸了一口氣，壓着眼底泛紅的潮意，動作很輕很輕地幫喻然重新系上了手腕上的表帶，随後拿起手機，重新去聯系方鑒。

他必須要知道，他與喻然錯過的這些年裏，對方到底都發生了什麽事情。

-

喻然醒過來時，房間裏還是一片昏沉，他揉了下鼻子，只覺得眼底一片酸澀，連眨眼都很難捱。

手上的傷口被包紮得嚴嚴實實，他下意識地伸手摸了下自己左手腕的手表，确定它有沒有脫離自己的身邊。

他很害怕，宋京和會看到他現在的這個樣子。

好在手表嚴嚴實實地戴在他的手腕上，看起來并沒有過挪動的痕跡。

喻然無聲松了口氣，慢慢坐起身，仰起頭去尋找房間裏宋京和的身影。

卻沒能看到人。

房間裏空空蕩蕩，只能聽得見自己輕微的呼吸聲，孤獨與死寂像是蔓延的潮水，無聲地将他包裹起來，喻然垂下眼，心髒泛起密密麻麻的陣痛。

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懷疑宋京和到底有沒有來過。

對方的出現是不是只是他在荒蕪夢境之中的驚鴻一瞥，夢醒之後，遍地破碎，永遠只有他一個人掙紮在無邊的灰暗之中。

但手上的繃帶和床頭邊的醫藥箱卻清楚地昭示着，宋京和剛才的的确确就在這裏。

他的思緒混亂而麻木，剛想去搜尋一下自己的手機，門口突然傳來翕合的動靜。

微弱的光線順着門廊闖入，帶着秋日裏特有的寒氣，宋京和徐徐走進這間房間，手上還拎着熱騰騰的飯食。

男人垂着眼，時光将他的的面容镌刻地更加冷峻，褪去了少年時的溫柔清隽，身上有種難以言喻的疏離感。他的肩膀寬闊而挺直，一眼望過去，竟比自己要寬上一圈，喻然怔怔地看着他，直到宋京和走進，依舊沒有回過神。

“要不要吃點東西？”宋京和格外自然地坐在了床邊，将手上的東西拎起來給喻然展示。

酸湯蝦滑、魚片瘦肉粥、海鮮芝士焗飯、廣式燒鵝……

塑料袋被填充得鼓鼓囊囊，裝着各種雜七雜八的東西，卻全都是他和宋京和在一起時，最喜歡吃的東西。

喻然眼眶發澀，細白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床單上扣弄：“怎麽買這麽多？”

宋京和将這些東西放到了床頭的矮腳櫃上，眸光從床頭偏到了喻然的臉上。

“這麽久沒見，害怕你的口味變了，所幸出去都買了一份，我想着，怎麽也該有你喜歡吃的東西。”

宋京和的眼睛在這樣昏暗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很深的色澤，叫人忍不住盯着看。

喻然的嘴巴張張合合，只覺得嗓子被什麽東西堵住，難以發聲。

宋京和朝着喻然的方向伸出手，喻然僵了一下，就見對方的手徑直掠過他，從他身側拿出了一個枕頭，然後又偏頭笑着将枕頭塞到了喻然的腰下。

“坐着吃吧，想吃哪一個？”宋京和問他。

喻然眼睫眨了下，抿了下唇，指了下裏邊的鮮蝦雲吞：“那個就行。”

後腰墊着柔軟的枕頭，宋京和不置可否，用遙控器将窗簾打開，不甚明亮的光線瞬間填滿了整間屋子，他又将喻然行李箱裏的那塊柔軟的毛毯取了出來，蓋在喻然的身上，然後在後腰的地方掖進去一點。

這樣的動作宋京和在從前做過千百次，熟練得不能再熟練，可對現在的他們來說，卻陌生的像是上輩子發生過的事。

喻然亂糟糟地想着，想要伸手去接宋京和手裏的雲吞，對方卻自顧自撥開了他的手，眼睫半垂着，用勺子小心地将雲吞攪勻，以免它粘連到一起破掉。

男人的手臂線條格外流暢，覆着一層蓬勃的肌肉，手背的恥骨微微凸起，起伏的青筋在冷白的肌膚上分外紮眼。

他擡起勺子，自然而然地拿起勺子，将裏邊的雲吞吹涼，又遞到喻然的嘴邊。

“我自己來就好了。”喻然小聲地反駁他，試圖自力更生，卻被宋京和毫不留情打斷：“不行，你的手指劃傷了。”

“只是小傷，不用那麽在意的。”

“喻然。”宋京和突然喊他的名字，語氣帶着無可奈何：“我說過，這不是小傷。你非要和我這麽生分嗎？”

喻然沉默了幾秒，手指蜷縮了下，沒再說話。

“喻然，這六年，你過得好嗎？”宋京和擡眼，那雙好看的眼睛沉沉地盯着他。

窗外的風将樹枝吹得亂晃，拍打着窗沿，搖搖欲墜的樹葉不堪重負，最後被吹得滿地亂飄，形成一個小小的漩渦。

好像陷入命運裏的衆生，掙不開也逃不脫。

“很好啊。”喻然強撐起一個笑臉，口吻随意，像是滿不在乎的模樣：“我一直在國外留學，吃穿不愁，不僅修到了自己喜歡的專業，還交到了很多新的朋友。”

宋京和的眸底的情緒翻滾，嗓音沉而沙啞，問道：“那阿姨呢？阿姨也在你身邊嗎？”

一剎那，喻然臉上的血色盡失，蒼白到可怕。

他的手指微微顫抖着，努力壓下胃部的不适與反胃，僵直着開口：“她……她一直在我身邊。”

喻然朝他笑了下，眼底卻一片空洞，像是塊兒黯淡的寶石：“宋京和，我想吃東西了。”

宋京和很耐心細致地給他喂完了一碗雲吞，又給他剝了一個小紅薯，掰成小塊兒，一口一口喂他。

喻然覺得自己被他當成了一個嬰兒，但氣氛太過沉悶和尴尬，他一時之間也沒法開口。

等到宋京和又夾了兩個蝦球塞到他嘴裏，還試圖再給他塞一個包子的時候，喻然終于忍不住了，他伸手制止了宋京和的行為。

他的腮幫子像松鼠一樣鼓起來，說話有些含糊不清：“宋京和，不要了，我吃不下了。”

宋京和垂着眼，很沉地看着他，伸出手捏了下他的臉頰，卻根本捏不到一點軟肉。

喻然太瘦了。

宋京和收回了手，表情有些冷，并沒有那麽開心。

喻然慢吞吞地偏開頭，将嘴裏的東西咀嚼完，只覺得胃部一片暖意，舒服了很多。

宋京和沉默地講所有東西都收拾好，垃圾打包分類放到了門廊邊，這期間喻然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偷偷摸摸的，像只沒有安全感的貓。

就在他以為宋京和要帶着所有的垃圾離開時，對方卻突然将身上的風衣脫了下來，又将喻然随手仍在行李箱旁的髒衣服撿了起來，十分順手地往衛生間走去。

喻然：“？”

喻然：“宋京和！”

他慌忙喊住他，不知道這人要幹什麽。

宋京和回過頭，看了他一眼，微挑了下眉，口吻平靜：“怎麽了？”

喻然臉有些紅，指了下他自己的衣服，讷讷出聲：“你拿我衣服幹什麽？”他慌慌張張地站起身，光着腳走到地毯上，猶疑地看着宋京和。

宋京和見狀，當即轉過身，對着喻然嚴厲道：“喻然，穿鞋。你才剛剛退燒，不能着涼。”

他頓了下，又繼續補充道：“你回去睡，我去幫你把衣服洗幹淨，上邊都是酒味，你聞了會不舒服。”

喻然站在地毯上不知所措，耳根子也染了層薄紅。

他不明白宋京和是什麽意思，他們兩個人現在，大概連句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所以，為什麽要為了一個六年不見的陌生人做這些？

他啞着想嗓子想向找宋京和問清楚，對方的手機卻兀地響起來。

“苦海，翻起愛恨。在世間，難逃避命運。

相親，經不可接近。或我應該相信是緣分。

情人別後永遠再不來，無言獨坐放眼塵世外。

鮮花雖會凋謝，但會再開（為你）。

一生所愛隐約，在白雲外。”①

那是喻然當年和宋京和蝸居在那個小房子裏看電影時，喻然幫他換的手機鈴聲。

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宋京和一直沒有換過。

當時的他們還沒有分開，喻然躺在沙發裏，會故意一邊親吻宋京和的喉結，一邊用腿勾着他的腰，看看宋京和是什麽反應。

宋京和被撩起火來，喻然就光着腳跳下沙發，嘲笑對方定力不足，然後又被拽着腳踝拖回去。

他在任何時候都很好說話，除了在和喻然做暧的時候，宋京和會褪去一切溫柔的表現，有些失控地掌控着喻然，掌控着喻然的欲望。

……

宋京和沒有接通電話，而是朝着喻然看了一眼，挂斷了電話，随後将手機收了起來。

宋京和說：“喻然，我可能要先出去一趟。”

他掃了一眼喻然的模樣，很不放心道：“你自己待在這裏可以嗎？”

如果可以的話，他想帶着喻然一起回家。

喻然扯了扯唇角，很是無所謂道：“沒什麽不可以的，宋京和，我是個成年人。”

他維持着自己的笑容，想要讓自己看起來更加成熟可信一點，于是穿好鞋，整理好衣裝，走到玄關處，想要和宋京和說一聲道別。

當年他走的時候，都沒有來得及和宋京和好好說一聲再見。

“宋京和，再見。”

他和他道別，指節嵌進手心裏，掀起絲絲縷縷的疼。

今天之後，他可能就不會留在這裏了。喻然想，他可能要去找一個很小很小的房子，最好安靜一點，不會有什麽人來打擾他。

這樣的話，他能盡力掩飾好糟糕的自己，也不會再對宋京和産生那些難以言喻的欲念。

畢竟現在的他這麽糟糕，甚至于和一坨垃圾沒什麽區別，又有什麽理由還妄想着和宋京和在一起。

宋京和是他年少時最美好的一場夢。

喻然眷戀地看着他，像是在和美好的過去道別。

眼前的男人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上前一步，輕輕抱住了他，偏過頭在他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他說：“喻然，等我回來。”

語氣鄭重而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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