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第 18 章
宋京和走之後,喻然在沙發上枯坐了一整天。
他從前絕不會有這麽安靜的時候,或許是那些漫長歲月裏的病痛将他折磨得無以複加,他在那些荒誕而可怕的治療手段裏居然學會了這樣去凝視生活。
天光逐漸黯淡,夜色降臨,樓下的路燈閃爍着很細碎的光,在凜冽的風中被吹散。
喻然的眼睛因為長時間的注視酸澀到麻木,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活動了下自己僵硬且冰涼的手腳,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了浴室裏。
身上的衣物被一件件脫下來,喻然注視着鏡子裏赤//裸的自己,沉默地觸摸着自己身上那些電擊後留下的斑駁的傷痕。
燈光的浴室呈現出溫暖的顏色,氤氲的熱氣不斷散發出來,将這片空間逐漸填滿。
鏡子裏的男生面色蒼白,頭發留得有些長,細軟的碎發耷拉在耳側,耳垂之後的皮膚上,藏着一道肉粉色的傷疤。
那是一道五六厘米的口子,幾乎貫穿了耳後的整片皮膚,看着很是猙獰。
喻然清楚地記得,這是在國外的第三個月,喻母失控之後,用一塊兒帶刺的木板砸在他的後腦劃出來的傷痕。
因為喻然不肯接受他的新父親。
又或者說,他不肯接受,他真正的親生父親。
他永遠忘不了人生中最灰暗的那段時間,高考志願由美術設計被篡改成金融,喻然和喻父僵持着鬧了五天之後,被強硬地丢到國外。
所有人都以為,這只不過是喻父一氣之下所做的決定,用不了多久,喻然就會被送回來,就連喻然自己也這麽認為。
所以在被沒收了一切通訊設備的時候,喻然理所當然地認為,這只不過是喻父逼他屈服的一點小手段而已。
他并沒有在意,甚至還以更加過激的行為試圖引起喻父的注意,好叫他把他接回家。
可他把一切事情都想的太簡單了,又或者說,當時還未曾成長起來的他,壓根無法窺測到那些隐藏在深處的波詭雲谲。
喻然在關在國外別墅裏的第8天,喻父從喻家負責的工程樓上一躍而下,帶着一份承認貪污施賄的“認罪書”,用他的死亡,去粉飾了一段太平。
喻然被關在國外別墅裏的第14天,他才從國外轉接的新聞裏看到了這件事。
喻父匆忙舉辦的葬禮上,被人丢滿了破爛的菊花和菜葉,甚至被媒體冠以各種難聽的外號,沒有一個人替他辯白,更沒有一個親人陪在他身邊。
喻家每年都會來回走動的那些親戚像是人間蒸發一般,他們曾拿到喻家那麽多恩惠,在提及喻父時,只會說一句“哦,那個有錢的短命鬼啊,不熟不熟。”
像是害怕沾染到什麽髒東西一樣。
喻然在別墅裏哭得撕心裂肺,卻沒有一個人肯放他離開,因為這是喻父生前下的死令,要等到喻然的母親平安到達這裏之後,他們才會放喻然離開。
而他的母親呢?
喻然蹲下來,難堪地抱住自己,不願意去回想後來那些糟糕的事情。
浴室的花灑被打開,白色的霧氣氤氲開來,模糊了鏡面,熱水汩汩流出,澆在身上,水痕蜿蜒,沒入地面。
很久之後,喻然把臉上的淚水擦幹,擦幹了身體,走出了浴室。
房間裏的暖氣被宋京和開得很高,不會給人絲毫寒冷的感覺,
他鼓起了莫大的勇氣,主動去聯系了自己的心理醫生。
視頻被接通之後,一位穿戴整齊與優雅的女士端坐在桌前。她穿着件很溫暖的白色針織毛衣,花白的頭發被整齊梳好,所有的碎發都被別在了而後,鼻梁上的眼睛反射出些許的光芒,襯得溫柔又沉靜,給人一種足夠信賴的感覺。
喻然坐在酒店的辦公桌前,瘦削的手指無意識攪在一起,看起來有些局促不安。
戴維亞娜擡手撫了下眼鏡,溫柔地注視着喻然,語氣和緩:“伊諾克,我們有很久沒有見了。”
喻然點了點頭,不知該如何開口。
戴維亞娜笑了笑:“我的孩子,這一次又遇到了什麽不可解決的麻煩了嗎,我看到你的樣子,覺得并不是很好。”
她在喻然抑郁最嚴重的期間負責了他的治療,并給予了足夠的關心與理解,喻然曾一度在這位醫生的身上找到了自己逝去的長輩的溫暖氣息,所以對她格外信賴。
“我回國了。”喻然吸了吸鼻子,擡起頭,注視着攝像頭另一邊的人。
戴維亞娜驚訝地挑了下眉,順着他的話問下去:“你決心回到了你的故土嗎,我曾經聽你說到過那裏,那是個溫暖的地方,帶給了你很多溫暖的回憶。那麽,這次回到這裏,你有尋找到你想要找到的回憶嗎?”
喻然沉默地搖了搖頭,今天是他回來的第三天,可因為生病和倒時差的緣故,他一直沒有來得及回到自己的家看一看。
又或者說,他因為膽怯,不敢踏足于那片房子。
他不敢面對喻父,那樣總會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卑劣的偷竊者。
“沒有來得及,但我想,我會找一個很晴朗的天氣,去看望我的親人。”他的眼睫輕輕顫着,試圖從臉上勾起一個輕松一點的笑容,眼神卻是茫然而無措的,難以聚焦,像是在思考和回憶着什麽。
戴維亞娜沒有出聲去打擾他,她耐心地等待着喻然的繼續。
過了很久,喻然終于垂下了眼,盯着自己的手,緩慢而艱難地組織着自己的語言:“戴維亞娜,我在回國的第一天,就遇到了……”
他思索着該有什麽稱呼來介紹宋京和,戴維亞娜卻已經自顧自接上了他的話:“是你一直喜歡的那個少年嗎?”
喻然的眼神有一瞬間的躲閃,卻還是很認真地點了點頭:“是的,是他。”
他苦笑了一下:“我曾經設想過很多次和他見面的場景,卻沒想到會以一個非常狼狽的場面作為開始。我以為他會恨我,怨我的不告而別,可他好像并沒有……”
喻然有些糾結,他回憶起宋京和對他的态度,有些貪心地妄想,宋京和可能,并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厭惡他。
他的眼神有一瞬間的茫然,語氣間都是猜測:“他好像并不讨厭我,相反,他對我的态度近乎可以說得上包容。他送我回到了酒店,還一直在照顧生病的我……”
“戴維亞娜,對于我來說,能夠在夢裏見到他就已經是一種痛苦的奢望了。”
戴維亞娜沉默了一瞬,歲月并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名為蒼老的痕跡,而是将這些化作年齡與閱歷,為她平添了幾分溫柔與娴靜來:“可你一直都在渴望見到他,不是嗎?”
喻然點點頭。
“被我的母親送進那所同性戀治療所的時候,他們強硬地删掉了我身邊他有關于他的所有痕跡。人總是一種趨利避害的生物,在治療所的那段時間裏,他們總會強迫我說出符合他們理想行為的話,如果我拒絕,就會換來更多的管教與懲罰。”
“所以在很長一段的電擊治療之後,我忘記了關于他的很多東西。因為在想起他面容的那一刻,那種如附骨之疽的疼痛就會襲來。”
喻然的嗓音逐漸沙啞,手指絞得越來越緊,漂亮的眼珠也染上了一層痛苦的神色。
那些被他小心縫合的傷口再度被揭開時,總會掀起一陣模糊的鮮血淋漓。
他強忍着鼻尖和眼眶的酸意,讓自己不要那麽狼狽的哭泣。
然而發紅的眼眶還是出賣了他的情緒。
他在悲傷,在恐懼,在不安。
戴維亞娜嘆了一口氣,對眼前破碎而驚惶的喻然從心底産生了憐惜。
三年前她見到這個孩子時,對方已經被那所并不正規的療養院折磨得不成樣子。那是的他對身邊的所有人防備心都很重,遇到不熟悉的人靠近時更是産生很嚴重的應激反應,甚至于,在喻然的母親靠近他是時,他會一邊流淚一邊尖叫。
戴維亞娜問他:“那你看到他之後,會産生什麽不好的應激反應嗎?”
喻然搖搖頭,見到宋京和的那一瞬間,他只覺得,在頭頂上搖搖欲墜多年的巨劍終于降落。
可,在宋京和的靠近之下,他又開始卑劣地貪圖對方的溫暖。
甚至于……
喻然深呼了一口氣:“并沒有,我的情緒雖然沒有那麽穩定,但一直處于一個可以控制的阈值。”
戴維亞娜:“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這不就代表了一個很好的訊息嗎?”
戴維亞娜:“你并不會因為他的靠近而感到懼怕,與之相反的是,你甚至于會去渴望他的觸碰。”
戴維亞娜:“所以伊諾克,你在害怕什麽呢?”
對啊,所以喻然,你在害怕什麽呢?
他的眼神落到了手邊那個醫藥箱上,眼神在一瞬間放得很長很長,像是穿透過它在看什麽東西一樣:“戴維亞娜,我害怕,我會傷害他。”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幾乎是用氣聲說出來的:“我更害怕,他會厭惡這麽卑劣又肮髒的我。”
戴維亞娜離得太遠,壓根沒有聽到他說什麽,不由得又問了句:“什麽?”
空氣之中的塵埃顆粒懸浮在不甚明亮的光線裏,像膠質一樣擴散出模糊的光點。
喻然的眼底蒙着一層水霧,輕輕搖了搖頭:“沒什麽。”
這場心理咨詢結束之後,喻然走到落地窗前,看着外邊車水馬龍的朦胧夜景,吐出了一口濁氣。
戴維亞娜在挂斷通訊之後的最後一句話回蕩在耳邊,她說:“伊諾克,你會獲得幸福的,因為你是個很善良的孩子。。”
電線杆在灰敗的天空裏高高架起,那些交錯的電線朝着四面八方延伸,一眼望不到盡頭。
鳥雀在空中振翅,掀起的陣陣氣流在空中劃出了痕跡,沒人知道它們時候會停下來。又或許,最嚴寒的冬天即将到來,這場盛大的遷徙在所難免,它們始終無法在某個地方落腳。
喻然将他的手按壓到透明的玻璃上,呼出的氣息給冰涼的玻璃蒙上了一層白色的紗,他似乎想要突破這層厚厚的避障去觸摸到那些成群的飛鳥,去獲得他喪失依舊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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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氏集團的員工最近都有些難捱,整棟商業大樓裏都彌漫着一股冷到不能再冷的寒氣,都不用開空凋,直接能把人給凍死。
每天上班的時候,大家都面面相觑,不懂自家的老板最近到底在抽什麽瘋。
打工人的命也是命。
大家都希望宋京和趕快恢複正常,讓大家回歸一個正常的打工人該有的工作環境。
公司裏這種低迷的氣氛持續了很久,直到第四天,某個頂層辦公室的職員輕飄飄丢下來一句八卦。
“知道宋總最近為什麽這樣嗎,那個把他抛棄的白月光前男友回國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
整個宋氏大樓都炸鍋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打聽着宋京和那個前任到底是何方神聖,一時之間工作的心思都飄在太平洋了,整個辦公區域都亂糟糟的。
“什麽前男友,我在這裏都待了六年了,都沒聽過老板有什麽情史啊?”
“對啊對啊,咋們小宋總不都一直說自己是單身嗎?”
“你知道個屁,前幾年韓家那個老總想把女兒介紹給小宋總,他直接說有對象,就不耽誤人家了。”
“哇哦——”
“哇哦——”
辦公室裏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嘆聲,大家正嬉鬧着,試圖找出更多關于這位白月光前男友的消息,宋氏大樓的門前匆匆閃進來一雙人影。
喻然坐在方鑒的車上,看着窗外刺眼的陽光,擡手擋了擋眼睛。
他的皮膚在光下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感,略長的頭發綁在後腦被紮了一個小啾,額前只有幾縷略長的碎發散下來,襯得臉越發小巧精致。
方鑒從後視鏡裏瞥了他一眼,無奈地嘆了口氣,和他确認道:“喻然,你想好了嗎,真的要去找宋京和?”
喻然點點頭,他偏過頭,直視着眼前的大樓,有一瞬間的恍惚:“方鑒,我還是想在見一見他,也想知道,宋京和是怎麽想的。”
方鑒皺着眉,知道喻然這人犟,一旦打定了主意,別人說什麽他都不會回頭,只好提醒他:“那你想好要怎麽解釋當初的事情了嗎?”
說到這裏,他語氣有些艱澀:“喻然,這些年,宋京和找了你很久,他有多難受我們所有人都知道。可你自己在A國吃過的那些苦呢,如果不是我逼問你身邊的人,你永遠也不會告訴我的,是嗎?”
喻然垂下眼,不知道該怎麽作答。
方鑒嘆了口氣:“喻然,就算你不告訴他你媽媽的事情,他也會問起來的,再說了,阿姨那邊,如果她再發了瘋一樣找你麻煩怎麽辦……”
“可我已經不欠她什麽了,方鑒。”喻然的眼睛在光下被析出近乎透明的色澤,他的指甲死死嵌進掌心,在上邊留下了兩個斑駁的血痕。
他想起了喻母在別墅裏帶回來的那個男人,對方的臉被時間模糊成一團,卻還是擋不住那猙獰的笑意。
喻母說:“小然,快叫爸爸,我們一家人終于能團聚了。”
那一瞬間,喻然的世界頃刻坍塌。
他所有引以為傲的東西在這一刻全然碎掉,他美滿幸福的家庭,他自以為恩愛的父母,還有雖然嚴厲卻很認真地把他放在心上的喻父,全都是假的。
他不是父母相愛所誕生出來的美好結晶。
他只是一段婚外情所誕生出來的醜惡産物。
卑劣且下賤。
喻父用自己的生命換來他和喻母的安全,換來了他們下半生衣食無憂的生活,到頭來就是一個笑話。
喻然回過頭:“方鑒,我不想讓宋京和知道那些事情,如果可以的話,這些東西,我想瞞一輩子。”
喻然:“他心裏的那個我,一直是很美好的樣子,可現在的我呢。”他的語氣透着難以言喻的苦楚:“現在的我,無論從哪一點來說,都配不上宋京和。”
“我被鎖在那個暗無天日的醫院的時候,他們一直在逼我承認,我是個‘正常人’,我不喜歡男人,也不喜歡宋京和。可我不願意承認。”
喻然:“所以在那之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的精神都有很大的問題。”
“你覺得,宋京和在知道我有那麽一段糟糕的過往之後,還會喜歡我嗎?”
他搖了搖頭,苦澀地繼續說了下去:“不會的。那個時候的我,和一個行屍走肉沒什麽分別,我每次在鏡子裏看到我的臉時,我自己都覺得害怕。”
“我自己都不敢面對的東西,要怎麽剝開給喜歡的人看呢?”
方鑒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嗓子眼裏,胸腔裏充滿了密密匝匝的痛,将他的呼吸盡數剝奪。
那個從前他們保護的很好的,無論遇到什麽困難都會臭屁地發出“就這”的喻然,已經消失在了時間的洪流裏。
面目全非,滿目瘡痍。
他很想反問喻然,你怎麽知道宋京和不會喜歡你,他說不定比任何人都要心疼你。
可他問不出口。
他不是宋京和,也無法确定,在時間齒輪的轉動下,當年宋京和對待喻然的那顆心是否依舊能如初。
他不沒辦法說服喻然,因為連他自己也無法給出一個回答。
一個人會堅定不移地喜歡一個人六年嗎?
哪怕他喜歡的人變成了所有人眼中都很糟糕的樣子?
沉默如潮水一般蔓延開來,窄小的車子裏,誰都沒有先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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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鑒帶着喻然到了宋氏公司的樓下,裏面全然一番井然有序的模樣。
前臺小姐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生,身形高挑,五官明豔,氣質大方。
見到喻然和方鑒,她露出了一個極為标準的笑容:“您好,請問您有什麽事情需要幫忙嗎?”
喻然眨了下眼睛,抿出一個笑容來:“我可以找一下宋京和嗎?”
來這裏找宋京和的無非兩種人,前一種是求着宋京和辦事的,和一種是求着給宋京和送錢的。這兩種人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對宋京和的态度格外恭順,大家要麽叫宋京和“宋總”,要麽叫宋京和“宋少”,前臺在這裏工作了這麽久,除了宋京和那位吊兒郎當的發小,還真沒有誰能這麽淡定的叫出宋京和的大名。
前臺小姐不由得多打量了喻然幾眼。
面前的男生穿了件亞麻質的白色襯衫,身形清瘦,腰身極瘦,下邊搭了條亞麻棕的長褲,整個人都透出一股溫柔而缱绻的氣息。
他的臉白而素淨,眉眼的顏色卻很深,下颌急劇向裏收窄,側臉輪廓有些鋒銳。
她猜測起對方的身份,但回答還是标準且客套化:“不好意思,先生,請問你有預約嗎?”
喻然的臉上露出些窘迫來,輕輕搖頭:“抱歉,沒有。”他掀起眼睫,杏眼透出幾分柔和的光:“可以現在預約一下嗎?”
前臺小姐的臉上露出尴尬的笑:“抱歉,我們這邊面見宋總都是要提前預約的,宋總今天的時間已經被排滿了,而且據我所知,他好像從昨天起就不在公司了,大概是有什麽私人行程。”
喻然聞言,臉上的笑容消散,有些失落地垂下眸。
“好的,謝謝您。如果可以的話,能請您告訴我他什麽時候能回來嗎?”
前臺小姐為難地搖頭:“抱歉先生,以我的工作等級,是無法知道宋總私人行程的時間的。”
喻然失落地離開了,有些猶豫地思考,要不要每天都來這裏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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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麻煩和意外總比計劃先來,喻然在見到宋京和之前,先被自己這邊的投資方纏上了。
原先在城南藝術館舉行藝術展的計劃被耽擱,喻然手頭的所有安排都被打亂。
他不僅要去尋找新的場地,還要找到一個合适的住所。
畢竟那所酒店的費用實在是高昂,喻然不可能每天都讓方鑒來幫他承擔這比不菲的費用。
他每天忙得腳不沾地,見完房東又去要去見投資方,還不得不去應付飯局上各種敬酒的麻煩事。
一時之間,都沒能來得及和方鑒和宋京和聯系。
周五這天,喻然又和投資方約見了一位場館的負責人。
那是一個很豪爽的北方人,極好說話,對于喻然要在他的場館裏舉辦畫展的事情也欣然贊同,只是有一點格外棘手,這位負責人喜歡喝酒。
只要喻然他們陪他喝爽了,價錢還能再壓一點。
喻然沒辦法,只能硬着頭皮陪他喝,一杯接着一杯灌下去,等到了最後,負責人喝得去廁所裏吐了兩輪,喻然還坐在座位上不動,只是臉上有點紅而已。
“呦,小喻你這酒量不錯啊,以前沒少練吧。”
“瞧瞧,張總都喝吐了,喻然還和沒事兒人一樣呢。”
“喻然?”
被點到名的喻然慢吞吞回過頭,眼神都有些渙散。
他酒量的确不錯,是在那段抑郁期養成了的壞習慣,他那時渾渾噩噩了好久,喻父留下來的錢被他一股腦全都捐了出去,只留了很小的一部分,勉強能夠供他生活。
而他自己賺來的錢全都打給了喻母,至于那些剩下的零頭,則被用來買酒了。
大概是在某次喝出胃出血被送往急救的時候,他才被迫停止了這種荒誕卻毫無意義的行為。
所以這一次也是他頭一次喝這麽多酒,酒勁上頭,将大腦裏的意識侵蝕得什麽都不剩,他坐在原地,很安靜地阖着眼。
好困。
喻然想。
身邊的人陸陸續續離開,只有他一個人始終坐在座位上,甚至還有睡着的痕跡。包間裏的服務生不由湊過來,詢問他是否需要幫忙叫車,喻然點點頭,混沌的大腦冒出一個地名來。
那是他年少時,能夠逃避所有問題的避風港灣。
以至于說出口時,他竟然沒有覺得絲毫不對,甚至極為配合地跟着司機上了車。
眼前的景象車水馬龍,霓虹燈高高挂在枝頭,像是怎麽也摘不到的星星。
車子在附中這片學區房停留了片刻,随即跟着導航,繞過了一條街,穩穩當當地停在了一棟居民樓前。
“您好,到地方了。vx還是zfb?”
喻然睡得很沉,猛地被叫醒時還有點懵,他看着眼前分外熟悉的建築,思緒混沌,好像在某一瞬間,回到了高三。
“怎麽到這兒了?”他茫茫然出聲詢問。
司機愣了,看着屏幕上的地址回了句:“不是你給的地址嗎,難道我輸錯了?”
喻然怔住,只覺得心口空蕩蕩的。
他付了錢,開門下了車,晚間秋天的風灌進領口,冷得人頭腦發麻。
喻然攏了下衣襟,邁着瑣碎的步子,将這棟樓的周圍逛了個遍,一一細數了這處房子的變化,這才仰起頭,去尋找自己曾經住的地方。
他和宋京和住在三樓,房子對于兩個人來說有些大,卻被布置得很溫馨。
喻然記得,從這個角度看,能看到他設計的一款藍灰色的遮光窗簾,上邊的圖案是一只圓潤的布偶貓,嘴裏叼着一只魚,模樣憨态可掬。
但現在天色太黑,三樓連一盞燈都沒開,他什麽也瞧不見。
宋京和估計早就搬走了吧。
喻然呼出了一口氣,看着白霧在眼前蒸騰,忽然很想再過去看一眼。
他推開了那扇門,六年沒有回來,這棟樓好像還維持着從前的樣子,只是遠比那時要破舊一些。
兩側的牆壁透出斑駁的黃,還有些牆皮掉落,露出裏邊灰色的水泥,樓梯的欄杆因為太久沒有護理而生出鐵鏽,空氣之中彌漫着一股破敗的灰塵味。
喻然一層一層往上走,頭頂的燈漸次亮起,光線昏沉,他停在了三樓,學着自己18歲的樣子,擡手輕輕敲了敲門。
“宋京和,我回來了。”
宋京和,我回來啦!
兩句話在不同的時空交疊在一起,光景卻是天差地別。
這扇永遠會為他打開的門此刻一片沉寂,不知荒廢了多久。
喻然的眼神黯淡下來,蹲在牆角,細數着每一個他曾擁有過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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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京和從A國趕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了,他沒先回家,而是趕到了喻然所住的酒店,卻被告知這位客人早就離開了。
方鑒和喻然的電話全都打不通,宋京和揉了把疲憊的臉,只好先行回到自己的住處。
破敗的小區,老舊的樓道裏,頭頂老舊的線路早已不堪重負,卻還是掙紮着發出光。
宋京和的門前蹲坐着一只貓。
高貴的布偶小王子成了流落在外的小可憐。
卻還是艱辛地踏過千山萬水,找到了自己避風的港灣。
喻然在一片恍惚中睜開眼,就看到宋京和站在了自己的面前,他還以為是自己在做夢,對方的手卻已經陷進了他的頭發裏,五指猛地收緊,強迫性地逼他仰起頭。
萬籁俱寂之下,宋京和偏頭吻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