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7
08-17
【08】
我認為在講付喪神的傳說前，首先該談談那些還沒有告訴直哉先生的，關于我本人的事情。畢竟幫助男方确認自己家世清白、結親态度誠懇也屬于未婚妻義務的一部分。
之前已說過，我的本名由姑母贈予。
世代傳承的家族經常用字輩起名法為新生兒命名，西宮家也不例外。我這一代的本家女孩名字皆是三音節，并且要用“糸”字偏旁的漢字打頭，附以清音き或者濁音ぎ結尾。
大姐叫繪月（えづき），二姐叫結貴（ゆいき），為何偏只我被排除在外？小時候我曾納悶過。
四歲的我在奶媽陪同下于庭院玩耍，手球不小心滾入了草叢中。我爬進去撿，無意中聽到打理園林造景的兩個女傭人在聊這件事。
原來長姐們的名字是父親起的，我的則是姑母起的，因此風格上有差異。
他們說我和兩位姐姐年齡之所以相差二十多歲，是因為經過兩次生育母親的身子大不如從前。
繼承家業的男丁尚未出世，怎能就此逃避身為家主母的義務？為誕下嫡子這二十年間母親請了無數醫師幫忙調理身體，這些人不乏一些後來被發現是江湖騙子。其中一位告訴母親，有味含石花菜的偏方能讓人生男孩。
石花菜是具有清肺化痰作用的一種藻類，時常被拿來入藥，不過度食用基本不會對健康産生害處。如此一來哪怕事情敗露，那位行騙者也不至于被起訴，該說他挺有小聰明還是心地善良呢？
傭人們打趣說，我這頭卷發沒準是母親吃了好多年石花菜這種海草，才在胎中變成這樣。
她們還談到出生前醫生診斷有誤，父母滿心以為我肯定是個男孩。結果期望越大，失望越大。父親看了襁褓中的我一眼便憤憤拂袖離去，母親只知道躺在床上垂淚。起名任務便落在了于産房陪同母親的姑母頭上。
姑母在家族中以爛漫随性著稱。她嫁給一位美國術士，生了個金發碧眼的女兒，我的表妹小桃。考慮到今後在日本作為咒術師的前程，表妹的姓氏随了我姑母。
混血寶寶非常可愛呢。直哉先生是否也這麽覺得？要是您喜歡，今後我會為您尋覓合适的側室人選的。
您會不會奇怪明明當時只是個四歲小孩，為什麽我記得那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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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過的電視劇裏提及過警方辦案時一個小技巧。人說到底也是動物，本能地會對威脅自身性命的時段留下深刻印象。因此驗證過往案件的證詞時，警察可以依靠重大天災來标記證詞對應的時間。比方說，無法确定年份時可以問目擊者，某件事件是在“阪神-淡路大地震之前還是之後”發生的。
或許我能對四歲時偷聽到的聊天內容記憶猶新，究其根本是由于那之後不久阪神大地震便來臨的緣故。
【09】
好歹是咒術師雲集的世家，哪怕地震來勢洶洶，我們一家全部保住了，無人死亡。
然而除了性命，地震動搖的還有家族的根基。修繕家舍、作為當地望族為城市複興捐款、支付給仆人家屬大筆撫恤金……花錢的事多得去了，眨眼間西宮家幾乎被掏空掉家底。
俗話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雇傭不起下人，清掃屋子和料理三餐的活兒姑且能交給母親，但優質的吃食和服飾卻是無法舍棄的，怎麽辦？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姐姐們早就出嫁，贍養她們已經成為她們夫家該煩惱的問題。
父親想到一個辦法。這個法子令我這個過去在家裏猶如隐形人的幺女終于受到重視。
從此父母再也沒抱怨過我為什麽不是男孩。
【10】
父親把一切事務交給母親，不分晝夜地履行咒術師的工作，為了使我們過上好日子頻繁出生入死。至于母親……掌理家事外她還得兼顧向我灌輸淑女理應具備的教養禮儀，辛苦之餘管教難免嚴格些。那些來自她的責打我完全可以諒解。
母親教導我如何體恤丈夫的精神，服侍丈夫的方法。在這種教育下，假如問我未來的丈夫和雙親之間誰更重要，我必定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是丈夫”。
理由難道需要細說嗎？父母僅會目送我度過成長的時光，丈夫卻是将陪伴我一生的呀。
“只要記住我的教誨，無論你嫁到哪裏都不會丢西宮家的顏面。”
雖然母親這麽說，我知道父親早就認定我理想的夫家是直哉先生您的家族。嫡庶有別，他自然不願看到我下嫁給別家庶出的男孩。再說了，不是每個有年紀相仿嫡子的術士世家都資産雄厚。
姑母來本家拜訪時偶爾會感嘆我好可憐，小龍也是她買來送給我解悶的。姑媽是真心疼愛我啊。
可我并不覺得自己可憐。
為人父母怎會不替女兒的終生幸福考慮？我不是沒得選，而是雙親經過深思熟慮，已經為我尋覓到了最佳出路。
【11】
跑題得有點兒遠了，現在我來同直哉先生說付喪神的事。
付喪操術是西宮家系術式中主流的一支。借助該術式，西宮家的人能操縱與自身建立了心靈感應聯系的物體。
怎麽選擇付喪神呢？付喪神的原理一言蔽之便是“萬物有靈”，因此無論選什麽東西都可以。
天命年間所著的妖怪畫集《百器徒然袋》中記載，器物被日經月累使用超過99年就會擁有靈魂、獲得生命。據此典故，付喪神在現代也被稱為九十九神。
照這個道理，我不得先變成老太婆才能操縱付喪神麽。
好在現實沒那麽殘酷。付喪（つくも）一詞的傳統書寫為【九十九（つくも）】，其實在這裏九十九指代漫長的時間，并非必須滿九十九年。使用長達九十九年的達成條件，在咒術師的世界裏可歸為謬讀。
西宮家流傳下來培養付喪神的方法是心懷強烈情感使用某樣物品九百九十九次。
想必直哉先生已經猜到了吧，您親口表示自願收下的繩結項鏈恰巧被使用到第九百九十九次。付喪神上的詛咒之力在“靈”誕生之時才會産生。
您可以這樣理解，【對象自願戴上】是我加注于繩結的束縛。沒有束縛，凡人如我怎麽可能做到控制一級咒術師。
所以別再試圖凝聚咒力了，不會有用的。
【12】
初次見面用餐時您是不是有注意到我右手臂纏着的鎖鏈，誤以為這就是我的付喪神本體？
但是您仔細想一想，鎖鏈倘若沒有連接錨點，豈非與結實點的繩子沒有區別。
這條紅繩上所挂的禦守出自明治神宮巫女之手，是我為小龍求來的。
小龍是我最珍視的存在，病情逐漸惡化後它一瘸一拐的樣子讓我無比心痛。我将禦守串在紅繩上為小龍制作了遛狗時使用的頸圈，期盼它能身體好起來，讓我帶着多離家走一走。
我相信護符的确起效了。小龍一直活到十二歲才于去年冬天過世，在銀狐犬中算是比較長壽的。
可惜它的腿腳始終未好轉，十年間我總共也就帶小龍出了九百九十八次門。
【13】
昨晚父親特地打電話到旅館告訴我收到禮金了。
七億日元——小女區區一輩子在直哉先生和禪院家眼中竟然價值七億，我心中實在誠惶誠懼。
挂斷通話前他高興地誇獎我：“有你這個女兒真是太好了，你讓我感到驕傲。為父必須謝謝你！”
聽見他這麽說我也欣喜不已，以至于呆坐在床沿上好一會兒，握着傳出忙音的聽筒流淚不止。
其實他何苦講這種話，真正要說謝謝的人是我啊。
謝謝父親和母親，我必須感謝他們生下我。假如他們在二姐降生後就放棄了，我打一開始便無法來到世間與我親愛的小龍相遇，與直哉先生相遇。同您這樣天賦出衆的人結緣，我打心裏感到開心。
多虧了他們，我才能獲得生為女子所能接受的最好的教育。他們費盡心思養育我，連我的未來也做了打算，如今将我嫁入一戶優秀高貴的人家，謝謝！
我也要感謝直哉先生您，謝謝您選擇了我！如果您選中別的女子，我真不知道自己的歸宿會是什麽。是您肯定了我活着的意義，我會用這一生來傳達由衷謝意。
如有必要，我甚至可以感激涕零地在您腳邊跪下，可惜昨夜之後我已經跟自己立誓再也不哭了。
不是有眼淚是女人的武器這種說法麽？若是父親沒來得及切斷通話，在聽見我的嗚咽後感到自責，那麽我這個做兒女的餘生恐怕都将與愧疚之情相伴。我向您發誓，直哉先生……我永遠不會用淚水來要挾您，祈求從您這裏得到回報，更不會将武器對準您。
我愛重您。
【14】
請不要誤會，這絕不意味着我願意去愛任何一個能成為我丈夫的男人。我愛您，因為您是禪院直哉。
不管怎麽說，在包辦婚姻的關系中，過門前男方對我而言始終是名陌生人。哪怕相親過程中有過幾度會面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人類是何等複雜的生物，怎麽可能見幾次面、說上幾句話就彼此之間了如指掌呢？父母希望我嫁給他的男性并非良配怎麽辦，這種問題我也想過，也為此殚精竭慮地害怕過。
好在大姐繪月被許配給了一位在京都工作的輔助監督。通過拜托姐夫，我聽聞了直哉先生出任務祓除咒靈期間的行事作風，總算對您的為人有所了解。
用欣喜若狂來形容我的心情都不為過。
當時胸口令我顫栗的情感，不是愛還能是什麽？
【15】
在我看來育人與種花有許多共通之處。
花這種東西越是名貴越是難以栽培，絕不是花苗品質好就夠了。必須精心陪土、施肥、除蟲。這還不算完。想要花兒開得更好要記得定期修剪，正确的修剪方式不僅會幫作物擺脫細弱或有病蟲害的枝條，也能讓主杆藤蔓上結出飽滿的花苞。
做人妻子的使命或許就和當園丁一樣。要輔佐丈夫助其走向成功，必須在對方走上歪路時将其矯正。
可假如丈夫是位正直勤勉的完人，我的滿腔愛意不就失去用武之地了麽。
所以我真的很慶幸當初父親定下的人選是直哉先生您。聽過姐夫的轉述，我确信您肯定有不少需要我的地方。
有幸付諸我的全身心來愛您，真是叫人高興。
哎呀，我已經說了好多次類似“真是高興”的話了吧。
【16】
講了那麽多，其實我就是希望直哉先生在婚禮前可以先了解下自己同意迎娶的新娘。否則只有我單方面知道您的那麽多事情，着實太不公平。
一周後的婚禮采用的是佛前式，對不對？父親已經告訴我了，儀式地點定在貴家族的祭祀祖先的寺院前。雖然神前式的歷史更加悠久，三·三·九的交杯酒習俗确實過于繁瑣，我很能理解為什麽近年來日本人越來越傾向形式簡單的婚禮。
不過神前式的白無垢和色打挂我仍然會穿的。廣泛采納、各取所長正是我們民族的魅力所在嘛。大和民族的信仰為泛靈多神信仰的神道教，似乎就是融合了漢傳佛教和多種民間信仰演變而來的哦。
【17】
多謝您的傾聽。您務必保重身體，以便用萬全狀态面對一生一次的重要宣誓禮。這是夫妻雙方共同承擔的職責，更是我們向父母、手足，以及列祖列宗表達敬意的方式。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您盡可以轉身離去了。付喪神的力量暫時不會再影響您的行動。
或許應該由我先行一步？嗯，就這麽辦好了！和服所凸顯的女子性感之處在于後頸，您盡管欣賞吧。
呵呵……看到您捏緊拳頭如此激動地朝我的方向奔來，我都不禁感到幾分羞澀了。諸如擁抱親吻的深入接觸，我們把儀式完成後再進行也不遲，在那之前請耐心等待。
據說您所持術式的一大特點在于能夠提高使用者的速度？如今親眼見識，果然是了不起的術式。但是容我多嘴，還煩請您小心些，千萬別在婚禮前折損貴體。付喪神一定是察覺到我不願目睹您受傷的心意，才不得已用粗暴的方式阻止您莽撞向我沖來。
這樣猛地跪到庭院的鵝卵石上是不是很痛？我扶您站起來。咦，您是不是想說些什麽？好生奇怪，我能看見您嘴巴開合，卻聽不到聲音呢。
如果是想要感謝我就不必了。丈夫不慎摔倒時，做妻子的當然會趕到身旁溫柔地将他扶起。
您站穩了嗎？好的，好的。
期待我們的下次見面，直哉先生。屆時我就得稱呼夫君為直哉大人了。
那麽，恕我失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