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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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昨晚還一副難過得不得了的模樣,第二天妻子表現一切如常。
直哉按兵不動,等她先出招。早飯後她拿出一疊照片來給他選,說是相看正室時沒被直哉選中的,和因為出身方面不足一開始被叔母篩掉的待婚女子都在其中。
——真叫人火大。昨天那番離不開他的鬼話八成也是這個惡劣的家夥心血來潮,刻意在外人面前扮可憐!
他在那堆照片中抽鬼牌似地随手一指,而後被告知胡桃會聯系對方明天和直哉共進晚餐,下午的訓練可以取消了。餐廳将選擇和式的,因為有包間比較方便談話。
“你也一起去?”
次日下午看見明顯打扮過的妻子,直哉深感意外。
她穿了件千草色的色留袖。這種和服色調多淡雅,僅在底部有花紋。今日胡桃身上這件的紋樣是百合花。
女人長相豔麗,平日裏卻老是流露出堪稱小家子氣的庶民習慣。直哉自認用錢方面待她不薄,可胡桃偏要将吃剩的飯菜收起來留到下頓,洗過菜的水拿來澆花,衣服慣穿素色的色無地。周末出門才會換上付下、小紋之類帶花樣的服裝。
“直哉大人你忘了嗎,如今可是二十一世紀。”
“所以?”
胡桃的嘴唇彎成微笑的弧度,眼神無奈得好像是被迫在給史前人類解釋飛機升空的原理。
“重婚在現代不受法規認可,要讓女性點頭做妾,我們這邊自然得拿出态度來。首先需拟一份薪資合适的務工合同,表面上将對方雇作禪院名下産業員工。然後敲定誕下子嗣後的獎金,談攏庶出兒女的撫養權,以及提供保險、年底退稅等等事項——這些事情由男人在約會中途挑明不就太破壞浪漫了嗎?所以您與對方進行會談前,我得先把它們一一打點好。”
“哦……”
自己丈夫過不了多久就要和別人上床了還這麽鎮定,莫非這女人沒有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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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又聽胡桃一邊低頭為他正腰帶一邊說:“直哉大人,另外我得提醒您切勿執着于扮演旁人。或許您認為那能讨異性歡心,可是您迫使自己說情話的樣子非常像是由于長期單身恨新人恨得牙癢癢,卻又不得不主持婚禮的三流司儀……您笑什麽?”
“你看錯了。”直哉趕忙收斂上翹的嘴角。
你就抱着嫉妒之情一忍再忍,最後對我徹底失望好了。他心想。
沒有愛作為能源的付喪神遲早有一天力量衰退,到時候自己便自由了!
不過,這女人口是心非、故作堅強的時候倒也不失為可愛。
【37】
心情愉快的直哉和妻子一同坐上轎車前往餐廳。
到了那兒他先于車內等候。胡桃與側室人選談完後發短信給他,通知直哉可以過去了。
退出和室前,胡桃與端坐于房間內的女人笑着互相遞了個顏色,立刻引起直哉的警覺。以至于落座後女人同自己說了些什麽他全無印象,一心思忖胡桃離開前的舉動。
不對勁。
有什麽不對。
之前胡桃說,這次的名單照片是從叔母處取來的……
——沒準叔母對自己這個未來家主積怨已久,因此早與西宮胡桃串通好,只等直哉一頭栽進紅繩編織的圈套。
然後這次納側室也是故技重施。
兩個月前也好,昨天也是,照片的擺放順序有什麽深意嗎?直哉努力回想,什麽也想不起來。
非術士的所謂魔術不就是這個樣子?并非讓互動觀衆自由選牌,魔術師總是使伎倆,誤導他們挑中自己選定的某張牌——裝作公平地亮出兩張牌來,觀衆選了他心儀的就說“好,接下來我們用這張牌來展示”,沒有的話則說“那麽這張就留給你了”——怎樣都有辦法将結果引到計劃中的方向。
如果叔母當時沒做手腳故意讓他挑中西宮胡桃,胡桃也沒有下暗示促使他選擇眼前的會面對象……那就是這些以跟他相親為目的的女人們統統不對勁!
所有人都想加害他。她們要操縱他、折磨他,妄圖将他的尊嚴踩在腳下。
他可不會上第二次當。
“夠了,到這裏就可以了。”
所以直哉甩下這麽一句便起身走掉了,昂首闊步走出餐廳,回到停車場。
“這麽快?”後座的妻子皺着眉查看手機時鐘,“難道直哉大人這張開過光的嘴巴冒犯到人家,所以沒聊兩句被甩了?”
直哉火了。胡桃說的什麽話,哪裏輪得到那等貨色來甩他?要不是為了擺脫她,這種女人連跟自己講話都不配!
他知道司機肯定在若無其事地豎起耳朵旁聽,坐進車後便直接沖駕駛座命令道:“開車!”
見直哉不願說明原因,胡桃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想來是見暗算他失敗,正頭疼該怎麽辦。
【38】
之後再度同其餘人選見了幾次,更加肯定了直哉的猜想:每個女人身上都透着一股子違和感。
回程路上他扭過頭去看,懷疑打着前燈的車輛中藏有追蹤者。
家裏的轎車貼了玻璃防窺膜,可直哉确信其中一輛車子加速超過他們時,兩車并行交錯間司機瞟了自己一眼,并詭異地朝他笑了笑。
真是難以置信……
即使回到家中,無時不刻能感到一股不知從哪而來,糾纏不休的視線。他耐心地等待對方發起偷襲,卻什麽也沒等到。
終日籠罩在被人暗中窺伺的焦躁中,直哉食不下咽,夜不能寐。體重減輕不消說,早上起床發現枕邊脫落的頭發也增多了,數量幾乎趕上漂發過度發質受損那陣子。
甚至月末例會上直毘人也出言提醒直哉,有上進心是好事,你還年輕,別把身體累壞了。
蘭太那傻瓜不知想到哪裏去了,一張臉漲得通紅。
竟然連父親也未能察覺到可疑之人的蹤跡。難不成是名實力超越禪院現任當家的高手?
直哉心裏越發沒底。不過因意識到手段高明的咒術師必不會受沒錢沒背景、區區一個西宮家已出嫁的女兒差使,他把此事告訴了妻子。
聽他複述完情況的胡桃陷入了沉思,并沒有半點信任直哉的樣子,反倒擔憂起他的健康來。她甚至委婉地提出願意明天陪他去精神科挂個號,找醫生開些安定藥來吃。
眼見被認為腦子出了問題,羞辱與憤怒令直哉臉上發燙,決心今後再也不與她商量正事了。
【39】
這天夜裏他夢見自己被一片滿是水草的沼澤吞噬。淤泥湧進鼻腔和嘴巴,好難受、好痛苦。他使勁掙紮卻不起作用,很快便無法呼吸了。
驚醒過來,直哉發現自己渾身是汗,喘着粗氣,同時被人窺探之感前所未有的強烈。
家中結界怎麽一點沒有反應?
他蹑手蹑腳走到門邊,推開障子門——
“直哉大人,您在幹什麽?”
不知何時醒來的妻子已經離開床榻來到身後,疑惑地看着他。
“閉嘴,外面有刺客!”直哉壓低聲音警告她,“可能比老頭子還強。”
“是嗎,這麽厲害啊。”
胡桃說着,打開手機的手電筒模式就往庭院裏走,直哉甚至來不及拽住她。
“喂!”
死了他才不管。
她舉起手機四下照了一圈,靜悄悄的院子裏什麽也沒有。直哉終于松了口氣。
“我早就想問了,直哉大人……最近您是不是壓力太大,所以有點自我意識過剩?”
五分鐘後,兩人坐在桌邊默默喝着胡桃沏的茶,忽然間她說到。
直哉聞言擡起頭來。
“是因為相看側室不順利麽?”
“不是……吧。”他不确定地說。
“你不想納側室了嗎?”
“不想了。”這個他非常确定,純粹是浪費時間。
“這樣啊,那明天下午就恢複訓練吧。”胡桃說,“您別害怕。就算刺客來襲,至少有我在您身邊。”
“你能起什麽用處?不就是個女人,而且又弱的要命!”
“應該多少有點用處……好比小孩子在讓媽媽檢查過衣櫃和床底沒有鬼之後,只要和媽媽一起睡就不怕了是一個道理。”
“那還真是抱歉,我媽生下我沒多久就死了,不懂你在說什麽。”直哉不屑道。
“這我當然知道,但類似的經歷直哉大人肯定有過。”
回憶起四歲時在茅房撞見咒靈,後來整整一個月不敢獨自上廁所的過往,直哉沉默了。
“難道大家全部堅信媽媽擁有除魔之力嗎?恐怕事實并非如此。我想其實在這個情景下做母親的人所起到的安慰,和真言立川流的避蛇咒差不多。密宗初期時避蛇咒多勸毒蛇慈悲為懷,或是通過主動讓蛇來咬自己的方式來挽救無辜的人。後來由于咒文遭到篡改,立川流避蛇咒變成了‘請蛇去咬他人,別來咬我’的詛咒。孩子和媽媽一起睡覺就不會害怕了,其實是覺得鬼怪找上門來好歹會先向媽媽下手吧?”
“你當全世界兒童都跟異教徒還有你一樣內心陰暗啊!”(*)
“我只是想告訴直哉大人,我願為您做那個率先給蛇咬的人。有人攜手一起共赴黃泉,想必便不會對死亡感到過于恐慌了。”
等等。
對啊,眼前的女人才是對他性命最為執着的存在。
除了她,誰會寧可葬送一生也要控制他?
一股脫力感猛地襲來,直哉聽見自己的聲音喃喃着:“一派胡言,完全不明白你的意思。為什麽啊……”
有種輕松至極,仿佛遺失掉了什麽東西的感覺。身心一下子暢快了。
“因為我愛您嘛。”胡桃仿佛嘲諷般輕快地答道,“氣絕前我将用盡最後的力氣,指尖沾血在身旁某處寫下‘直哉’兩個字。”
“……哪怕我們倆先後死于蛇毒也要陷害于我?!”
“講得好像我非常壞心眼似的,我不過是想趁死前心懷愛意再書寫一遍喜歡的人的名字而已。”
“你這女人真是不一般。”直哉咬牙切齒道,“不是一般的扭曲。”
他們躺回床上。
“時間已經很晚了,快些睡吧。明天還要振作起來繼續訓練呢。乖,聽話。”妻子撚好被角,從身後輕輕環住了他,仿佛真的當直哉是小孩。“如有惡鬼入室,直哉大人敬請下地獄時詛咒我。”
魔性有如絡新婦的女人向深陷泥沼的直哉降下淬有劇毒的蜘蛛絲。
聽話就能活命,聽話就能得到幸福。
若是因為服從變得不幸,那就全部怪罪到妻子身上好了。
胡桃交付到他手中的,分明是一個将這輩子所有不如意與自己撇清關系的契機。
——五條家的六眼早就擁有領域了,你為什麽還沒有?
多給我一點時間,肯定可以站到相同的高度。
——到底還要多久?
再等等,再稍微等一等……遲早能追上那兩個人的。
——總是這樣搪塞過去,其實在內心深處你已經知道實現不了吧。
不是這樣的。
不對……
這些如今都不重要了。
直哉已經不必再煩惱什麽了。現在,直哉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接受”。
仿佛貝合游戲中關鍵的幾片被取走,已經幾乎想不起以前無所顧忌的感覺了,他也不清楚是否真的需要回憶起那種感覺。想起來對自己而言又有什麽好處呢?人生從二十歲重新開始,不也沒什麽差別嗎?(*)
在妻子懷中,不知不覺直哉合上眼睛,漸漸睡着了。
似乎做了個好夢。
【40】
但是啊,假如事事皆如胡桃所願,那未免太便宜她了吧。
她不是特別喜歡孩子麽?遇到宅邸裏年紀小一點的家夥露出可憐樣便胡亂接濟。嘴上說着愛他,其實也許僅僅是利用他,一旦有了小孩就會立刻把注意轉嫁到對方身上,輕易把他抛下不顧了。
這絕不是在向妻子祈求垂憐,只是無論如何不能叫她逞心如意。
一直像現在這樣留在他身邊,然後拼命琢磨自己作為女人出了什麽問題吧。
直哉瞞着胡桃,悄悄在鄰市預約了輸〇管切除手術。
【41】
專科醫院的內部陳設比想象中要有檔次,跟普通診所無甚區別。候診室裏播放着舒緩的古典樂,是《六月船歌》。
直哉對面坐了一同來咨詢不育症狀的中年夫妻,大概在等待檢查結果。妻子時不時神經質地去揪頭發末梢,她旁邊的男人光看面相就知道是個神經大條的白癡,正滔滔不絕談起自己在取〇室的經歷。
“我說,搞不好這種醫院是唯一要為購買錄影帶設立公款的機構。”
“你在瞎講些什麽啊?”
“就是醫院為了做采集準備的影片啊,你難道不知道?在電視機前面擺了滿滿一櫃子呢,走進去給我吓了一跳。題材倒是挺廣泛,國內外各個人種的都找得到,但唯獨沒有主角從事醫護專業的。估計是考慮到工作人員受到騷擾的隐患吧。”
“無聊!”
“怎麽生氣了?就是看你緊張希望活躍一下氣氛而已,對不起啊……不過你吃醋我也沒辦法,這不是檢查需要嘛。”
“哈——?算我求求你,能不能閉上嘴巴!”
中年婦女臉色鐵青地低聲呵斥,擡頭飛快瞥了直哉一眼,不清楚是替丈夫表示抱歉還是警告他少管閑事。
被冒犯也無關緊要。不管是非咒術師或咒術師,沒法彰顯自身才能的人在他看來如同數量過剩的黃鳝。直哉不一定多麽讨厭他們,不過也不認為這些家夥有什麽活在世上,并将庸人基因傳遞下去的必要。(*)
怎麽都算是個大男人,連說點漂亮話哄騙妻子也做不好。像他就不會說這種不看場合的蠢話,平白惹西宮胡桃那女人不快……
船歌結束了。沉寂一秒後音樂聲再度響起——這回是芭蕾舞劇“胡桃夾子”中第二幕出現的《蘆笛之舞》。
根據邏輯很容易能推測出大概是在播放柴可夫斯基作品集。盡管如此,直哉仍然因這種巧合産生了毛骨悚然之感。
怎麽搞的?無論逃到哪裏好像始終在她的手掌心。
趕在坐不住想要走掉之前護士叫到了他的假名,示意直哉現在可以進屋與醫生面談了。
【42】
“先生十分年輕,貿然做這種決定是否有些操之過急?哦,原來您是不婚不育主義呀,那我就明白了。如今日本這類情況也屢見不鮮了,是不是社會給年輕人的壓力太大了呢?”
白癡才和醫生自爆已婚,那樣肯定會被要求通知法定伴侶過來簽字表示知情。
“嗯?您問我會留下什麽痕跡,肉眼看得出來動過刀嗎……”
打電話告訴她自己任務中大意了,要暫時留在市外養傷就行。
“縫合線吸收肯定需要時間啊。手術結束一周後大家基本能恢複行為能力,不過這段時期〇子計數值并不一定為零,也就是說仍然有發生意外的可能性,我推薦配合其他措施直到術後兩個月。”
胡桃聽說後肯定非要來陪他吧?哼,麻煩的女人,還得想個辦法随便糊弄過去。
“一般來說對希望進行手術的男性,我們建議先進行〇子的深低溫保存,若是未來改變了主意還能通過人工的方式——您對此不感興趣,已經拿定主意了?恕我作為過來人多講一句,您的一生還長着呢,或許哪天忽然羨慕起有孩子的同齡人了……不過嘛,看您也不像缺錢的樣子。反悔了盡管回我們這兒做複通術,我們保證讓一切變得完好如初。”
真是個啰嗦的醫生,有沒有醫療也屬于服務行業的知覺啊?
“事先聲明,我并無懷疑您能力的意思。但肯定沒人願意白費錢挨刀子,所以請讓我們保險起見确認下〇子活性程度。來,您帶上這個紙杯,然後前往隔壁房間就好。”
【43】
推開門,房間裏果真如白癡所說擺放着沙發、電視和DVD。
這些品味下作的錄影帶他壓根碰也不想碰。
“直哉大人看起來很苦惱呢,需要我幫一幫您嗎?”
簡直是瘋了,耳邊仿佛能依稀聽見西宮胡桃的聲音。
呼吸加重,直哉閉上眼睛,想象觸碰自己的是妻子的手。
那雙纏繞着鎖鏈的手,烹制一日三餐的手,給他戴上紅繩枷鎖的手,表現良好就會在夜晚溫柔地撫摩直哉、予以獎勵的手。
一次又一次,樂此不彼為他準備新的趣味的那雙手。
哪怕他是失敗品,是冒牌貨也沒關系。既然她立下此生不離不棄的誓言了,一定可以原諒他吧。
只需篤信這雙手所引領的方向,總能得到眷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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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細胞樣本,采集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