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賓館一百八一天,兩室一廳的房子普普通通都三千多一個月,就算退而求其次選最差的小旅館,也要八十一宿。
便宜是便宜的,就是條件很差,如果住滿的話,隔音約等于無,四面八方無死角的噪音。
蔣誦把他手機的訂房頁面關掉,往後挪了下,退到靠牆的那邊,依然不贊同:“幹嘛非得另找住處,怎麽都不劃算,冤大頭似的。”
說完,伸出手,“耳塞到了吧?”
沈灼回手把手機塞進枕下,從枕頭另一面拿出方形紙盒,手掌那麽大,盒面畫着五顏六色的圓柱圖案。
随手扔給她,不着痕跡地看了眼四周。
四五平左右的房間,沒有一件新東西,破櫃子破床,連地板都翹起皮。他眉頭緊鎖,看着和這裏格格不入的蔣誦。
她在看耳塞盒後面的說明。
感覺到他的視線,擡頭,看床尾那邊斑駁的空心牆,“真不用找房子,隔壁又不可能每天都做。”
沈灼靜靜地看她。
蔣誦愣了三秒,倒吸一口涼氣,不敢相信。
“天天?”
“差不多吧。”
“…找房東投訴去,這不擾民麽。”
他冷哼,“找好幾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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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江屬于新一線城市,房價很高,在大學城周邊找到這種價格的房子不容易,價格便宜,自然有弊。
沈灼不想和她談論這個話題,“你寒假這麽長,在這住的話,不單是噪音,日常生活也不方便。”
四個單間都住滿了,夫妻或者情侶,七八個人住在一個屋檐下,共用洗手間和廚房,都不怎麽注意衛生。
地面永遠擦不幹淨,還有股異味。
蔣誦拿出兩個粉色耳塞放在掌心,想了想,“那你呢?在這住是不是也不舒服。”
“我舒服啊,就回來睡這一覺。”
“那就這樣。”
“啧,現在是說你。”
蔣誦莫名其妙,“我要兼職啊,之前不都說好了麽,寒假有住的地方,還能賺錢。”
沈灼一口氣提上來,又硬生生壓下去。
獨棟別墅,精致的房間,奢侈的床品,能看到月亮的落地窗,條件比這好百倍,她惦記着想去也可以理解。
可是…他視線落在她腳上。
語氣有些涼:“還想去啊?五天就這樣了。”他指着腳尖纏繞的白色紗布,“就算供吃供住一個月給你大幾千,也沒必要去遭這個罪。”
蔣誦把腳縮進被子,想不通他為什麽對出去兼職這麽抵觸。大學生都做兼職,怎麽就她不行。
管天管地的管那麽多。
“我就去!”
沈灼見她都不想一下就直接頂嘴,無名火蹭蹭燒起來,“你不就想賺錢買手機嗎?不用,我是你哥,等會兒…”
他看向窗外已經黑透的天,改口:“明天,我明天就去給你買,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你買。”
蔣誦皺眉,“不要,我要自己賺!”
“一個寒假呢,不怕腳走廢了?”
“不會,我腳是別的原因,和去他那兼職沒關系。”
沈灼臉色倏地冷下來。
認識這麽久,他對她都是和顏悅色,從來沒發過火冷過臉。今天不知怎麽,看她這麽執着,火氣噌噌往上頂。
他眼底像覆上一層霜,靜靜地看着她:“就這麽想去他那?”
蔣誦抿着唇,臉色也不好看。從剛才談話開始,越說越劍拔弩張,她敏感的意識到,這次大概要大吵一架了。
他們從來沒吵過架。
這樣一想,眼圈一下就紅了。
忍着心緒浮動,心平氣和地說:“我只是去賺錢,賺錢還不行嗎?”
沈灼深呼吸,“賺錢是可以,前提是這個工作值得,兩天一個泡,五天三個泡,這就是不值。”
“再說了,還有我呢。”
蔣誦聽他語氣軟了很多,忍着不讓眼淚溢出來,從認識到現在,他一直心甘情願地做後盾,親手為她織出象牙塔。
可她沒辦法心安理得呆在那享受,更不想做軟腳蝦。
他一直大包大攬地安排好一切,這個哥哥稱職得有些過分。蔣誦心裏沒來由地湧出一團亂麻,賭氣地鑽進被子裏,頭對着牆壁,留給他後背。
氣氛變得僵持。
十幾秒後,她的聲音悶悶地從被角傳過來:“你幹嘛總把我當小孩呢,馬上就二十一歲了。”
沈灼看着她露出的肩膀,瘦窄窄的一角,還是瘦,卻和以前不一樣了,她長大了。再也不會在将醒未醒時哆嗦着靠近,借着昏暗的臺燈光仔細看他。
也不愛叫他哥了,總是莫名其妙生氣,現在還在這頂嘴,一門心思要去別的地方。
他咬着牙,壓下不快。
沉吟着開口,企圖用理性的現實拉回他。
“兼職可以,去他那不行,他那種人,怎麽說呢…”他回憶他的言談舉止,奈何文化不夠,搜腸刮肚也沒找到合适的形容詞。
只能甩出一句:“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蔣誦回頭,眼角還有些紅。
索性坐起身,揣摩他這句話的意思,總覺得另有深意,“我又不是和他談戀愛,他招人,我應聘,他給錢,我幹活,哪裏不對了?”
聲音穿耳入腦,沈灼只聽到’我又不是和他談戀愛‘這一句。他吸吸鼻子,面色慢慢緩和,語氣卻還是端着的嚴肅:“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是什麽意思?”
床很窄,她稍微探身就離他很近。空氣微涼,她的長發随着動作絲滑墜落,發尾拂過他放在被子上的手,輕飄飄的癢。
四目相對,蔣誦就這樣斜歪則身子停在他正前方,是他熟悉的執着:“怎麽不說話?”
他抱起胳膊,“我的意思是……你腳有傷,得養好了再出門。”
蔣誦心煩地嘆了口氣,“就幾個水泡,被你說的那麽嚴重,好像截肢了似的。”
沈灼一聽,臉拉得老長。
“我是你哥,關心你不應該嗎?”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這個蔣誦就想起之前在宿舍裏被她們三個公開處刑。關心是可以,得分怎麽關心,像剛才的争執,以哥的身份根本說不過去。
“就因為你是我哥,才不應該這樣。”
這句話一出,沈灼直接愣住,剛才還調高的嗓門,忽地低下去。
咬牙維持好脾氣:“怎麽不該,你說。”
蔣誦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被頂到死角,其實也說不太清。她正處在行事不周全總是性急沖動的年紀,說話做事全憑直覺,心裏想到什麽就直接不經大腦說出來。
聽他反問,她也有些懵。
是兄妹無疑,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這一路走來,他們早就拿對方當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這或許就是親情?
她在記憶裏翻找關于親情的片段,以前看的影視劇,書籍,或者別的家庭怎麽相處,關于親情的畫面很多,兄妹的卻寥寥無幾。
覺得不對,不應該這樣,卻不知道怎麽說。
索性把聶小美說的話搬出來:“我是成年人,應該有自己的生活和隐私。”她頓了頓,想到那件昂貴的衣服,莫名底氣很足。
“也應該有自由。”
她一口氣說完,挺直脊背,直視他的眼睛。
沈灼皺起眉,他在想事的時候習慣性咬唇的裏肉,眼神淩厲,表情罕見的嚴肅。
兩人無聲對峙,就算都坐在床上也是一高一矮,影子定在牆上,莫名有種僵持不下的氣氛。
幾秒後,他深吸一口氣。
“自由?”
蔣誦點頭,“你是我哥,關心我可以,但管着我不讓我做想做的事就是不對。”
呵…他忽然笑了。
支起胳膊,手肘壓在大腿上,特意探身過去,他的臉上透着一股化不開的惆悵,語調竟有種苦口婆心的意味:“那你知不知道我是為你好?”
“知道。”
他另一只手鑽進被子,觸到腳上的紗布,指尖輕輕摩擦,不敢用力。
低聲說:“我只希望你這一生能健康,快樂地活着。”語氣誠懇,字裏行間把自己放得很低。
蔣誦的手抓緊被角,他說話的時候雖然直視她的眼睛,其實不是在看她,而是穿透她的臉看另一個人。
身體猛地一僵。
她的靈魂仿佛被逼出身體,被迫飄到天花板上,她無力,失重,慢慢低頭,看到床上對坐的兩個人。
男人疲憊地看着女孩,女孩卻笑了,她臉色有些白,發絲一縷一縷地濕着,看着很虛弱,卻探身過去,蒼白的手撫上男人的臉。
有些不舍,也有些快樂。
“哥,我一定會健康快樂地活着。”
蔣誦突然喘不過氣,下墜,眩暈,再睜眼,沈灼就在面前。
四肢百骸透着涼意,他才不是對她說話,而是對那個早就死去的妹妹,她不過是他單方面虛構的承載體而已。
心情真是…糟透了。
她繃着臉,幹脆利落地把腳收回來盤好,一字一句說:“沈灼,你這句話,是對你妹妹說的,還是對蔣誦說的。”
沈灼手指一空,擡頭,正對上女孩認真的臉。
他沒猶豫:“這不一樣嗎?你不就是我妹。”
說完,才反應過來,‘嘶’了一聲,恢複平時的語調:“又直呼我大名是吧?”
蔣誦別過臉不理他。
剛才那句回答,是她最不想聽到的,一樣嗎?如果她是沈雨,十多年前應該就死了,如果不是,那他怎麽能這麽認真地當她哥哥。
如果她真是他妹妹的話,那蔣誦又是誰?
她忽然找不到自己。
燈光昏暗,牆上的挂鐘指向十一點,隔壁的夜間活動準時開始。沈灼本要質問她說話怎麽又沒大沒小,聽到熟悉的聲音,完全是下意識的,雙手過去,扣在蔣誦的耳朵上。
她被迫和他對視。
他的手很有力,拇指下的肉剛好嵌合在她耳窩,剛才還明顯的旖旎之音,瞬間被耳底自帶的嗡鳴聲取代。
她看着他的眼睛,聲音只有自己能聽到。
“沈灼,你現在捂着的,是你妹妹的耳朵,還是蔣誦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