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空氣透着潮濕的涼意。
蔣誦在黑暗中睜開眼,萬物都沉寂下來的深夜。路燈的光透進來,眼前是灰撲撲的牆壁,她抱緊被角,背後傳來一陣陣平緩的呼吸。
他睡了,翻了下身,手臂伸過來。溫熱,沉重,結結實實壓在她側腰上。
煩。
她一點都不輕柔地把他胳膊扔回去,啪嗒一聲掉在被子上,耳邊呼吸一頓,他動了動,頭大概轉到了另一側。
更煩了。
翻身,平躺,複盤剛才的争吵。
其實也不算吵,沒激動也沒紅臉,那個問題他沒回答,借口太晚了要睡了,躺下後還習慣性地給她蓋被子。
很明顯在回避。
似乎只有她知道,有什麽東西在悄悄變化。
如果從前的人生是在黑暗的隧道裏困住,遇到他之後,就擁有了一盞光亮,他們一路借着光爬出隧道,艱難地走到這裏,前方的路突然分岔。
他們站在分岔路口,沈灼一條路走到黑,要拉她繼續走,她卻看向突然分出來的路,雖不說,腳步卻躍躍欲試。
她想知道那條路通向哪裏。
旁邊的男人動了動,陳舊的木板床順着動作吱嘎一聲。他習慣性地找被角,手臂一揮,落在她腰上,攏緊。
距離很近,她清楚的感覺到溫熱的風撲在頸窩,像有一根羽毛,輕輕地,一下一下拂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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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有些熱。
耳邊布料摩擦,他似是在睡夢中找舒服的姿勢,含混不清地說着夢話:不許去…
我要去。
她在心裏說。
沈灼當然不放心她這樣,早上起來吃完飯,他站在床邊,見蔣誦果然要把腳上的紗布解下來,臉臭的跟什麽似的。
“還要去?”
蔣誦拎着紗布的頭一圈一圈繞,貼在皮肉的地方感應到撕扯,有些痛,她直接拽下來,卷成一團扔進垃圾桶。
擡頭,一臉誠實:“不去。”
“我是擔心你的腳。”
“知道。”
氣氛和平時不太一樣,仿佛這兩天降溫的濕冷也穿過窗戶橫亘在兩人中間,連沈灼這種線條粗的人都感覺到不對勁。
他撓撓頭,“那我走了。”
蔣誦把包了一夜的腳伸到床邊透氣,說:“嗯,碧水路那邊忙嗎?要不我也去。”
“呵,不用,城管比顧客都多。中午想吃什麽?我給你買回來。”
“我自己看着辦。”
他忽然笑了,像是故意活躍過于冷淡的對話,“你沒鞋,昨晚被我扔了。”
蔣誦瞪了他一眼,“我點外賣。”
沉吟幾秒,他點頭,“行,那我晚上回來,在家等我,給你買好吃的。”
說完,手臂順勢揚起,想伸過去揉揉她頭。蔣誦卻突然擡頭,白皙,穩重的一張臉,直直地看着他,怎麽都和小女孩搭不上邊。
走到半路的手急轉返回,不自在地去耳上抓了抓,他收起笑,随手拿起床尾的外衣,扔下一句:“哥走了~”
蔣誦坐在床邊,聽到關門的聲音,世界忽然失落又安靜。
她趕緊轉身,爬到窗戶邊,手肘支着窄窄的窗沿,緊緊地盯着小區大門。兩分鐘後,她看到他拐出門,往公交站方向走,視線一路追着男人背影,直到消失。
她深吸一口氣。
腳上的泡被他用針挑破,特別有耐心的,在那麽小的傷口邊一點一點把水擠出來,被紗布包了一宿,貌似繃皮了。
小心地動了動腳趾,痛點圍繞在右腳小指下,是她自己粗暴擠破那個。
彎腰把床下的抽屜拉開,在一堆日常用品裏找創可貼。兩個月前買過一盒,因為沈灼不小心用鐵簽把手背紮傷,她怕感染,特意去藥店買的。
是最貴的那種。
盒子很小,裏面還剩兩貼,她抽出一個撕開,仔細地貼在刺痛的傷口處。
還沒等貼完,手機就在枕下震動。
是黎清衍。
【清衍上人】:神奇,是我神經錯亂了麽,我好像聽到門鈴聲和你的聲音,但我喝了很多酒,難道是在做夢?
【蔣誦】:是的。
【清衍上人】:你這個回複,是在回應我神經錯亂還是我在做夢…
【蔣誦】:都是。
【清衍上人】:那…今天我難得早起,你要不要過來看看。
蔣誦垂眼看着自己的腳,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這麽嬌氣了。還是小孩的時候,腳總是因為穿質量很差的鞋子磨出泡,冬天會起凍瘡,傷口撕裂猙獰着流出膿水,她不也照樣做家務。
怎麽現在,都長成大人了,這小傷還被他耳提面命的命令要靜養。
她咬着唇肉,拇指在屏幕上緩慢地敲動。
【蔣誦】:好,不過我得先去買雙鞋。
【清衍上人】:哎喲,你看這不巧了麽,我剛好去購物,而且車馬上就開到你住的小區,要不一起?
【蔣誦】:好。
***
最近持續降溫,好似有一只濕答答的手隐藏在空氣中,随機打賞路人耳光。蔣誦站在路邊,背着空書包,腳上穿着室內拖鞋。
兩分鐘後,黑色越野停在她面前。
車門開,她鑽進去,剛好對上黎清衍的眼。
她下意識說:“今天沒戴墨鏡。”
黎清衍勾起唇角,指背在肩膀虛虛掃了兩下,用那種對時尚很資深的口吻說:“我這身衣服,不适合戴墨鏡。”
蔣誦沒細聽,甚至沒看他,正忙着把安全帶拉出來扣好。
黎清衍吸吸鼻子,上下打量她的穿着。看到衣服的時候臉就皺了,越往下看越震驚,看到腳上穿的醜拖鞋,繃不住笑了。
“…你不凍腳啊?”
蔣誦低頭,副駕駛座位下鋪着軟墊,她的露趾拖鞋踩在上面,和車裏的豪華格格不入。
她縮了下腳,企圖躲進椅子的背光陰影處,“我說了,要去買鞋的。”
黎清衍發動車,歪頭看後視鏡檢查路況,邊思索,“那我懂了,買好新鞋,直接把舊鞋扔掉對吧?”
蔣誦:“不扔,我特意背了包,買新鞋之後把腳上穿這雙放包裏。”
開車的男人沉默了半晌,終于在前方紅燈時停車。眼角向下,仔細地瞥了一眼,“你這鞋…還有背回去的必要麽?”
……
南江的商圈在市中心偏東的方位,大品牌和商場幾乎都在這。人群密集,道路擁擠,黎清衍直接把車開進收費停車場。
視野變黑之前,蔣誦看到牆壁上貼着的價格表:一小時15元。
停車場在地下,上面就是商都,他下車前特意靠過來,手臂越過她的肩膀指着車門顏色一樣的按鈕。
“按這個,是開門。”給她示範,手指按下去,啪嗒一聲,車門開了。
距離很近,鼻尖充斥着陌生的香水味,蔣誦上半身緊緊貼在椅背,小幅度地點頭,表示知道了。
兩人在負一層等電梯。
大概是今天冷的緣故,地下車庫也有風灌進來,黎清衍穿着長大衣,按完按鈕直接雙手插兜,忍不住哆嗦一下。
“我們先去買鞋。”
“好。”
商場一樓是鞋包區,空氣彌漫着淡淡的皮革味,頭頂是明亮的射燈,地面反着白光,有些刺眼。
黎清衍似乎常來,熟門熟路地拽着她往東側走。
邊走邊說:“這邊都是高跟鞋,不适合你。”
蔣誦小跑跟着,很快就到運動區,黎清衍揚手打了個響指,沖笑着過來的店員指了指旁邊的蔣誦。
“新款到了吧?挑幾雙給她試一下。”
說完,轉頭問:“你什麽碼?”
蔣誦壓下不自在,“36的。”
休閑區,鞋的樣子都很普通,粉色淺藍純白色,側面交叉幾條不規則的線。她坐在軟椅上,接過店員特地拿的新襪子,臉頰有些熱。
小聲說了句謝謝。
拘謹着打量四周,黎清衍像回家了似的倚在收銀臺一角,手掌托着下巴,笑眼眯眯地和穿着工裝的戴眼鏡女孩閑聊。
蹲在旁邊的店員把鞋帶解開合适的角度,雙手遞給她,“這款是最近的銷量冠軍,适合大多數人的腳型。”
蔣誦低頭,上下端詳這雙鞋,怎麽看都很普通,還沒露天市場裏特價50一雙的好看。
猶豫着穿上,慢慢直起身。
腳步挪動,這一瞬,先前的想法全都被否決。
她從來沒穿過這麽舒服的鞋,每一根腳趾都有妥帖的去處,就連水泡的傷口都偃旗息鼓,心虛地把痛覺掩蓋在淺藍色的網面下。
腳底像有一雙軟手托着,像踩着棉花,每一寸皮膚都完美嵌合,仿佛有一顆智能芯片在她穿上之前掃描過腳型,鞋子在她穿進之前迅速變成合适她的形狀。
店員笑着問:“大小怎麽樣?”
蔣誦垂眼看鏡子,“合适。”
“要不再試兩雙做一下對比?”店員的語氣帶着專業的禮貌和親切,讓蔣誦覺得,就算她今天在這光試不買,店員也不會冷臉,依舊雙手合在小腹前笑着送她出門。
沈灼教過她很多買東西的技巧。比如砍價的時候對半再拐個彎,店主不賣就直接走人,不過腳步要放慢,耳朵支起來,等店主狠拍大腿喊他們回去。
或者故意挑毛病,這不好那不對,最後殺個零下去。
可惜,積攢的經驗在這裏沒有用武之地。她站鏡子前,舍不得把鞋脫下來,想了想,轉頭看店員。
“不用麻煩了,我就要這雙。”
舊拖鞋被仔細包好,新鞋的标簽剪下來,店員對照貨號填寫單據,指着門口那邊:“麻煩去收銀臺付款。”
蔣誦拎着書包,把單據交給戴眼鏡的女孩,女孩随意瞥她一眼,擡頭,卻是和黎清衍說話。
“這你朋友?”
黎清衍點頭,語氣熟絡:“是啊,怎麽,要打折嗎?”
戴眼鏡的女孩單手敲着鍵盤,忍着笑意,語氣是帶着愉悅的公事公辦:“新品都沒有折扣哦黎大明星。”
黎清衍也沒在意,随手從兜裏掏出錢包,抽出一張黑色的卡。蔣誦看到,電光火石之間明白他要做什麽,趕緊按住他的手。
語氣有些急:“不用!”
轉頭問女孩:“多少錢?”
鍵盤噼裏啪啦一陣響,女孩扶了下眼鏡,轉頭看她:“980元。”
蔣誦心跳漏了一拍,來不及細想,慌忙在包的側兜裏翻錢包,黎清衍見她這樣,手捏着卡遞出去,企圖掙脫她的推阻。
不在意地說:“就當我送你的入職禮物。”
蔣誦如臨大敵,慌亂中摸到錢包,“我說了,不用!”
錢包用了好幾年,看着有些舊。因為手機卡頓,每次付款時都要很久,她索性把兼職賺的錢都換成現金。全都拿出來,又問一次:“多少錢?”
“980元。”
迅速數好十張遞過去,剩下的兩張重新放進錢包。黎清衍嘆了口氣,身前是女孩單薄的身軀,為了不讓他刷卡,一只胳膊還虛虛地別着他的手。
還真是…一點機會都不給。
找回20 ,她收好。
轉身,擡頭,表情是故作鎮靜的緊繃,“接下來去哪兒?”
黎清衍無奈,只好把卡揣回衣兜,笑着說:“當然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