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蔣誦不知道他怎麽會這麽問。
她說你是我哥啊,他臉色一冷。她趕緊改口,補救地說你是沈灼,你想是誰就是誰,我都聽你的。
結果他更生氣了。
大概是生病在家呆得煩躁,情緒總是陰晴不定,蔣誦敏感,早就察覺到。
她知道經歷巨大的波動之後,心态不是一朝一夕能調整好,但堅信任何傷痛都能靠時間抹平,她願意陪着他,和他一起熬過去。
雖然很辛苦,但她盡力保持情緒穩定,學他之前對她那樣,給他支撐,做他堅實的後盾。
就算這樣心思缜密地為他着想,也不可避免迎來第一次冷戰。
床本就窄,他故意睡得很邊,像雜技表演裏的躺繩人,半個身子懸在床邊,蔣誦在暗色裏睜眼,從僵硬的姿勢看出他在抗拒。
她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一夜輾轉難眠,好不容易睡着還忘記訂鬧鈴,她倉皇地爬起來,沒時間吃早餐,手忙腳亂去穿鞋。
沈灼剛好拎着新炸的油條回來,見她着急,淡淡地說:“晚一會兒能怎麽,他又不供你早飯。”
蔣誦也想在家吃,可黎清衍昨晚就定好了今早要拍的茶餐廳,還叮囑她一定要早起,這個視頻是接的廣,甲方給錢的那種。
兩分鐘前黎清衍發位置給她,馬上就要到樓下了。
她很抱歉,“真來不及了,你自己吃吧。”
沈灼靜靜地站在一旁,語氣竟有些幽怨:“沒關系,反正我每天都是自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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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蔣誦梗住,這兩天和他的交流仿佛走鋼索,說錯了不行,順着他說更不行,身份調轉,很像以前的她。
尤其那句:我是你哥,還是沈灼?
這句話她說過很多次,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是她的口頭禪,因為實在沒有安全感,總覺得被套進他妹妹的虛殼裏,找不到自己。
現在,她心甘情願當他妹妹,他卻一反常态。難道也覺得被束縛,套進她哥哥的殼子裏?
不應該啊…在一起這麽久了,沒見他有過那種抗拒,甚至甘之如饴。
難道…他也喜歡…
“我是真的喜歡你。”
黎清衍在關掉攝像機後說了這句話,然後把她面前的餐盤移走,從化掉的冰淇淋杯裏勾出戒指,啪的一聲扔進氣泡水裏。
他精心準備的表白儀式,所有的環節都十分完美。不論是清場後的餐廳,吃到一半自然響起的浪漫鋼琴曲,還是收尾時侍應捧來的玫瑰花,都沒能抵擋蔣誦的心不在焉。
甚至重頭戲,那顆選了很久的戒指,也被她無視。勺子只挖了冰淇淋的尖尖,無論他怎麽哄騙,她都沒再看一眼。
黎清衍非常挫敗。
他自認樣貌,品性,財力,各方面都無可挑剔,甚至被戲稱為戀愛市場裏的六邊形戰士。
被這樣反複拒絕,還是人生第一次。
蔣誦從沉思中抽離,看到氣泡水裏的戒指,小聲說:“你的水不能喝了。”
對,就是這樣,關注點永遠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
“相比二十塊一杯的水,我覺得更應該在意的是一萬八的戒指。”
蔣誦面露猶豫,“戒指撈出來還能戴,這杯水只能倒掉了。”
黎清衍唇角彎起,把戒指從杯底撈上來,遞到她面前,“這可是你說的,我撈出來了,你戴吧。”
蔣誦的手縮回牛仔褲下,搖了搖頭。
“我不戴。”
她總是這樣,如履薄冰地拒絕。
好在黎清衍早就習慣,把戒指放回盒子,深吸一口氣,可憐巴巴:“蔣誦,在你眼裏我真的不值得嗎?”
蔣誦不自覺咬緊唇肉,心裏很抗拒這種公私界限模糊的關系。她只想賺錢。
今天拍的視頻是轉型後第一個廣告,新上線的購物app,她報價,全程溝通細節,甚至寫了稿子,絲滑地插到視頻三分之一處。
她的準備工作結束,黎清衍只需要在吃飯的過程中念出來。可到實際拍攝,過于冷清的背景,突兀的鋼琴聲,還有時不時來桌前的侍者,都讓蔣誦覺得這個視頻白拍了。
深呼吸,平複情緒,企圖把談話拉回正題。
好聲好氣地商量:“我們時間不夠了,我建議年前只拍這一個,因為合同裏規定了日期,其餘的也不急,等過完年再拍。”
黎清衍雖自诩老板,卻對他的賬號運營從不上心,小虎回家之後,他更是懶散到底,內容和方向都讓蔣誦自由拟定。
所以她離開後,他平躺了一周,不對,是放縱了一周。
回來後密集的拍攝也是為了拉長和她的相處時間,是為了和她在一起才搞這些,她呢,卻一貫在他面前保持職場人形象,對工作抱有十二分的熱情。
他心裏不爽。
作為老板,在支配她時間這方面還是有權力的。
“時間怎麽不夠?你不要把過年看得那麽重,不過是普通的一天罷了,我們在室內拍。”
蔣誦馬上拒絕,“不行,過年我有事。”
“能有什麽事啊,不就是吃吃喝喝。”他們天天出去,幾乎要把南江叫得上名字的地方吃遍了,天天都在過年。
說到這,他異常執着。
“蔣誦,過年來我這。”
“不行。”
這個話題一直糾纏到晚上,剛補拍完廣告,她把片段剪出來發給對接人,有些緊張,害怕達不到要求被打回來重拍。
黎清衍對這個事完全不在意,關了攝像頭之後,沒長骨頭似的攤在椅子上。
“蔣誦,一起過年吧,把你哥叫來也行,我看他挺會做飯的。”
蔣誦焦灼地盯着電腦屏幕,怎麽還沒傳過來消息,已經很晚了,搞不好又要磨蹭到半夜才能回去。
好累,事情全都擠在一起,她已經分身乏術了,實在沒有力氣回應他。
“拜托,不要再說了。”
黎清衍聽了也不惱,既然不能直說,就采取迂回戰術,反正這長夜才剛剛開始,他有的是時間。
“知道我為什麽讨厭過年嗎?”
他支着下巴,目光落在專心工作的側臉,她眉頭緊皺,是,他每天面對的都是皺眉的她。
不會用電腦,找不到鍵盤的字母,所有的基礎軟件都仿佛第一次見,她如臨大敵,卻從來沒拜托過他。
偷偷在手機上搜索操作流程,生怕被他知道她是白紙一張。
可他在第一次見面,看到密密麻麻的筆記本,就知道她和之前認識的女孩不一樣。她伸出手指,看似很熟練地敲擊鍵盤,實際細心點就能發現,按最多的是空格鍵。
她說:“為什麽讨厭?”
黎清衍笑了下,表情複雜,“這就說來話長了。”
城郊比市區安靜,尤其是城郊的別墅區。
整潔的林蔭小路,昏黃溫馨的明亮窗口,還有毫不在意電費支出的取暖系統。主燈射燈全開,室內比白天更亮,男人穿着駝色羊絨毛衣,很有耐心地吹了吹咖啡。
他低頭,視線落在蔣誦忙碌的側影。黑色皮筋挽起的頭發,素面朝天的臉,她從不戴首飾,甚至沒有耳洞,瘦弱的肩膀挺得很直,指尖輕輕壓在鍵盤上。
他看到她在回複消息——辛苦看一下成品是否可以…
黎清衍把咖啡放在桌上,那句說來話長,字意是不想說,實際他很想說,雖然很長,卻很想讓她知道。
“我小時候比現在累,每天都去很有名的老師那裏學畫畫,我爸對這件事非常執着,總說我有天賦,走藝術才是正途。”
“其實我沒天賦,我自己清楚,可我怕他失望,非常努力地練習,後來我偶然聽到他們吵架,原來我爸的初戀是畫畫的,在結婚前抛棄他出了國,我這才明白,他口中的我有天賦,還有我所有用來畫畫的時間,都是他不能修成正果的執念罷了。”
蔣誦把手從鍵盤上收回來,她第一次聽到黎清衍用這麽悲哀的語氣說話,轉過椅子,和他對視。
斟酌着用詞:“能和很有名的老師學畫畫,不管因為什麽都是幸運的事。”
黎清衍笑了,搖搖頭,“後來我爸媽離婚了,我就不畫了。”
“…很可惜。”
“才不可惜。”他反手支着桌子,悠閑地靠在那,像在和老友閑聊。
“他們離婚後,按理說我爸既然放不下初戀,和我媽過了這麽多年吵鬧的生活,自由之後,應該去找她才對。”
“實際呢,呵…”黎清衍笑裏帶着一絲諷刺,毫不避諱地說:“實際他談戀愛談到飛起,光是我知道的就超過十個了。”
蔣誦沉思,小聲問:“那你媽呢?”
“嫁到國外去了,生了對雙胞胎,眼睛是藍色的。”
蔣誦點了點頭,她覺得氛圍有些傷感,應該安慰他,但他不是吳玉東那種,能讓人很輕易地找到他痛苦的點。
甚至她覺得,能學那麽多年畫畫,在父母離婚之後,也沒有影響生活質量,住在這麽好的房子裏,上下兩層都有落地窗,親情雖然缺失,也比絕大多數人過得都好。
她遲疑,黎清衍繼續說。
“我是他們兩人共同撫養,好處是生活費每月都雙倍,可那有什麽用,過年都是我自己一個人,你看,房子裏空蕩蕩的,連個燈籠都沒有。”
蔣誦坐直,“我明天買。”
“不用。”
黎清衍站累了,拉過椅子坐下,他說了這麽多,不過是想讓她知道自己的過去,并不是互聯網裏樹立的虛拟形象。
而是活生生的,不完美的,有弱點的,真實存在的人。
他低頭,發絲的陰影蓋住眼睛。
“其實我從十五歲就在看心理醫生了,看了很多年,就算這樣,還是不可控的狀态不好,比如現在。”
空氣安靜,蔣誦打量的視線在他臉上游走。黎清衍以為經過一番坦誠傾訴,她終于心軟,準備松口和他一起過年時,心裏一喜。
卻聽她用試探的語氣問:“你看的心理醫生,是怎麽收費的?”
嘩啦一盆冷水澆下來,黎清衍咬着後槽牙,想笑,沒笑出來,一臉無可奈何的疲憊,“拜托,這不是重點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