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蔣誦真的在考慮給沈灼找個心理醫生。

畢竟她也有過同樣的階段,是人生中最不想回憶的一段日子。渾身無力,心情差到極點,美好只是一剎那,馬上變成加倍的痛苦鋪天蓋地。

很難熬,她不想他受這種苦。

回去的路上搜了些經驗貼,南江二院是評價最好的,不開藥的話,挂號加看診大概一千以內。

在挂號頁面猶豫了很久,決定先給他打個電話。

意外的是,對方正在通話中。

沈灼側躺在床,手機扣在耳朵上,吳玉東的聲音摻雜着洗麻将的嘩啦聲,他剛贏了一把大的,笑得合不攏嘴。

和幾天前的萎靡失意完全相反。

電話打得不是時候,也讓沈灼的連日憋悶無從出口,只能假借要過年了,拜個年。

吳玉東哎喲了一聲,“接到你的拜年電話還真是少見。”

沈灼笑了笑,聽着聽筒裏的震耳麻将聲,人家正忙着,就算了,結果這邊剛要挂,吳玉東趕緊攔下。

“別啊,咱哥倆唠唠,我都下桌了,讓我爸替我會兒。”

雜音逐漸變小,關門聲,吭哧吭哧的喘氣聲,直到完全安靜,他才說:“哦了,我出來了,今晚可真黑,怎麽連個月亮都沒有。”

沈灼平躺,屋裏沒開燈,卻也通亮。窗外的路燈光夠足了,現在還挂着巨大的中國結,一白一紅的光影在牆上交替流動,跟鬼屋似的。

他哂笑,“月末,看哪門子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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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玉東又跟他貧了兩句嘴,從兜裏掏出一盒南京,拽出一支叼在嘴裏。這是一年中最冷的時段,剛站一分鐘不到,就凍個透心涼。

他忍不住哆嗦一下。

沈灼嫌棄:“瞎抖什麽呢你。”

他攏緊羽絨服,“肮髒,我這是凍的。”

說完,靠在門柱子上,“咋,要過年,想家了?”

“有點兒。”

沈灼覺得自己像漂泊不定的船,從遙遠的北方駛來,本來停在碼頭好好的,結果刮了陣臺風,離碼頭越來越遠。

吳玉東叼着煙,說話有些含混不清:“前幾天我都說不讓你走,我家就是你家,你和小妹就在這過年呗,反正她假期,你也沒啥事,還在那發着燒,犟種一個,硬是沒攔住。”

沈灼笑了笑,沒接茬,吳玉東也就沒繼續說,轉過話頭問:“小妹咋樣?”

“挺好。”

“讓她接電話,我跟她說幾句。”

“不在,出去兼職沒回來呢。”

吳玉東驚呆,瞅了眼手機右上角的時間,“啥兼職啊,這都二半夜了。”

“呵,好兼職呗。”

“看把你酸的。”

沈灼以為自己聽錯了,支起上身靠在床頭,手機換了個耳朵聽,“我酸什麽。”

吳玉東都不好意思拆穿他,過了難受勁,終于有力氣互相傷害了。

“得了,騙騙哥們可以,別把自己也騙了,你真當別人看不出來呢,吃自助那天你看小妹的眼神,像要吃了她一樣。”

“我那天餓了。”

“行了啊,我說的可不是這個吃,別在那跟我裝傻。”

男人之間的交流,沒有彎彎繞繞,有時候甚至過于直白,尤其吳玉東這種想結婚想瘋了的。

沈灼想到之前他對于吳玉東暗戀夏怡然這件事,堅定持打壓态度。

結果呢,同樣的模板扣到他身上了,沒臉推翻自己說過的話,要命的是,他想争取。

不過說的時候,就有些迂回了。

“她大學生,前途光明,我是啥啊,臭擺攤的。”

吳玉東笑,“也不能這麽說。”

“你們都住一起了,捅破這層窗戶紙有什麽難的,換句話說,趁她現在還沒見世面,大不了硬追呗,近水樓臺懂不懂。”

沈灼心裏堵着棉花,盯着天花板脫線的低度燈泡。就他,連個獨居都租不起,就算在一起了,他也舍不得讓她在這種地方跟他…

真難受,但是嘴硬。

“我要打一輩子光棍你忘了,像你呢,成天想着那點事兒。”

吳玉東被他倒打一耙,也不生氣,理直氣壯地說:“都是男人,裝什麽呢,誰半夜難受睡不着誰自己心裏知道,我身心坦蕩,想就是想,二十多歲正是想的時候有什麽可丢人的。”

沈灼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沒有反駁。其實他很羨慕吳玉東這種內外一致的,讓人一眼就看透,不像他,又想又糾結地折磨自己。

也可能沒有這方面經驗,突然走到這步了,有點不知道怎麽辦。

對此,吳玉東很樂意出謀劃策。

“我最近看一本書,寫得老好了,适合你現在看,等會兒發給你學習學習。”

……

蔣誦下車的時候,沈灼在小區門口等她,瘦高,低着頭,臉上泛着手機背光的綠色,猛眼一看,吓一跳。

“哥?”

他把手機按滅揣回兜裏,和平時一樣抱怨,“又這麽晚。”

其實今天算早了,拍的視頻通過審核,本來能早回的,是黎清衍非得磨她留下剪輯,還這不行那不對的挑剔,弄到十點多才結束。

進單元,眼前一團漆黑,沈灼把電筒打開,特意讓她在前面走。

蔣誦想到占線的電話。

“剛才你手機沒打通。”

“和東子聊天來着。”

“他還好嗎?”

“挺好。”

你來我往,不鹹不淡的對話,誰也不會多說一句。她怕争吵,怕冷戰,大多時候都忍耐自己保持表面和諧。

洗漱,換睡衣,她看沈灼靠在床頭,很專注地看手機,想了想,還是別說去醫院挂精神科的事了。

過年了,說點開心的。

“哥,我明天開始休息了,天氣好的話我把被子洗了,房間徹底收拾一下,下午的時候我們去超市,想吃什麽買什麽。”

“嗯,行。”他視線不離屏幕,貌似根本沒聽。

蔣誦當他心情不好,可是這種被忽視的感覺很難受,他像自我封閉在圍牆裏,不管她在外面怎麽聲嘶力竭吶喊,他都自動忽略。

心裏空落落的,她關燈,上床,故意離他老遠,“我睡了。”

“好。”

她更煩了。

沈灼破天荒地熬了個通宵,嘴上說不看,實際看得入迷。小時候上學還暈字呢,一翻課本就想睡,沒想到時代發展,書也比以前好懂了。

他眼睛有些紅,臉大概也腫了,蔣誦睜眼的時候,剛好對上。

當下的一刻被情緒主導,忘記什麽叫忍耐,氣得罵他:“沈灼,你竟然一夜沒睡,是不是想死啊?”

好久沒挨罵了,他有點懵。

對視三秒,蔣誦理智瞬間歸位,一下子清醒了,馬上道歉,“對不起,我還沒睡醒,你就當什麽都沒發生。”

說完,直接躺下,被子蓋過頭頂。

沈灼不知怎麽,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壓抑很多天的情緒突然沒那麽沉重了,她剛才沒叫他哥,直接喊的沈灼。

把手機扔一邊,靠近,循循善誘:“再罵一句我聽聽。”

蔣誦悶在被子裏,聲音很低,“我已經道歉了。”

“我認真的。”

“我也很認真,你別理我。”

經過這一插曲,沈灼恍然她還是以前那個蔣誦,直呼他名字,恨不得給他一巴掌的蔣誦,只是不知道為什麽隐藏起來了。

起床後,她又恢複平時的樣子,端着,穩重,好脾氣,就算他買錯她喜歡的粥也沒說什麽,一口一口地全吃進去了。

甚至不着痕跡地彌補早上的失控。

“你去看書吧,我打掃一下屋子。”

沈灼撸起袖子,“我們一起。”

蔣誦低頭,很為難地說:“屋子小,你礙事,我自己弄就好。”

他是被趕出去的。

好在別的租戶都回鄉了,留在這裏的只有他們,搬了個小凳坐門口,耳朵聽着屋裏的動靜,一目十行地看手機。

心情轉變之後,看這本書的感覺就不一樣了,點開目錄,竟然有兩千多章,不管吳玉東吹得多好,他在看到二百章之後發現不對勁。

這男主,怎麽和三個不同宗門的女人搞暧昧,他突然覺得在這種時候找吳玉東出主意,是有點病急亂投醫了。

最神奇的是,裏面的男主把女二的貼身衣服藏在枕頭下,竟然會這麽巧,和他幹一樣的事…

沈灼身體忽地僵住,門的另一側不知道什麽時候變得異常安靜,他站起身,緊張地推開門。

床單枕套拆到一半,蔣誦站在床頭,背對着門,一動不動。

他心底還抱有一絲期望,應該不會…

女孩卻後知後覺聽到門響,慢慢轉過身,她的眼神很陌生,視線觸到他的臉時閃了閃,低頭,看着手裏拿的東西。

白色少女款,粉色櫻桃圖案,細肩帶末尾點綴着小巧的蝴蝶結,是明顯變舊了的,剛去東林時她買的內衣。

她捏緊,好像在生氣,“你是不是變态啊?”

沈灼大腦一片空白,他沒想到她會翻床板,罪證面前,他百口莫辯,一個男人枕頭下翻出女人的內衣,藏着什麽心思明擺着。

“我不是變态。”

他不想解釋前因後果,無論用多華麗的修飾都太過老套,無非是某個見不到她的夜晚,他輾轉難眠,在房間裏搜尋有關她的一切,最後在行李箱夾層裏,發現了它。

自那以後,它搬了家,只是夾層裏不舒服,床板上更不怎麽樣。

他深呼吸,隐秘的心思以這種方式撞破,是從沒想過的。

他想象自己捧着巨大的玫瑰花束送給她,然後單膝跪地,手掌心躺着一枚價值不菲的戒指,在她答應的一刻,絢爛的煙花在夜空綻放。

而不是現在這樣,女孩打量着遺失很久的內衣,懷疑的目光時不時飄過來,似乎在努力自我消解這件事。

她皺眉,終于說話。

“你還有這種愛好呢。”

沈灼語氣艱澀,“也不是…沒有。”

她露出嫌棄,眼神卻透着久違的狡黠。

“沈灼,這件內衣我穿都小了,你要是喜歡,我把現在穿的給你。”

她沒有生氣,她在叫他名字。

沈灼心跳漏了一拍,忽地理解她之前那麽執拗的,甚至沒有道理地逼問他,她到底是誰,是妹妹,還是蔣誦。

就像他最近,那挂在心頭說不出口的诘問,我是你哥,還是沈灼。

仿佛身在迷霧,在原地轉了上百個圈,終于在這一刻,對上暗號。

四目相對,他們同時笑了。

似是撞破空氣裏隐形的冰層,所有不解,忍耐,壓抑,全都消失,過往的沉澱在此刻全然爆發,卻落地無聲。

她看到照進小窗的晨光,窄窄的一條,明亮異常,久違的好天氣。

她說:“你去看書,我把被子洗了。”

他搖頭,“我們一起。”

“好,洗完之後去超市,有好多東西要買。”

“是啊,再去車上把煤氣罐卸下來,今天過年,年夜飯必須豐盛。”

隐秘的,雀躍的,身體快要飄起來。

超市裏人多到爆,他推着購物車,她在購物車裏,指着貨架上的琳琅滿目,第一次這樣肆意地挑選。

“這個我要,還有那個!”

說完,變戲法似的,貨架上的東西落進她懷裏。他駕駛技術比以前好多了,抛棄回旋漂移這些危險動作,勻速往前走。

有時主動問她:“同樣品牌的巧克力派,怎麽盒裝的比袋裝的貴好幾塊錢?”

她故作高深,假裝自己見過大世面。

“盒裝的裏面有果肉夾心,袋裝的只有劣質奶油。”

盒裝的巧克力派從貨架上飛下來,她雙手接住,指着袋裝的使喚他,“那個也要。”

沈灼推車直接走掉,聲音從頭頂傳來,“以後我們只吃好的。”

蔣誦笑得眉眼彎起,輕輕說了聲好。

過年的廉租房很安靜,鞭炮聲從很遠的城區傳過來,聲音穿過鱗次栉比的高樓,抵達時氣數将盡,像在爐竈裏噼裏啪啦地嘣豆子。

蔣誦倚在門邊,看沈灼做飯。

火腿切的薄厚均勻,最後一刀落下,他夾起中間的大片,送到她嘴邊,啊~

她臉頰鼓囊,像一只磕松果的大松鼠,這邊忙着吃半成品,那邊還盯着時間,“快,春晚馬上開始了!”

沈灼從冒火的鍋裏分出一絲心神,沖她喊:“馬上!”

六個菜,六六大順,美中不足的是餃子,超市速凍區買的,不太好吃,但瑕不掩瑜,蔣誦還是開心死了。

呸,大過年的不能說‘死’。

蔣誦舉起酒杯,敬他,“哥,新年快樂。”

話說出口了,她才意識到稱呼不對,想改口,卻被沈灼的話蓋過。

杯口碰撞,他說:“妹,新年快樂。”

手機裏春晚直播在準備零點倒計時,主持人全都上場,你一句我一句的拜年,滿屏紅火,當屏幕出現數字時,沈灼擡眼看她。

這麽喜慶的日子,語氣卻像在道別:“這是我最後一天當你哥。”

8、7、6…

蔣誦坐直,心跳不自覺加快,忍不住問:“什麽意思?”

3、2、1,新年的鐘聲敲響。

窗外的鞭炮聲比剛才大了,混合着春晚的樂曲,他越過窄桌,輕輕吻住她的唇。

時間靜止,她聽見他的聲音。

“從現在開始,我是你男朋友。”

——中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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