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學校食堂,手機在桌上震動,蔣誦歪頭看一眼,是成功登機短信。這是沈灼第一次坐飛機,看到順利飛走,她心稍松。
拿着筷子扒拉飯,這麽半天只吃了兩口,楊芷心坐在對面,一臉嫌棄,“不至于吧,男朋友走幾天而已,怎麽連飯都吃不下了。”
蔣誦勉強地笑了一下,還是恹恹的。
“要不回去休息吧,你臉色看起來好差。”
楊芷心去上課,囑咐她放心,上大三之後各方面不像以前那麽嚴了,老師幾乎不點名。
她點頭,背着書包慢慢往宿舍走。
心情跌到谷底,意識到自己的問題之後,每分每秒都在糾正,把全部注意力放在這裏,她驚恐地發現,有好多相似的地方。
說話的語氣,停頓,表情,甚至生氣時突然蹙眉,都一模一樣。
想得多了,過去的記憶紛至沓來。她的身上集合了父母的所有缺點,名義上斷絕關系,身體卻像斷根的禾苗在追尋故土。
好痛苦。
越想越痛苦,想到有很多次用這樣的姿态對沈灼,突然生氣,不高興,在沒意識到的時候,把她恐懼了半生的暴力傾瀉給他。
就因為他愛她,就像她在懵懂無知的時候,也很愛父母一樣。
當年她忍受不了選擇逃離,同樣的,他又做錯了什麽呢。
宿舍的樓梯很安靜,她低頭看鞋尖,一格一格踩上去。三樓,樓梯口站着人,她看到一雙限量版的運動鞋。
擡頭,是聶小美。
她也沒去上課,蔣誦強打精神笑了笑,主動打招呼,“嗨,小美。”
聶小美抱着胳膊看她,淡淡地回複:“嗨,蔣誦。”
語氣很奇怪,不是她平時的樣子。蔣誦覺得不對勁,但沒心力去思考是怎麽回事,擦過她的肩膀往前走。
腳步聲很輕,跟在後面。
走廊中間是公用洗漱區,蔣誦剛走到門口,頭發就一陣劇痛,幾乎是下意識的,擡手去抓,可只抓到粘着鑽石的堅硬甲片。
聶小美平時這不吃那不吃,力氣卻不小,她把蔣誦摔在洗手池旁邊的牆壁上,甩甩手,嫌棄地抖掉指間的頭發。
她很生氣,面無表情地看着蔣誦。
蔣誦整個人愣住,因為距離高中被欺負已經過去好幾年,這種痛覺變得非常陌生,她白着臉,不懂聶小美突然發什麽瘋。
“你幹什麽?”
聶小美冷笑,“我已經給你機會讓你主動坦白了,怎麽,到這種時候還想裝傻嗎?”
蔣誦捂着劇痛的發頂,一臉堂皇:“你是不是瘋了?”
“我是瘋了,蔣誦,徐至琛把我甩了,你知道他甩我之後說什麽嗎?他說讓我來問你。”
她慢慢靠近,居高臨下地看着蔣誦,“所以,是你嘴賤,把我們的聊天和他說了,你告訴他我談過很多男朋友。”
蔣誦的背抵在牆壁上,眼前是不容忽視的施壓,她費力理清思緒,确定自己從來沒說過這種話。
“我沒說過,你誤會了。”
“誤會?”
聶小美氣笑了,“蔣誦,其實我氣得不是你大嘴巴告訴他這些,而是因為你,我人生第一次被男人甩,你為什麽讓我這麽丢臉呢?”
蔣誦失聲:“我都說了沒有!”
“別搞笑了。”
聶小美氣到極點,不怒反笑,“既然你在我男朋友面前嘴賤,那我也在宿舍樓裏說你的事,怎麽樣?很公平吧。”
蔣誦心跳加速,帶着眼前一陣眩暈,本來就頭痛身體不舒服,被她這樣一鬧更是眼前發黑。胡亂地抓住她的胳膊,盡量理智:“我們冷靜地坐下說好嗎,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
聶小美嗤笑,用力甩掉她的手,大步走出去,站在走廊中間。
“有人嗎?我來介紹一下我們的好同學,蔣誦,她啊,未成年就和男人滾到一起,爸媽嫌她丢人斷絕關系,她還撒謊說是親哥…”
蔣誦抖着手,用盡全力把她拖進洗漱間,死死抵着門不讓她出去。
可惜,經過這一番騷動,很多宿舍的門口都探出頭,時不時響起一陣竊竊私語。
——誰啊?我怎麽聽到和親哥滾到一起。
——不知道,沒聽清。
蔣誦大腦一片空白,這種場景是身體熟悉的,從前她被堵胡同,都會沉默地忍耐,因為心裏知道沒人會幫她出頭。
就連最親的人也不在意她是不是被欺負,被冤枉,不管發生什麽,錯都在她。
可現在,她是成年人,用了好幾年的時間築建支撐自己的大廈,她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它坍塌。
“聶小美,我說了我沒有。”
聶小美冷笑,“那徐至琛怎麽讓我問你,他和你無冤無仇的,為什麽說這種話給我。”
“所以,你相信甩了你的男人,不信我?”
“事實明擺着。”
蔣誦覺得自己全靠一股氣撐着,她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女孩,突然發現,她長了一張和徐至琛一樣的臉。
那些共處一室的日子,敞開心扉吐出的秘密,被聶小美鑄成一把刀,準确無誤地插在她心口。
她突然笑了,笑出眼淚,看起來有點瘋,“那徐至琛有沒有和你說他劈腿的事?微信你看過嗎,有多少女孩和他聊天你知道嗎,你知道他在外面住一晚上叫幾個嗎?”
聶小美突然愣住,叫她不要胡說。
“胡說?”她忽然止住笑,“要不我們去找他當面對峙,如果我撒謊,我就從樓上跳下去,如果你冤枉我,你也…”
一盆冷水兜頭而下,眼前一片模糊不清的雨幕,她看到聶小美把紅桶狠狠摔在地上,大罵她是神經病。
***
北方還處在短暫的春天裏,杏花已經開完了。沈灼提前一天回來,和熟悉老朋友們一起幫忙布置新房。
大婚當日,吳玉東穿着襯衫西褲,胸前圍着大紅布,喜滋滋地給大家發喜糖,沈灼含着一塊,直接給了他一拳。
“你小子,挺牛啊。”
吳玉東得意,拎了拎松垮的襯衫,“我減了二十斤呢,遭老罪了。”
沈灼上下打量,“還不錯,原來你骨頭長這樣。”
吳玉東憨厚一笑,“也是帥氣小夥是不是?”
今天是他的好日子,沈灼絲滑地接住話茬,“超帥,吳彥祖來了也得避一避鋒芒。”
吳玉東反手給他一杵子,“真會睜眼說瞎話。”
婚禮選擇在村子裏的老房子辦,秧歌隊,錄像,唱戲的請了個全。鑼鼓聲聲,鞭炮的碎屑從天空中紛紛落下,像玫瑰花。
沈灼知道,蔣誦也喜歡這種,這種被大家羨慕,高調的幸福。
花車繞路一周,秧歌隊跟着扭,鼓聲喇叭聲敲擊耳膜,直到車走遠,他才感覺褲兜裏手機在震動。
拿出來,是蔣誦。
他笑,很快接起。
“喂…”
這邊信號不好,噪音也很大。他攏着聽筒,仔細甄別了很久才發現聲音不是蔣誦的,他調高音量,終于聽到耳邊斷斷續續的聲音。
“我是…芷心,蔣誦高燒…不退。”
鞭炮聲忽地變遠,耳朵好像扣了層膜,把他和世界隔離。恍惚幾秒,确定自己沒聽錯。
挂斷電話的時候,他已經鑽進路邊看熱鬧的車裏,臉色煞白地說:“快,送我去機場。”
被潑冷水的當晚,蔣誦就發了燒,剛開始只是昏睡,楊芷心上課回來,以為她累了在休息就沒敢打擾。
到晚上還沒醒,她就過去看了一眼,這才發現不對勁。
摸了下額頭,燙手,一下子慌了,磕磕巴巴喊人,“果…果子,蔣誦發燒了。”
程果端着洗臉盆,有些懵,“啊?那咋辦,吃藥?”
藥吃了,水喝了,溫度還是沒降下來,叫也叫不醒,楊芷心直接爬上去把她背下來,連夜送到急診。
程果手忙腳亂地從包裏翻東西,“怎麽辦,忘拿她手機了,聯系不到她男朋友。”
“給聶小美打電話,讓她幫送一趟。”
程果捧着手機,快哭了,“她關機了,咋辦啊,誦姐會不會死啊?”
楊芷心瞪她一眼,“人怎麽會那麽容易死。”
實際誰心裏也沒底,怎麽會有人發燒進了急診到第二天早上還沒醒,楊芷心也慌了,跑回宿舍拿她手機,給沈灼打電話。
好在,他回來的時候,蔣誦燒已經退了。
沈灼走進病房,一眼就看到躺在床上的女孩,她縮在被子裏,臉色蒼白,嘴唇沒有血色,頭頂懸着點滴。
楊芷心在床邊的凳子上打瞌睡,聽到腳步聲,一驚,突然醒了。
擡頭,看吊針剛打到一半,松了口氣的同時,看到他回來,趕緊起身,“不嚴重,但大夫讓留院觀察,她最近身體太差了。”
沈灼點頭,視線不離沉睡的臉。
蔣誦做了夢,夢到她孤身一人走在城市裏,四周是遮天蔽日的高樓,她沿着馬路一直走,走到天黑,月亮懸挂在頭頂,還是沒看到盡頭。
她走了一整夜,還是逃不出去,大廈的窗戶詭異地形成電子屏,幻燈片一樣播放潛意識裏的記憶碎片。
徐麗華,蔣大呈,徐至琛,聶小美,他們的聲音像蜂巢似的混在一起,吵得她捂緊耳朵,忍不住尖叫。
大廈轟然倒塌,世界變得安靜。
前方黃沙漫天,她揉了揉眼睛,看到透明窗戶外,一輪紅日冉冉升起。
室內純白,她回頭,看到沈灼坐在床邊打瞌睡。瘦了,唇邊長出胡茬,眼下一片青黑,好幾天沒休息好的疲憊。
她伸手,指尖輕輕地觸到他的臉。
沈灼猛地驚醒,眼裏大片血絲,她勉強地笑了笑,小聲說:“好啦,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