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風平浪靜
六、風平浪靜
對自己拒絕了一位無辜少男毫無愧疚感的簡臻小跑着到南門,一出去就瞥見了她要坐的那路車正風馳電掣地向車站沖去。
簡臻連忙玩命地提速,終于在司機的手指已經碰到關門按鈕的那一刻跑進車門。
簡臻随便坐在車中部的單個位置上,跟着公交車發動機轟隆隆的節奏喘着粗氣。
待平複了氣息的和心情的慌張,簡臻不可避免要回憶起幾分鐘前發生的事。
她依舊毫無愧疚感。
她自覺處理得幹脆又完美,阻止了鬼迷心竅的大好青年某種往不堪處淪落的趨勢,讓那位大好青年留在了他自己的世界裏,繼續發光發熱。
簡臻這麽想着,滿意地點點頭,給了自己一個肯定。
而後簡臻不再琢磨和範旻遠有關的事,她看着車窗外不斷向後飛逝的街景,開始幻想她以後的人生。
她缺乏幻想的豐富經歷,沒辦法給自己設計太多精彩情節,她能想到的只有自己以後埋頭苦幹的日常——在機緣巧合地學會了一門技術之後,她可以憑此打拼出一方小天地,徹底地獨立于世,與種種煩擾她又束縛她的事物分道揚镳。
近一小時的車程在今天似乎過得特別快,簡臻只發了一會兒呆,再一擡頭,到了。
簡臻憑着記憶從公交車站走到小巷子裏。
這條小巷子很有意思,雖然七拐八拐的,但是沒有分岔口,順着巷壁拐,一直走下去,就能看見廖牧的工作室。
黑漆盤金絲的大門在陽光之下有一種恢宏的美。
金絲反射落到它身上的光芒,閃閃發亮地曲折盤旋在深沉的黑漆之上,像是黑色土地上一道道流動的金河。
簡臻曲起兩指,秀氣地敲了三下門,等了一分鐘,沒有等到任何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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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沒有關緊,中間留了一道縫隙,簡臻雙手攏着嘴,對着那縫隙提聲說:“你好,請問有人在嗎?”并半眯着眼往縫隙中看去。
又等了一分鐘,她既沒有等到任何答複,也沒有看到任何東西。
簡臻無法,在大門邊上不知第幾次搜尋門鈴。一無所獲,邊上除了起到門牌作用的一小塊木板,什麽都沒有。
不管門鎖沒鎖,簡臻都不覺得自己可以做主推門進去。
簡臻沉吟了一小會兒,從包裏摸出手機,給廖牧打電話。昨天保存了廖牧的電話號碼,沒想到這麽快就用上了。
她實在是不喜歡主動給別人打電話,接電話也不喜歡,任何要通過電子産品的實時對話交流,都會令她産生一種攥住咽喉的緊繃感。一旦對話中有空白的瞬間,她就滿心尴尬,恨不得十倍八倍地填滿那種瞬間,可她又不善言辭,填不滿。且她看不見和她通話的對方的任何反應,無法把握自己話語的落點和作用,她就慣常地會自己吓自己,想象對方因她而起的壞情緒。
電話撥通了,聽筒裏傳來又沉悶又拖得很長的“嘟嘟”聲,簡臻莫名地憋起氣來。
廖牧很快接通:“簡臻?”
簡臻趕緊回答:“是我,廖女士您好……”
廖牧沒等簡臻打完招呼,直接問:“你過來工作室了嗎?”
簡臻慌忙地說:“嗯,對,我就在門外,但是……”
“你直接推門進來就好。”
“哦,好的,那……”
廖牧啪的一下挂了電話。
對話的進度太快,簡臻有點跟不上,懵懵地将手機收回包裏,猶豫了幾秒,伸手輕輕推門。
簡臻一推開門,人還沒有走進去,廖牧的聲音就傳出來了:“簡臻來啦!”
簡臻擡頭,廖牧為了來迎她已經走過了半個院子。
這盛情,仿佛她是什麽貴客。
簡臻連忙緊着腳步走到廖牧面前,“是呀,廖女士您好,我,昨天答應了要過來的,就過來了。”
廖牧牽着簡臻的手将她往裏帶,并交代道:“來了就是我的學生了,叫什麽廖女士,請叫我廖老師。”
簡臻第一反應是要拒絕,但轉念一想,她好像沒有理由拒絕,來都來了。
于是簡臻舌頭稍微帶着僵硬地叫道:“呃,嗯,廖老師。”
“诶。”廖牧輕聲應了。
工作室裏不如昨天人多,只五六人在埋頭工作。
廖牧向簡臻說明情況:“有些人和你一樣是學生,要回學校上課,所以沒過來。有些去另一條街的店鋪裏了,我還有一家臨街的小店,專營漆器,改天帶你過去看看。”
“嗯,好。”
簡臻突然想起什麽,說:“廖女士,我昨天回去後發現手過敏了,每個指頭上都突起來好些紅疹子,去看了校醫,校醫說不嚴重,多喝水排出毒素就行。今天上午睡醒一看,那些疹子真的消下去了。”
廖牧挑眉強調道:“叫我老師。”
簡臻連忙改口:“是,廖老師。”
廖牧笑笑,解釋道:“過敏很正常的,畢竟你昨天是第一次接觸大漆,不用太擔心,我的學生裏有好幾個都是本身有荨麻疹的,超級易過敏體質,但也撐下來了,現在接觸大漆一點問題都沒有。”
簡臻點點頭,跟着廖牧走到一張空桌子前,懵懂地問:“我首先應該學習什麽?漆器的歷史?”
廖牧突然笑開了,微捂着嘴,邊笑邊說:“不虧是大學生,上課上得對課程安排一清二楚了。”
“不是嗎?”簡臻小心地問。
“我又不是學校上課的老師,教你漆器歷史幹嘛?你去圖書館借幾本相關的書看,上面圖文并茂,什麽都有,用不着我來說。”
簡臻乖巧地應着:“哦,好,我回去就借。”
廖牧輕咳一下,端正了态度,正色地說:“做漆器,首先要有原料,一是大漆,一是胎體。在我這裏,首先要學怎麽将胎體準備好。”
簡臻從包裏拿出筆和本子,戴上眼鏡,動作迅速地記筆記。
廖牧又笑了笑,但沒停下講述,“我的習慣是,較大型的木胎、竹胎等易變形的胎體,要用苎麻布平鋪在胎體表面……”
廖牧講了一個小時左右,簡臻埋頭記了十來頁筆記。
中場休息喝水閑聊時,廖牧問簡臻:“你的成績很好吧?你學校的分數線挺高的。”
簡臻難得地沒有羞怯地說:“還可以,我擅長背書。”
“你是文科生?”
“不,理科生,我挺喜歡物理的,不過悟性一般般,不怎麽會舉一反三,只會背題。”
“背物理題?”
“嗯,物理和數學我都是這麽學的,把每一個類型的題目的解題思路背下來,形成一套我自己的模板,考試的時候就看題型在腦子裏選模板。”
廖牧随意地笑笑,沒再繼續問,考試這種東西對她來說太遙遠了。
而在近處的事,倒是有一件和簡臻稍微相關。廖牧說:“我昨天去你的學校是想和校務處的幾位老師談漆器的宣傳,我希望在學校裏辦一場宣講會,順便做一次漆器作品展覽。”
簡臻沒有感到意外,宣傳自己的作品是尋常的事,只問:“談得怎麽樣?”
廖牧攤手道:“我自己一個人去飯堂找飯吃,你就可以猜到結果了。”
簡臻蹙眉不解:“他們竟然不願意嗎?為什麽?學校一天到晚那麽多活動,熱鬧得不得了,舉辦一場漆器的宣傳活動有什麽不好嗎?”
廖牧無奈地說:“沒錢啊。他們判斷這種活動找不到贊助,而我又不是帶着贊助去的。”
簡臻沒想到這層,“噢……我沒辦過活動,不太知道,是要很多錢的吧?”
廖牧卻搖搖頭,說:“一所學校的一場宣傳活動,這錢我拿得出來,不算多。可是一百所兩百所呢?我不可能每一次都往裏面扔錢,我又不是什麽億萬富翁。所以啊,這種宣傳方式還得再琢磨琢磨。”
簡臻稍微能夠感受到廖牧的失落了。
她那麽相信又熱愛的東西,不被太多人喜歡,甚至不被太多人知道,她必會在享受因熱愛而産生的快樂的同時,品味到失落。
“好了,”廖牧站起身,将手裏的茶缸放到一邊,領着簡臻往廳室最靠右的工作桌走去,“剛才介紹得差不多了,你動手試試吧,和我一起來準備胎體。”
桌子上放着的一塊一米多長的大木板,未經修飾,就是最普通的木頭模樣,其外包裹着一層保鮮膜,用以暫時隔絕空氣。
“這麽大?!”只見過小型漆器的簡臻忍不住驚呼。
“是呀,成品将是一幅廣闊又靈動的漆畫,訂做這件作品的客戶打算将它放在咖啡館裏。我看過咖啡館的設計圖,走的簡約風,以米白色和黑棕色為主。所以它會是全館唯一一抹豔色。”
廖牧從桌子下的抽屜裏拿出她畫的手稿,遞給簡臻。
紙上用水彩畫着寫意的百鳥臨淵圖,用色很強勢,水是由淺至深的一角的藍色點綴,百鳥則是大片的由深入淺的鮮紅色。
簡臻喜歡這張圖中用線條和顏色營造出的流動感,有生機的東西才會有動态,它可以說是生意盎然的。
此時再看向那塊不起眼的木板,簡臻的眼神裏添了許多期待,她小聲問廖牧:“老師,我可以一直看着您做這件作品嗎?”
廖牧哭笑不得:“我發現如果你不處于上課狀态,精神就沒辦法集中,對別人的話就會聽一半漏一半。我剛才說了,你不僅是要看,你還要和我一起動手。”
簡臻驚喜道:“我?可以嗎?”
廖牧将簡臻手裏的筆記本抽走,放在随便一個置物架上,說:“可以,你來這裏的目的是要和我一起努力的,你忘了嗎?”
簡臻一愣,不覺給了廖牧一個感激的笑,感嘆般地說:“沒忘。”
“嗯,那就開展我們的第一個步驟了。小考一下,怎麽給胎體鋪苎麻布?”廖牧輕輕撐着桌沿,看着簡臻問。
簡臻立馬換上考生的謹慎模樣,緩緩地根據記憶答道:“将苎麻布平鋪在胎體上,将漆灰塗在苎麻布上,而後經過三道刮灰……”
從此以後,簡臻每天都抽空去廖牧工作室學習漆藝。
除了過年假期以外的時間,簡臻都留在A市,沒有回家。
媽媽林淑燕為此打電話問過簡臻一次:“為什麽你從來都不放假的?不是放暑假了嗎?你弟弟已經回家快一個月了,你怎麽還不回來?”
“我要上課,上漆藝課,有一位老師很熱心地想要培養我當漆器師。”簡臻說。
林淑燕沉默了兩秒,問:“那是什麽?”
簡臻用通俗易懂的話解釋道:“就是一種做藝術品的技術。”
林淑燕聽不懂,只關心與她切身相關的問題:“要交錢的嗎?”
“不用的,免費學習。”
“你不念大學了嗎?不是還在交學費嗎?”
“大學要念的,漆藝課是在課餘時間去上的……興趣班吧。”簡臻臨時想了個比喻。
興趣班林淑燕是知道的,狐疑道:“真不用錢?哪有不用錢的興趣班?興趣班是最貴的。”
“真的不用,我又沒錢,如果是要花錢去上的課,我去不了。”簡臻淡定地說。
這倒是,林淑燕十分清楚簡臻的財務狀況,又問:“學了那些,會有用嗎?”
“嗯,有用,就是學一門技術,學成了還可以留在老師的工作室裏上班。”
“那大學呢?你學了技術還要上大學嗎?”
“要的,我得拿到本科的畢業證。如果以後我的技術不過關,沒辦法留在工作室裏,我還可以憑着本科生的學歷去找份工作,不過可能不會有多好的選擇,本科生到處都是……媽媽,你可以理解為,現在我的做法是為以後鋪了兩條路,如果一條路不通,我還可以走另一條路。”
林淑燕不懂這些大學生求職的彎彎繞繞,她琢磨了一小會兒,确認道:“真不用交錢去學?”
“真不用。”
“那有錢可以拿的嗎?”
簡臻話到嘴邊,又咽了口唾沫,把真話也咽了下去。她胡謅道:“沒有,我還要倒貼交通費。”
“你在學校裏還幹活嗎?”
“偶爾幹一些,不過時間不多,一個月下來就只能掙一百多塊吧。”
林淑燕腦子裏的算盤響了起來,“怎麽感覺有點虧了?!”
簡臻只好說:“吃虧是福啊媽媽,你以前教我的。”
“……也不用在這些方面吃虧,我說那話的意思是在家人面前吃點虧沒什麽,在外人那裏明知道吃虧還要去做,不是福,是傻。”
林淑燕本來有點想生氣,又被簡臻剛才說的話給攔了一下,想簡臻如果現在付一點交通費去上課,就換來了以後有兩條路可以走,也不算是虧太多。
林淑燕收回了罵簡臻的話,便不剩什麽話想說了,索性不說,直接挂了電話。
林淑燕和簡臻聊完這通電話後,沒怎麽聯系過簡臻,只簡臻每周一次打電話給林淑燕問一下家裏的情況。
等簡臻在過年前回到家,便發現了自己那間只能放得下一張小床的五平米小房間成了雜物間,堆滿了家裏有用沒用的垃圾。
簡臻:“……”
簡臻的大學生活恢複到了從前的風平浪靜狀态,校園生活就是上課下課、打飯吃飯、看書睡覺,沒有社交。
除了某次聽到八卦的舍友聊關于範旻遠失戀了的相關話題後,簡臻短暫地緊張了兩天,唯恐自己被哪個知情的給揪出來,又或者是被範旻遠給捅出來。
可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了兩天,簡臻覺得自己的危機解除了。
之後也沒有機會去分神關注這件事了。
簡臻很忙,在大多數同學眼裏徹底成了最神秘的人,每天神出鬼沒,原就是在班級裏是十分低調的做派,後來簡直是近乎于消失,只會在某些重要課程的課堂上出現,課後又會再次迅速消失。
誰也不知道簡臻跑哪裏去了,連簡臻的舍友也沒能從她口中打聽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