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院子門口停着一輛軍用吉普, 後備箱敞開着，正對着艾家的門口，幾個穿着軍裝的人利落地把後備箱裏的東西一樣樣擡出來。
先是包着塑料膜的二六鳳凰牌黑色自行車, 再是一臺上海牌的縫紉機, 那幾個軍人擡着這兩樣就往門裏走, 王立軒則左手拎着一只嶄新的梅花牌手表, 右手提着紅燈牌的收音機……
三轉一響。
門口早也密密匝匝圍了一圈人，鄰裏的人早就不知道從哪裏得到消息，有的路過看到吉普就一路跟着過來，對着這三轉一響指指點點。
“啧啧啧，你看這自行車，這白色塑料膜新的，沒一百塊弄不來吧？你爹賺一年能不能賺到一架？”
“這好貨啊！我第一次見到這麽俊的縫紉機……”
……
艾葉子看着目瞪口呆，這些東西真的不好弄, 先別說要弄到票必須走多少層關系, 就算弄到了，單是貨秋水洲也提不到, 必須從縣裏頭的百貨提，然後坐船運來。
這是要提親的架勢啊！
果不其然，王立軒帶着自信的微笑，信步走到堂屋裏頭，把手中的收音機、手表放桌子上, 擡頭看向艾老爹, 坦坦蕩蕩地說：“我想娶艾麗梅，希望岳父同意！”
這一聲岳父都喊上了, 門外更是炸開了鍋。
“這艾麗梅好福氣啊！三轉一響，我們這洲裏頭想到不敢想！這王知青看起來普普通通的, 居然有這種本事！”
“聽說這王知青之前和劉秋水——”
“喂你別提這個！男人有幾個是沒有犯過錯的。浪子回頭金不換嘛，這三轉一響，這闊氣的，啧啧啧，艾麗梅嫁過去享福啊！”
艾老爹看着桌子上嶄新的銀白色女士手表，又看了眼小巧的黑色收音機，過了好一會，才慢慢地說：“你看，你連這聲岳父都喊上了，怕是篤定了心要娶咱家麗梅了？”
“是。”王立軒斬釘截鐵地說。
艾老爹點點頭，慢慢說：“如果你是覺得愧疚，你上次來的時候我也說了，咱們沒有誰欠誰的，事情就算過去了。”
王立軒搖搖頭，眼神火熱地看着艾麗梅：“之前是我有眼無珠，把魚目當成珍珠來呵護！我看麗梅跳舞，看麗梅大氣的性格，她才是我真正心愛的人！”
說這話時，艾葉子悄悄瞥了眼艾麗梅，只見艾麗梅側着臉，厭惡地斜看着王立軒，就差沒吐出來。
門外擁着的人開始起哄，幾個人開始喊：“嫁給他！嫁給他！嫁給他！”
其他人被帶着，也紛紛加入起哄的行列，一下子喊的又齊又大聲。
“這麽喜歡嫁你們嫁去啊！”艾麗梅忍無可忍，氣急了怒吼出來，氣沖沖地沖到房門前，當着所有人的面，嘭一聲狠狠甩上自家木門。
脆弱的木頭門哪經得起她這樣折騰，她這樣猛的一甩，門撞倒門框上蹭的反彈回來，狠狠砸在牆壁上！
艾葉子離門最近，艾溫華眼疾手快地把她往後一拉——
本身生鏽了的門軸就不太牢靠，咔嚓一聲斷了，木門轟然倒地。
艾葉子吓得縮了縮身子，好險好險，要不是二哥拉她一把，這門就砸她身上了。
吵吵鬧鬧的聲音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這只可憐的木門。
王立軒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艾麗梅也意識到自己闖了禍，原本就白皙的臉此刻更是蒼白如紙，看着艾葉子，伸出手微微的抖：“葉子……”
“夠了。”
艾老爹重重嘆了口氣，敲了敲桌子，擡頭，嚴厲地看着艾麗梅：“你的脾氣耍夠沒有？耍夠了就回廚房去！”
艾麗梅抿着唇，一言不發，重重地踩着水泥地板，大踏步走進廚房，甩上廚房的門。
艾老爹一直嚴厲地注視着艾麗梅，直到她走進廚房，才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王立軒。
王立軒臉色非常難看，笑容也挂不住了，沉着一張臉。
誰也沒想到艾麗梅會反應這麽激烈，一點點面子也沒有給他。
好歹是三轉一響！在這個時代算是頂級的聘禮！
旁邊圍觀的人一個個眼紅的不行，誰會想得到艾麗梅居然正眼都沒看一眼三轉一響，還給王立軒使臉色瞧！
艾老爹咳了一聲，對王立軒說：“你也看到麗梅的态度了。這東西，要不你先帶回去？”○
哪有把給人的聘禮還拿回去的道理？
王立軒原本黑了的臉色瞬間綠了，勉強笑了笑，說：“三轉一響先放你們這，你們和麗梅好好說一下……我的态度就是這樣，此生非艾麗梅不娶。”
艾老爹沒有說話，艾南卓開口：“小樣的梅花手表、收音機先放我們這裏，大樣的你先帶回去，折個中可以嗎？”
王立軒不動聲色。
艾南卓溫和地笑了笑，繼續說：“你看，我們家的麗梅怎麽說也是黃花大閨女，被你這麽一鬧，怎麽說也會對她未來的婚嫁有影響，你說對不對？”
話說到這，無論是王立軒還是外邊圍觀的人都變了臉色。
這意思是，無論艾麗梅嫁還是不嫁，兩小樣是不打算還了！
這可不是一筆小錢！
王立軒笑了笑，扶了下眼鏡，說：“南卓哥，你這話什麽意思？吃定我了嗎？”
艾南卓也沖他笑笑，擺手：“哎，別說這麽難聽。你和麗梅提親的事，事先問過我們了嗎？”
“這件事，你們不是很早就同意了嗎？”王立軒反問。
“那是因為我們不知道你和劉秋水鬧了這麽一出。”艾南卓沒有被他的話帶着跑偏，耐心地地解釋，“現在這種事一鬧，這不就出了變數嗎？你抽個時間過來一下，我們把劉秋水的事好好弄清楚，再……”
“大哥。”
艾溫華忽然打斷艾南卓的話，定定地看着艾南卓。
兩人對視片刻，艾南卓輕輕搖搖頭，轉而看向王立軒，微微笑了一下：“決定權說到底還是在麗梅身上，你說對不對？”
一聽到讓艾麗梅來選，王立軒立刻松了口氣，點點頭。
女孩子嘛，現在是擰巴了點，但哪個能拒絕得了這麽好的聘禮？
到底人都是貪圖富貴的，哄一哄也就回來了。
“好。”王立軒溫和地回答，“那我過幾天就來找麗梅。”
艾南卓點點頭：“慢走。”
圍觀的人見他們談完，紛紛開始議論。
“這艾麗梅到底想幹嘛，三轉一響，這麽好的聘禮不肯嫁！”
“被縣裏文工團的看上了，眼界高了呗……”
“去了文工團也不是不能嫁人啊……”
周遭的人議論聲嗡嗡不斷，艾葉子使勁捂住耳朵，大聲喊了一聲：“吵死了！”
旁邊站着的大媽立刻插着腰罵：“這家怎麽搞的，三姐這麽傲慢，幺妹也一點禮貌都不懂！”
“這和您有關系嗎？”艾溫華緩緩走到門口，扶着門框，平靜地說，“您過來，是來做什麽的？單純看熱鬧嗎？”
大媽底氣立刻消了一半，吞吞吐吐地說：“我這不過來想看看……幫你們嘛……”
“好。”艾溫華點點頭，指着堂屋裏的自行車和縫紉機，“既然是來幫忙的，請您幫我們把它們搬出去。”
那大媽原本還想罵兩句，叉着腰，要擡起頭才能對上艾溫華冷冰冰的雙眼，整個人頓時矮了去，慫慫地縮了縮，邁着可笑的小碎步，繞過倒塌的門開始搬自行車，一邊拖
一邊碎碎地罵着什麽。
拖了兩下，拖不動。
艾溫華扶着門，冷冷地環視一圈院子裏聚着的一群老老少少，問：“你們呢？也是來幫忙的嗎？”
那群村民頓時嘿嘿笑着，心虛地三五成群進了堂屋，搬自行車的搬自行車，擡縫紉機的擡縫紉機，三下五除二就幫着搬回了吉普車上，還有人搬起倒下的門試圖安上去……
門軸斷了，安不上去。
堂屋內頓時一片混亂，艾葉子被艾溫華護在身後，艾子年也擠在他們身邊。
艾葉子小心地看了眼不遠處嚴肅談着什麽的艾南卓和艾老爹，又擡頭看着艾溫華，小小聲地叫了一聲：“二哥。”
艾溫華低下頭，看着艾葉子，低低地問：“怎麽了？”
艾葉子認真地問：“三姐姐真的會嫁給這個人嗎？”
艾溫華篤定地搖頭，目光冷的像是在寒冬臘月的冰水裏淬過。
“不會。”艾溫華平靜地說，“只要我還是這家的二哥，我不會讓麗梅嫁過去。”
艾子年瞅了艾溫華一眼，小聲抗議：“喂，你也別這麽武斷，到底是三轉一響耶！我也就見了一次，還是咱媽偷偷藏櫃子底下……”
艾溫華冷冷地看着艾子年。
艾子年縮了縮脖子，蹲着身子，蹭蹭蹭就從人群中蹿走，溜艾南卓那邊去了。
艾葉子聲音細細的，輕輕說：“二哥，要是三姐姐願意呢？”
艾溫華沒有說話，一動不動。
—
人群很快走光了，剩下空蕩蕩的堂屋，桌子上擺着紅燈牌收音機和銀閃閃的梅花手表。
“好東西。”艾老爹摸了摸收音機上銀色的旋鈕，收回手，緩緩說，“沒有一百塊錢弄不來。”
“我們家五口人拿工分，”艾南卓溫和地說，“這東西是難弄了點，可不至于弄不到。”
艾老爹點點頭，提高了聲線，轉身看向廚房，問：“麗梅，你說呢？”
艾麗梅正咕嚕咕嚕攪着炕上的糯米粥，看都沒看方桌上的東西一眼，甚至沒來堂屋，幹脆地說：“我不嫁，讓他滾！”
“麗梅！”艾老爹嘆了口氣，“你過來，我們好好談一談。”
“這有什麽好談的。”艾麗梅飛快地解着背後的圍裙帶子，手卻抖得連繩子都抓不住。
還是艾葉子通通通跑她身後，踮起腳，又小又嫩的手拉了兩下圍裙帶子的活結，這才把艾麗梅的圍裙給解開了。
艾麗梅脫下圍裙摁竈臺上，一手把艾葉子摟到懷裏，輕輕地哄着，把她抱到了椅子上坐着，低聲說：“我知道王知青安的什麽心——”
“嗯！”艾葉子擡起頭，摟着艾麗梅的脖子，眨巴眨巴着眼，天真地說，“我也知道！”
“哦？”艾老爹大笑起來，笑眯眯地問艾葉子：“我們家的葉子喲，你知道點什麽呀？”
“王知青是故意不告訴我們家……他要娶姐姐的。”艾葉子認真地說，“你看，這麽大的事情都不和我商量！因為他知道我們家不會同意的，比如說我，我就不同意姐姐嫁過去。”
艾葉子的話說的颠三倒四的，一家人卻紛紛嚴肅起來，坐着的都下意識坐的直了些。
“你為什麽不同意？”一直站在門邊沒動過的艾溫華忽然開口，問。
“因為王知青是壞人啊！”艾葉子理所應當地說，迷茫地看着爸爸和哥哥姐姐們一圈，睜大眼睛，捂着嘴說，“你們難道看不出來嗎？”
是啊！
幾個人忽然間全部醒悟過來。
艾子年第一個跳起來，憤怒地說：“什麽有多少錢，什麽家境多少好，這關我們家什麽事！我們家是買不起三轉一響還是養不活姐姐？”
艾老爹重重嘆了口氣：“天大地大！比不過人品。麗梅啊，家裏這麽好的人喜歡你，可惜他人品不行！”
艾麗梅冷笑：“我就沒稀罕過他！”
艾葉子此時一直乖乖坐在小方桌邊，往嘴裏塞着艾麗梅剛剛給她團了的糯米，含含糊糊地說：“為什麽你們說王立軒的家境好啊……他家境一點也不好啊。”
艾老爹笑了，走過來抱起艾葉子，笑呵呵地往房間裏走去：“我們家的葉子開始說混話咯……走吧走吧，睡覺覺，葉子睡覺覺哦……”
“沒有，我沒有亂說話。”艾葉子努力吞下嘴裏的糯米，甜絲絲的澱粉味又香又甜，她砸吧了一下嘴，迷迷糊糊地用手抓着艾老爹的胡茬，“王知青連一個豬頭都要他姐姐寄過來，這三轉一響肯定也是他的姐姐弄來的呀！”
艾老爹的腳步瞬間剎住，坐在堂屋的幾個人也愣住了。
艾溫華嘆了口氣，打破沉默：“先別想這個。你們說，這王立軒這樣一搞，給麗梅套上個眼高于頂的名頭，咱們秋水洲誰還敢娶麗梅？這事不行，要找王知青說清楚。”
“要他們娶！”艾老爹一昂頭，冷笑着說，“到了縣城，喜歡麗梅的多的是！到時候，麗梅嫁肯定會嫁城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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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傳隊一個隊就有一幢磚瓦房，裏邊人少房間多，宣傳隊的主任一聲令下，幹脆弄了幾個鍋竈，準備給宣傳隊開小竈。
鍋弄到了，竈臺支好了，去哪找個會做飯的難倒了宣傳隊主任。
一直到年前一次食堂大比，劉秋水做的筷子面讓人食指大動，鮮而不鹹，有彈性卻不覺得嚼不動……
宣傳隊主任做了主，把她從食堂調來宣傳隊做吃的！工分也和宣傳隊的主力一樣。
這真是豔煞旁人。
就連艾葉子都覺得劉秋水是真的決定重新開始，好好做人了。
劉秋水卻不這麽覺得。
她圍着鍋轉，一下一下地拍着擔擔面，心裏卻難受的緊。
宣傳隊就沒人說劉秋水做的東西不好吃，除了艾麗梅。
前世，因為劉秋水這麽出色，宣傳隊的主任可是二話不說幫她找來了三個助手，一個吹火，一個揉面，還有一個劈柴挑水……粗活重活劉秋水從來沒有碰過
這一世，她做的好歸好，宣傳隊主任卻沒能幫她弄來幾個打下手的。
理由很簡單，沒有人願意來幫她。
王知青說她“腦子有問題”，誰願意幫一個腦子有問題的人打下手？
王立軒、王立軒……
劉秋水恨他很的牙癢癢，都是他，都是他亂說話！還有那個艾葉子，天天壞她事……
想到這，劉秋水氣的手一狠，哐當一聲擀面棍砸下去，原本已經拉好、灑好面粉準備下鍋的擔擔面被砸成了兩段，只能重新揉過。
劉秋水氣的不想繼續做面，操起裝着面粉的罐子，手一翻，嘩啦啦灑了滿地滿桌子都是。
“你在幹什麽呢。”一個輕柔的聲音飄來，劉秋水順着看去，只見盛丹珍拄着拐杖，微微笑着站在門口。
劉秋水看到她更憤怒了，哐當哐當一聲就把鍋碗向她甩過去，盛丹珍輕巧退了一步，老大個的鐵碗就這麽砸在地上，凹了個坑。
“你有火別向我發，找王知青去。”盛丹珍冷靜地說，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夾雜着痛快，“王知青剛剛和人帶着三轉一響，找艾麗梅求婚去了。”
“三轉一響，三轉一響，三轉一響……”劉秋水幾乎是喃喃地念叨着這名字，心裏和刀絞了一般，猛地擡頭，死死瞪着盛丹珍，“他一個窮光蛋，哪來的三轉一響！”
盛丹珍皺了皺眉頭，溫和地承受下劉秋水的莫名其妙，輕輕說：“這你別問我，你找他去呀。”
前世，劉秋水嫁的是供銷社主任，那時已經到八十年代，三轉一響比較好弄了，供銷社主任為了弄來還整整折騰了一個月。
而這王知青什麽本事能這麽快弄來三轉一響給艾麗梅求婚？
劉秋水飛快地回憶着前世發生的事……
前世，她對王知青沒怎麽關注，只知道他有着一個嫁給大院子弟的姐姐——他有一個出息的姐姐關劉秋水什麽事！∫
誰想到如果王知青願意，居然能在這個時候，向她姐姐要來一整套的三轉一響給人做聘禮！
當初要是劉秋水再堅持一點，是不是王知青這套三轉一響就歸她了呢？
劉秋水越想越後悔，悔的肚子都在痛。
旋即，劉秋水精神一振。
她一直覺得自己重生，找回自己的丈夫孩子，早點過上好生活就是最好的了，誰想到還意外發現了王知青的好！
要是能嫁給他，就憑他那個嫁給大院子弟的姐姐，什麽好處撈不到！
想到這裏，劉秋水覺得越來越興奮，哆哆嗦嗦撿起地上的面粉盆子，迅速從櫥櫃裏取出一袋面粉，嘩啦啦開始倒水、揉面……
她做的是川裏有名的擔擔面，撒上辣子、花椒，滾燙的油過一道，再依次撒上肉臊子、雪菜、花生，澆一點醋撒一點蔥花，一碗香的叫人直啧嘴的擔擔面就這樣出爐了！
劉秋水起了面，放在一個瓷碗裏……這瓷碗是整個廚房裏最好的一個碗，上邊還畫着兩朵紅色藍色的漂亮芍藥，面一裝進去，香味直鑽人鼻子裏讓人蛔蟲蠢蠢欲動不說，當是看着，就有國營飯店的味！
盛丹珍看着她這打了雞血的模樣，不再是之前那副頹廢的樣子，驚訝地輕輕問：“你這是在幹什麽？”
劉秋水把擔擔面小心地裝進一個食盒裏，提在手上，繞過盛丹珍走出廚房，冷笑說：“把別人撬走的牆角，再給我撬回來！”
